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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士别十年

会后都要管一餐饭,这是惯例。如果参加会的有二十人,准备十个人的饭就够了。大家都是一把手,忙。有外商要谈判,或者上级来了什么检查团,或者跟大领导约好了什么事,反正都是说得出去的理由。那些人都是大局的一把手,派头与口气都与其他委办局不一样,说是跟你请假,其实连一点商量的余地都没有。说穿了,他瞧不上你的一顿饭。下楼的时候有位局长故意说,穷得掉渣儿,他们的饭有什么好吃的。这话恰好传到了魏主任的耳朵里。魏主任是一个口糙的人,刚从男厕所出来。他提着裤子紧走两步追到了楼梯拐角处,俯着身子朝下骂:“我就管不起一顿好饭?操性!”上边的人笑,下边的人也笑。下边的人又回敬了一句,对不上牙儿,这里只得忽略不计。

魏主任是从政府大院出来的,虽然“下嫁”到“精神文明”这样的清水衙门,可骂人的资本还有。看不见那些人的踪影了,魏主任回头喊:“郭缨子,车安排好了吗?我们去海鲜楼,吃他娘的海鲜大餐!”

郭缨子正在办公室收拾文件、笔记本、水杯,那些东西都是魏主任的。此刻探出头提醒说:“不是定的圆梦大酒店吗?”

魏主任说:“就剩一桌人了,圆他妈什么梦。酒店是死的,人是活的。我们两桌并作一桌吃。郭缨子,那里要是有面盆大的螃蟹,一人照俩让他上!”

郭缨子应了,赶紧跑到楼下招呼司机。下到院子里,看见苏了群正夹着小包儿往外走。郭缨子紧跑两步追过去,说:“苏主任,您可不能走。”

苏了群回头看了眼郭缨子,长嘴唇一吧嗒,话说得酸溜溜:“你又不想我,我不走干啥?”

郭缨子清楚自打从早晨开会也没来得及跟他打招呼。虽然给苏了群倒了一次水,可因为那时他正在发言,大概也没注意到。散会的时候郭缨子还想着得先跟他说句话,可让那些人一闹,就把这茬儿忘了。

郭缨子急忙拿过苏了群的包,顺手扔到了身后的面包车上,“十年没在一起坐了,我还想跟您喝一杯呢。”

苏了群也是单位的一把手。可因为比“精神文明”这样的单位更清水衙门,他连个破车也没有——花不起油钱。所以他如果不在这里吃饭,肯定没有正当理由。

满满当当坐了一大桌人,郭缨子用眼睛扫了扫,不多也不少正好十五位。魏主任喜眉笑眼坐在桌尖儿上,袖子撸起来,露出了两条“熊腿”。魏主任总说自己的胳膊是熊腿,粗,黑,壮,还多毛,生人一看会吃不下饭。不过这个桌子的人没人看他眼生。他把两条“熊腿”支到餐桌上,都没人皱下眉头。魏主任说:“今儿来的兄弟都是瞧得起我,大家吃啥喝啥,随便点,只要不吃熊鞭,点啥都行!”

有人问不吃熊鞭是什么典故,魏主任假装不好意思说:“这还用问,我不就是魏大熊吗?”

饭菜很丰盛,场面也很热闹。魏主任是一个喜欢热闹的人,尤其喜欢热闹围着他转,他一热闹起来就不讲理。红酒啤酒都上来了,可他不让服务员开,在那儿摆着,说是冲开溜儿以后解渴用。不分男女老少,二锅头每人一杯。是三两的大水杯,看着那叫一个眼晕。

苏了群小声问:“郭缨子,你咋办?我记得你滴酒不沾。”

郭缨子笑了笑。

苏了群又说:“倒些白开水吧?”

郭缨子又笑了笑。

苏了群说话的时候服务员开始给他满酒。话还没说完,服务员的酒瓶子已经伸到了郭缨子面前。苏了群慌忙伸手去挡,魏主任嚷了句:“苏了群,把你的爪子拿开!”郭缨子毫无表情地看着服务员往杯子里斟满了酒,那些透明的液体像泉水一样咕嘟咕嘟往外冒。

魏主任在郭缨子对面高瞻远瞩,“瞅瞅我们办公室主任的素质!”

魏主任又说:“我就喜欢痛快人!”

第一轮酒,很多人都盯着郭缨子,郭缨子是陪酒的,这杯酒怎么喝,郭缨子是标杆。郭缨子当然掂得出分量,她站起身来,爽利地举起杯子,一口酒下去已经是多半杯,而且面不改色。

满堂彩。

大家一起恭维魏大熊,说强将手下无弱兵,这样发展下去,我县的精神文明建设一定能结丰硕成果。

苏了群吃惊地说:“缨子,你进步可是够大的!”

