杨、凌二女闻言,知道二小甘冒万难,以身殉道,居然成就,竟连日期也已缩短成七日,好生欣慰。俱欲早见三小,谢恩领命之后,便即拜辞出殿。叶缤本欲叩问适才大师言中深意,因听大师有事,又欲一观二小化生奇迹,便随二女一同拜辞,赶往后洞石殿观看。龙象庵也是背崖而建,外面两层殿堂,法坛建于尽后面崖洞之内。还是杨瑾前生凌雪鸿初修道时,大师因她先前出身旁门,又嫁追云叟多年,仇敌更多,恐其初入佛门,道心未净,邪魔外道时来侵害,自己不时出外修积,难于防救,特就庵外危崖,叱石开山,另建一层石殿,令其在内虔修。
自从五十年前凌雪鸿在开元寺遇劫兵解,直到杨瑾劫后重来,再入师门,大师说以前诸般设施俱是下乘功夫,今生恨行缘福,以及他年成就,无不深厚远大,已经用它不着。为令继承衣钵,日夕随侍在大师自居的禅堂以内,到奉令下山行道之日为止,连大师出外云游也都在侧,片刻不离。始而因大师正果已无多年,日夕领受心法,勤于修为。后又为了报答师恩,践前生宏愿,急于积修那十万善功,洞门又经大师封闭,非经请命将禁制撤去,不能轻入,所以一直也未去过。这时旧地重临,休说本人,连叶缤以前常向此间来往的人,也甚感慨。想起人事无常,数限所定,连仙人也是如此。晃眼之间,昔年仙侣,便隔一世。若非夙根深厚,身虽兵解,一灵不昧,又得师门厚恩,始终将护,两生玉成,一堕尘凡,何可逆料?
互相谈了几句,便到行法之所。杨瑾刚刚撤去禁法,同叶、凌二人走入,忽听一声惊呼,金光闪动,殿门现处,健儿口喊:“师父和杨大仙师来了!”首先如飞迎出,满面喜容,跪伏在地,叩头不止。云凤命向叶缤行礼以后,步入殿中一看,一二日之隔,沙、咪二小已换了形象,由两个矫健精悍的小人国中健士,变成两个粉雕玉琢,比他们原身成人还大得多的八九岁幼儿,各守着那盏具有佛法妙用的长命灯,在心火神光笼罩之下,安稳端坐,合目入定。虽然看去幼小,却也神仪内莹,宝相外宣,仙姿慧根,迥非庸俗。正互喜慰,杨瑾瞥见咪咪好似听出云凤和自己到来,眉宇之间隐现喜气。知道此时正是他的成长之交,心情松懈不得,忙喝道:“你二人再有三四日,便可功行圆满,那时见面,多么喜欢均可。此时动心不得,速把心思宁静,不可大意。”咪咪也自警惕,仍还庄严。杨瑾因自己三人还要言笑,心终不放,恐扰二小道心,说时将手一指,将法坛四外禁制,掩去一切声音,使二小可以专心成长,无复听闻,免受摇动。随向殿角石墩上一同落座。
健儿早等不及,把芬陀大师留字呈上,并把昨夜今朝所遇所闻详为说了。杨、叶、凌三女看完大师手示,再听健儿补述未尽之言,俱各惊赞不已。
原来芬陀大师早参佛门妙谛,道法高深,与本书佛教中第一等人物白眉和尚几相伯仲。自从四小来庵参拜,杨、凌二女拜陈诛戮白阳山古妖尸以及二小立功经过,便知天机微妙,将欲假手自己助其成长。凭法力虽可办到,无如僬侥微生,过于脆弱,恐其禁受不起,初意便是适才大师所说大概情形。及至昨夜子时行法以前,大师告以行法次序,及抵御外魔苦难,以及此中利害轻重,二小竟跪地苦求,甘受无量苦难,今生成长之后,便要完成仙业,不再转劫托生,以防再世昧却本来,致遭堕落。大师力说不会,二小仍然哀求不已。大师为他们至诚感动,也甘费心力,加以殊恩。事前对二小告诫道:“我那小转轮三相神法,纳大千世界于一环中,由空生色,以虚为实,佛法微妙,不可思议。说起来虽是个石火电光,瞬息之间,而受我法者,一经置身其中,便忘本来。不特不知那是幻象,凡诸情欲生老病死,与实境无异,一切急难苦痛,均须身受。幻境中的岁月,久暂无定,在内转生一次,最少也须五六十年。此一甲子岁月,更须一日一时度过。