郭缨子起身给周围的人布菜。把新上的一盘鲽鱼头转到魏主任面前。看见有人撕螃蟹,郭缨子喊服务员拿餐巾纸,一张一张地发下去。鲍鱼上来了,郭缨子转着餐桌喊每一个人伸筷子……

苏了群着急地说:“缨子,你不用老去照顾别人,你喝酒以后还没吃菜呢。”

这种场合郭缨子基本上吃不了多少东西。她得留意观察魏主任的脸。魏主任需要什么不需要什么都要通过脸上的表情来传递。比如他用眼睛斜谁,郭缨子就得过去敬酒。敬到什么程度,都要靠他的眼神儿决定。用得着的人怎么敬,用不着的人怎么敬,都有讲究。还有一种人,是他看着不顺眼的,他要想方设法把人折腾到桌子底下。如果没达到目的,他会骂一礼拜的娘。

他的嘴角往外一扯,郭缨子就知道他要耍滑了。提前装了水的酒瓶子郭缨子知道放在哪儿。他嘴里说着糙话,发泄对郭缨子的不满。郭缨子则要表现出大公无私来,先给他满上,再给别的人也满上。只不过两只酒瓶子变戏法,给他倒的是水,给别人满的都是酒。

这招法酒过三巡以后才能使,很多人的注意力已经无法再集中。这套功夫郭缨子已经练了三年了,绝对熟活儿。

那些人捉对儿厮杀起来,郭缨子才有了空闲。苏了群给郭缨子的盘子里夹了很多东西。郭缨子狼吞虎咽吃了些,才郑重地敬他一杯酒。郭缨子从那个研究民俗文化的地方出来十年了,好像只是一眨眼的事。苏了群那时做副主任,没少帮郭缨子。可十年来郭缨子很少想到他,而且从没动过念头过去看看他,郭缨子为这一点感到惭愧。

老苏是一个好人,是一个仗义执言的人,是一个品德高尚的人。郭缨子有时会和别人谈起苏了群,一点也不吝惜自己的赞美。苏了群有许多优秀品质,在郭缨子心中留下了美好的印象。

当年如果苏了群是单位的一把手,郭缨子说什么也不会走。尽管那个单位既无钱也无途。就是因为他不是一把,郭缨子才义无反顾地换了新单位,而且,发誓从此再不回去。

杯子碰到了一起,郭缨子只是抿了一下,而老苏喝了深深的一大口。郭缨子注意到老苏的一口酒下去呼吸都顺畅了,酱色的嘴唇泛出了稍许红色。就像干渴了许久的人突然喝到清凉的泉水,看上去通体舒坦。他胖了,老了,眼泡浮肿,上下嘴唇更显得肥厚和绵长。当年郭缨子就奇怪人怎么会长那么长的上下嘴唇,抿到一起,富余出老大一块。一把手季主任经常在客人面前奚落他,说他的嘴唇切巴切巴够一盘菜。苏副主任嘿嘿地笑,用手一抹油嘴头,故意吧嗒出老大的声响,让人笑得喷饭。

老苏用父亲那样的眼神儿慈祥地打量郭缨子,感慨地说:“缨子啊,你成熟了,进步了,这可是我没想到的。当年要是在研究所你像今天这样,还想调走?门儿都没有。”

郭缨子淡淡地听着,手中晃着酒杯。里面的液体不断变换着角度,从高处跌到低处,又从低处涌到高处。其实高处低处全无用处,可那些酒就是乐此不疲。

它们有什么办法呢?

老苏又说了单位的许多事,没钱,没权。虽说也是正处的架构,却连个车都坐不上。到哪儿别人也不正眼瞧。没人跟他喝酒,他一口一口地跟郭缨子碰,自己喝。别人一杯还没喝完,他已经喝第二杯了。郭缨子担心他喝多了,想给他倒杯水,老苏卷着舌头说:“喝魏大熊一口酒不易,我从他身边过,呃,他连让都没让过我!”

后来苏了群的筷子送不到嘴里,才引起了别人的注意。魏主任不满地说:“没人让他酒,他怎么自己喝多了?”郭缨子赶忙解释:“他大概喝不惯二锅头。”魏主任说:“咳,喝不惯也没人往他嘴里倒啊,他不会替我省着点?”

苏了群“啪”地一摔筷子,瞪着猩红的眼睛晃晃悠悠站了起来,指着魏主任说:“我,没喝你。你哪来的钱,国家的!你没有权利说我!你包工头出身,你没有资格说我!”