与邯郸黄粱的梦境迷离,倏然百变,迥乎不同。最难的是我设此法,原因你二人过去生中积有罪恶,不然也不会投生在僬侥族中。虽因此生向道心坚,遇此旷世仙缘,无如根基浅薄,除却多积善功,预修来世,转劫重生之后,不能寻求仙业。这等循序渐进,未始不可成就,然而为时太久,夜长梦多。休说你们投生人以后,见了人世繁华,嗜欲众多,自忘本来,重堕轮回,有失我们爱护。初意即便夙根不昧,能知谨慎,黾勉前修,但已在数十百年之后。那时不但我已灭度多年,便你们师长也都各有成就,未必仍能等待。就说能自修持,或是另有依归,比起前世因缘,毕竟要差得多。况你二人禀赋过于脆弱,一切善业功行,也难于修积。如全仗法力使你们成长,又忒逆数违天,异日魔劫更重。大限一到,任是多大法力,也难抵御天劫。至多博得数百年的长生,临了反倒形神俱灭,连化生虫鱼都属无望。为此才用我佛家法力,使你们片时之内,重转轮回,备历未来三世相。在此生相内许下宏愿,再在未来相中修积。一切应受,先自幻象中经过。
等到开坛成长,再照幻境中所积善功,重加实践。本来今生福缘全是前生修积,此则反因为果,颠倒先后,使你们先跻仙业,补完善功。在我初意,幻象中的痛苦艰难,俱由魔召,甚于实境。而此中人的修持,更丝毫松懈不得,稍一不慎,立为魔所乘,前功尽弃。仗我在旁护持,也只仍还本来,保得命在,所有愿望悉归泡影。法已不能再施,灵慧全失,将来不过投一寻常人身,连想以前循序修为,都是极难之事。恐你二人一个禁受不住,功败垂成,负我厚望,打算使你们在小转轮上,现出过去、今生、未来三生,历劫一世,只转上一次轮回。一则发愿较小,易于实践;二则免你们禁受不住那么多苦痛,欲速不达,弄巧反拙。这样,将来虽要再转一劫,成就较晚,但前生道根已固,不虑迷途,一样可参正果,并还容易渡过一切难关,岂不稳妥?你们偏是人小性强,心高志大,再三苦求施为。如此坚忍诚毅,实堪嘉尚,我也不再拦阻。但须记住,我初行法时,如你们师父所说守忌之言,务以平和坚忍,战胜魔难,一切视诸虚空。尽管多历一劫,苦难愈重,欲魔愈多,只要全不动念,只以毅力耐心应付,便可度过。好在事前已经服我灵丹,入相时我再特降殊恩,使你们心性空灵,少减烦恼,或能如你们所愿,也未可知。”
这时大师同了二小闭坛行法,已有三日。二小元神已早脱了本体,只等当日子夜,经过小转轮三相三劫轮回,仍回本体,功候便算完满十之七八,静候成长了。大师说罢前言,令二小起立归座。将手一指,坛上一盏玻璃灯便飞起一朵金花,化为一团光霞,将二小全身围绕,助长元神凝固,以俟时至行法转轮。
随又把健儿唤至面前,告以今夜姬繁将要来犯之事,命在亥初持了灵符,去至庵前等候。健儿目睹二小成长在即,好生羡慕。本在自怨福薄命浅,无人垂青,巴不得立功自见,领了机宜,自去庵外,依言行事。芬陀大师前已提过,兹不再叙。
到了子时将近,大师趺坐法坛之上,重又指示一遍,然后合掌三宣佛号。念完咒诀,将手一指,满殿金霞照耀处,大师座前平地涌起一朵斗大青莲,上面彩光万道,虚托着一个同样大小的金轮,由急而缓,旋转不休。二小早把大师几番叮咛牢牢紧记,知是自身成败关头,等金轮转势略缓,各把气沉稳。随着心念动处,不先不后,在原来绕身佛火神光簇拥之下,往轮上飞去。那金轮看去大只尺许,上有五角,各长尺许,间隔甚窄。二小因大师曾说,金轮一现,便须附身其上,念动自能飞到,无须纵跃。因见轮小,一人都不能容,何况二人。大师又未明说,依附何处格内。既难容身,想是攀附在那五根金角上面。本拟各攀一角,及至飞近,才看出每一间隔以内,各有一个金字,共分生、苦、老、病、死五格。忽然省悟,应该同附生格以内。格小不过三寸,轮又甚窄,如何能容?身子似忽被甚东西吸引,刚刚觉出,身已到了轮上。又觉地方甚大,二人各不相见,也未见轮转动。猛然心里一迷糊,便把本来忘去。只觉命门空虚,身子奇冷,四肢无力,身子被人抱住,正在擦洗,疼痛异常。
从此,二小便要在幻境中经历三世。而他们所经历的幻境,又都完全一样,所以不必分开叙述。闲言少说,书归正传。