话音未落,从椅子上出溜了下去。

郭缨子急得不知怎样才好,她紧张地看了这个看那个,她怕魏主任发脾气。魏主任一发脾气就什么难听的话都说得出来。

魏主任自嘲地说:“还说我是包工头出身,这是抬举我,我他妈就是和泥的。人家说我没资格,没资格我也得说啊。”他举起酒杯之前,把手背朝外摆了一下,厌恶地说:“谁把这只老狗拖下去?这样的人以后别让他上桌子!”

郭缨子想帮服务员一起拽拽老苏。魏主任不耐烦地说,你别走,还得喝酒呢。郭缨子做出豪气冲天的样子,和这个碰,和那个碰,最后把那杯酒一饮而尽。

那一晚醉了七八位。郭缨子因为去送苏了群,半路退席了。没人给魏主任提供矿泉水,魏主任终于被人家捣鼓多了。

转天一上班,魏主任就把郭缨子喊了去。他的右手“嚓嚓嚓”地玩打火机,左手把纸烟举得高高的,整个硕大的头颅都在烟雾笼罩中。郭缨子知道昨晚失职了,自作主张去送苏了群,回来一看,魏主任趴在圆桌上站不起来了。他的领带掉进了汤盆里,整个前胸都匍匐在圆桌上,雪白的汗衫啊。鱼骨头、虾皮子、螃蟹壳子粘了半边脸,甚至还有老醋蜇头在另半边脸上流着汤水。郭缨子赶紧喊司机上来把他往外架。魏主任不像别的人喝多了也能摇晃着走。他喝多了手脚都不会动,死人一样。郭缨子和司机费了很大力气才把他弄回家,还挨了他老伴儿一顿骂。魏主任在外风光,却惧内,从来都是追着眼球跟老伴儿说话。他老伴儿骂郭缨子也像骂魏主任似的,一点情面也不留:

“……男人家喝酒是工作需要!一个女人把孩子丈夫往家一扔,自己到外寻开心,那是不守妇道……这样的人要是进了我们家的门,三天我就把她休回去……”

郭缨子连连点头赔笑,心里却恼火得不行。

回到家里,郭缨子为自己冲了杯咖啡。咖啡放到了床头柜上,她则脱光了衣服躺进被窝,问丈夫仇二东:“我是不守妇道吧?”

二东手里捧着《资治通鉴》,头也不抬地说:“那是你的事。”

郭缨子每次喝酒他都不高兴,他不高兴就不爱理郭缨子,害得郭缨子总要跟他找话说。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二东发狠要把家里书架的书通读一遍。那些书都是郭缨子买的,婚前婚后的好一段时间,郭缨子疯狂买书,节衣缩食地买书。因为饭菜油水少,把自己瘦得干儿一样。那个时候她特别崇拜做学问的人。可买的那些书还没来得及看,郭缨子已经不喜欢“学问”这两个字了。

郭缨子买书的时候,二东说她疯了。现在二东每天捧着那些大部头看,郭缨子担心他把自己看傻了。

二东在国办高中教历史,按说喜欢历史书籍也还正常。问题是过去的二东不是这样。他喜欢看电视,经常拿连续剧里的女人与郭缨子做比较,说郭缨子都有什么什么不足。现在他钻进典籍里,拿郭缨子与古人比,郭缨子的不足就更多了。

郭缨子喝咖啡的时候,光溜溜的腿在二东的背上若实若虚地蹭。咖啡喝完了,二东仍然没有反应。提前不下通知,郭缨子伸手把灯关掉了。灯关掉了二东仍然没动静。书还在手里捧着,好像没有灯光他依然能看见。

郭缨子掐了他一把,掐到了要害处。

二东柔软了一下,把身子朝郭缨子这边侧了侧,问:“干啥?”

一不留神,郭缨子把魏主任夫人骂的话说了出来。不说心里堵得慌。

这个时候的郭缨子,满心眼儿的委屈。她特别希望二东能抱抱她,安慰安慰她。可二东只给了她个侧身,这让郭缨子越说越伤心。她说我辛辛苦苦为了谁,还不是为了这个家。当初当这个办公室主任你是同意的,你说现在是官本位时代,有点纱帽就比没有强,最起码没有坏处……二东撅了她一句:“我让你整天喝酒了?”郭缨子说:“喝酒……也是工作,你又不是不知道。”二东把半边身子往外侧去,顺便掩了掩被子,说:“那你就别怕挨骂。”

郭缨子风风火火地起身,把睡衣穿上了。

看见魏主任的茶杯里还没水,郭缨子给他沏上了茶。一堆茶叶桶摆在那里,郭缨子知道哪一桶是魏主任自己喝的,而哪一桶又是待什么客的。郭缨子双手把茶杯捧上去,魏主任并不领情,他在空中就开始抖烟灰,那些烟灰纷纷飘落,有的就落在了他的肩膀上。

魏主任开始唱山音:“郭缨子,你是不是对我有意见啊,是不是我这庙小养不了你这大和尚啊?我看你是不知道给谁当差吧。把我扔在那儿跟苏了群走,你还回来干什么?你到他那儿上班去呗!”

郭缨子想,自己有必要解释一下:“您也是我送回家的……”

魏主任横着眼睛说:“我是不是得给你发奖金啊?没有你我是不是得横尸街头啊?”

郭缨子知道,魏主任那样说话是在给自己找脸。她提醒自己不能告诉魏主任趴圆桌上的事。魏主任是一个很注意酒桌形象的人,如果知道自己醉成那个样,会更没好气。

魏主任就这样数落了有一个小时,开始郭缨子还站着,后来腿站得酸痛,也找把椅子坐下了。郭缨子靠在椅背上差点睡着了,就听魏主任的声音嗡嗡嗡的似蚊子叫,却一句话也没听清楚说的是什么。魏主任数落够了,茶杯往包里一装,要出去。郭缨子激灵一下站起来,说我写份检查吧。魏主任阴阳怪气地说,还是我写吧,不定什么时候你就把我蹬了另攀高枝儿去了。你是文化人,老苏也是文化人,侍候我这个大老粗,委屈你……

魏主任是坐车出去的,估计短时间内回不来。郭缨子打算回宿舍眯一会儿。躺了不到两分钟,钱副主任打来电话,让郭缨子过去一趟。钱副主任是个年轻人,东拉西扯了许多事,郭缨子才弄明白钱副主任是打听昨晚饭局的事,他大概是听到了什么风声。郭缨子想,如果什么都不说,肯定会伤了钱副主任。如果什么都说,肯定就伤了魏主任。郭缨子一瞬间就决定了说什么不说什么。郭缨子说的都是老苏的事,如何醉酒,如何搞笑。连缸口那样大的鳖、不穿衣服的虾也添油加醋地说了,钱副主任听得呵呵的。郭缨子知道钱副主任最想知道的是什么,他的话题不时地往魏主任身上引,他引郭缨子就过去。虽然过去了,话都说得轻描淡写,好像魏主任本身没故事。

郭缨子想,魏主任醉成那样的事,无论如何不能从自己的嘴里说出去。别人怎么说怎么传,是他们的事,这和从自己嘴里说出去的分量不一样。

钱副主任也是人精,看从郭缨子嘴里实在掏不出有分量的东西,就说了魏主任一大堆好话。他这是让我传话呢。郭缨子想。

他不知道我好话坏话都不传,我没有那个毛病。郭缨子又想。

几天以后,郭缨子抽空去了一趟苏了群那里。这一趟早晚也得去,不去郭缨子心里过不去。那天苏了群在餐桌上呜呜地哭,拉着郭缨子手不放,郭缨子只得让司机开车,把苏了群送了回去。苏了群坐着魏大熊的车骂了他一路。说一个包工头有屁本事,还不是上边谁谁谁给撑腰。都是县处级,凭什么你耀武扬威,还不是用公家的钱送出来的。苏了群边说边挥动着一只手,“啪、啪”地拍打着司机的靠背椅。苏了群还说了许多出格的话,听得郭缨子心惊胆战。印象中苏主任从不是这个样子,他是一个祥和、豁达的人,能容难容之事。当年他与季主任的摩擦也不少,都是苏主任一笑了之。十年不知他经历了怎样的心路历程,让一个原本淳厚的人,改了性情。

去送苏了群,郭缨子没有跟魏主任请假,这让她的心里很忐忑。不过郭缨子也清楚,如果请假,魏大熊断不会让她跑这一趟。他需要郭缨子给他递水瓶子这是其一。其二,他不愿意自己的人去侍候苏了群,掉身价。他瞧不起的人,他也不愿意自己的属下跟那个人交往。魏大熊是有这个特点的。他瞧不起苏了群,也有人瞧不起他。瞧不起他的人他要巴结,他瞧不起的人,他就总想踹出去一脚,把那人蹬得越远越好。