且说二小睁眼一看,身在一家茅屋以内,面前立着两个中年贫妇,土炕上面围坐着一个贫妇。室中霉湿熏蒸,臭气触鼻。再加上一种热醋与血腥汇成的臭味,中人欲呕。想到外面透风,身早被人装入一个中贮热沙的破旧布袋内,卧倒床上。用尽力气,休想挣起。只听产母与炕前二贫妇悲泣怨尤之声,凄楚欲绝。一会儿,又听屋外幼童三五,啼饥号寒,与一老妇哄劝之声。室内是昏灯如豆,土炕无温,越显得光景凄凉,处境愁惨。自觉身有自来,以前仿佛与人有甚约会,记得只要立志积修外功,便可成仙,所遇都是仙人,不是这等贫苦所在。照这情景,分明已转一世,投生到这家做了婴儿。又好似经历甚多,怎都想它不起?越想越急,越急越想不起。再见满室愁苦悲戚之状,不觉伤心,放声大哭起来。
哭了多时,也无人理。只隔些时,由一老妇将自己抱起,将那半袋沙土略为转动,仍放炕上。先见的两贫妇更不再见。自觉皮肤甚细,自腹以下全被沙土埋着。老妇每一次把自己翻身,肤如针刺,又痛又痒,难受已极。生母难产,不能转动。到了次日,好似怜爱婴儿,渴欲一见,竟不顾病体,强忍痛苦,口中不住呻吟,缓缓将身侧转向里,颤巍巍伸出一只血色已失、干枯见骨的瘦手,来摸自己的脸。二小虽不在一处,幻象皆同。见那产母年虽少艾,想因饱经忧患,平日愁思劳作,人已失去青春,面容枯瘦,更无一丝血色。这时两眼红肿,泪犹未干,却向着自己微笑抚爱,低唤“乖儿”。好似平日受贫苦磨折,以及十月怀胎,带孕劳作所受的累赘和难产时的千般苦痛,都在这目注自己,一声“乖儿”之中消去。不用激动天性,感到慈母深恩,觉着此乃惟一亲人,恨不能投到母怀,任其抚爱个够,才对心思。无如身不由己,又不能出声,只把嘴皮动了两动,说不出一句话来。产母见婴儿目注口动,先说了句:“你知娘爱你么?”忽又凄然泪下,悲叹道:“我儿这样聪明,你爹如在,还不知如何疼你呢。如今完了!”跟着便自怨自艾,哭诉命苦。
二小一听,才知这家原是士族。乃父学博运蹇,娶妻以后,家境日落。连婴儿共产七子,生母怀孕后不久,生父便染时疫而死。年未四十,遗下母妻幼子,一家九口,全仗母氏劬劳,苟延残喘。难产无力延医,家又断炊。幸邻里仁厚,略为资助,勉强保得母子平安。无如来日大难,不知伊于胡底。祖母适领诸兄前往戚家就食,就便借些银、米,尚未归来。平日受尽恶亲友白眼作践,身世孤寒,处境艰难,非人所得而堪。越听越伤心,不禁哀哀痛哭起来。产母一见儿哭,当是隔了一日夜,腹中空虚。忙停哭诉,将微弱无力的手伸出,将儿抱向怀中喂乳。二小见母氏气喘力微,强忍痛苦之状,越发伤心。无奈话说不出,不能达意,任其抚抱,心如刀绞,无计可施。勉强止哭,吃了两口。由此便就母怀,渐渐非乳不可,对母也越依恋,每日只在奇贫至苦的光阴中度过。看着母氏劳苦,欲解不能,终日心痛,情逾切割。祖母多病,诸兄又复年幼顽皮,重累母氏,多加忧急。端的度日如年,莫可奈何。
好容易挨到周岁过去,能够勉强开口说话,常逗得母氏一张满布皱纹的脸上有了笑容。忽又遭逢瘟疫,全家病倒,祖母诸兄全都病死,只剩母子二人。得人资助,薄殓以后,过了数年,总算家累大轻,差可度日。母氏因痛诸子均亡,只此遗孤,又极孝顺灵慧,爱如珍宝。加以年景甚丰,在母子勤苦劳作之下,日渐温饱,居然过了五六年的好日子。苦极回甘,快活已极,只求常驻慈辉,富贵神仙均所不易。那初生时的零星回忆已更渺茫,有时也还想起此生之来必非无因。但以慈母深恩,不舍远离,如何肯作出世之想。年至十八,忽发窖藏,顿成巨富。母子想起以前受苦,推己及人,力行善事,一节一孝,又肯博施济众,誉腾邦国,蔚为人望。正当极盛时代,老母忽然寿终。自来生死之际,情分越重,越发痛心。何况生自忧患,母慈子孝,安荣未久,忽焉见背。端的是人间至痛奇悲,无逾于此,泣血椎心,自无庸其细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