基于这些理由,郭缨子去看苏了群的事,就不能让他知道了。那天他出门儿了。郭缨子算准了他要出门儿,提前买了两包好茶,他一包,郭缨子装起来一包。郭缨子装起来的这一包,就是送给苏了群的,虽然看上去不起眼儿,可也花了好几百块钱。苏了群对茶有研究,所以糊弄不得。可这事儿要是让魏主任知道,他敢把郭缨子贬到地狱里。那天与苏了群分手后,郭缨子的心里不是滋味。郭缨子参加工作的第一站,就是那个民俗研究所。那时他还年轻,精干,写的杂文隔三岔五上晚报,郭缨子很崇拜他,把他当作自己的偶像。如今十年过去了,偶像成了那个样子。如果不是亲眼看见,郭缨子无论如何都不会相信。

那天苏了群一进会议室,郭缨子就注意到了他。苏了群的眼神和别人不一样。他不像那些当官的,眼眶里差不多都是眼球,瞅你也像没瞅你,没瞅你也像瞅你,走进会议室专拣显眼的与领导近的地方坐,而是坐在了墙旮旯,发言的时候头都没怎么抬。会议一散他就抢着往外走,他大概也是不想吃这餐饭。郭缨子如果晚下去一分钟,他就走出大门了。

就在这一分钟之内郭缨子赶了下去,并从他的腋下拿过了包。苏了群是这样留下来的。留下来了,却哭着走的。郭缨子知道苏了群因为醉了才哭。可即使是因为醉了,他孩子样的哭也让郭缨子的心里不好受。

楼还是那幢老楼,十年前很破旧,十年后,只能说更破旧了。楼道里很暗,十年前靠北的墙上有一扇窗,可不知为什么给砌了起来。楼道里就成了一个暗无天日的死胡同,散发着一股呛鼻子的霉味。有一个人朝郭缨子走了过来,就像走在幕布的场景里,只听见脚步声,人却显得影影绰绰,只有领圈的亮片冒着金属的光。她脚步有些犹疑,后来紧走两步,歪着头叫了声:“郭缨子?”跑过来把郭缨子抱住了。一股复合着体味和化妆品的味道代替了楼道里的霉味,让郭缨子忍不住想打喷嚏。郭缨子是一个对气味敏感的人,就凭这股味道,打死她也不会把孙丽萍猜成别人。

郭缨子的身体直上直下地像一棵树,一点也没有与孙丽萍发生交叉的愿望。她企鹅一样地在孙丽萍的怀里探出头,唯恐孙丽萍把手落到头发上。估计过了七八秒钟,郭缨子想挣开,孙丽萍却搂得更紧了,还像抱着一棵树一样摇了摇,“死丫头,想死我了!这么多年都不来看我,你都把我们忘了!”孙丽萍的声音有一点撒娇的味道,让郭缨子打心眼里腻歪,她的两只胳膊终于用力一挣,把孙丽萍的合围打破了。郭缨子象征性地抻自己的衣服,头也不抬地说:“你还是老样子。”孙丽萍白白的一张笑脸带着亲昵,“你说我不显老?”郭缨子敷衍说:“你越来越年轻了。”

孙丽萍说:“来看苏主任吧?苏主任经常念叨你,说你现在的进步可大了,可比在咱们这儿时出息多了。”

郭缨子说:“苏主任在家吗?”

孙丽萍说:“在家,在家。有事都没出去,等着你呢。”

孙丽萍引领着郭缨子往前走。郭缨子在昏暗中鄙夷地看着前边的身影,奇怪这个女人十年了怎么一点变化都没有。张口就是假话,而且说假话的水平也一点没提高。

孙丽萍与郭缨子说话的地方,只和苏了群的办公室隔一个门口。苏了群听到了她们的声音,拉开了房门。一缕长方形的亮光打在墙壁上,也使楼道顿时豁亮了。

“缨子来了?”苏了群佛一样的满面笑容。

郭缨子说:“今天有空儿,过来看看您。提前也没打招呼。还担心您不在家呢。”

后一句话是说给孙丽萍听的。

苏了群说:“在家,在家,缨子来看我,不敢不在家。”

声音流利得像数快板。

苏了群撩开半截门帘,连连说请进请进。郭缨子想让苏了群先走,可苏了群站在那儿,不动,说你是客人,你请。郭缨子只得先进去了,开玩笑说,我什么时候成客人了。苏了群说,十年你都不登娘家门儿,不是客人是啥?这话让郭缨子的心中感慨,当年郭缨子走的时候,苏了群就称自己是娘家人,说虽然把你“嫁”出去了,外边如果混不下去了,再回来。当时郭缨子还想苏了群只是说说而已,他不是一把手,做不了这个主。可有这句话,就够让郭缨子记一辈子。苏主任跟在后面,随手关了房门。郭缨子注意到了一个细节,孙丽萍也想进来,可她让苏了群随手关到了门外。

这间办公室,还是十年前的样子,一点变化也没有。椅子还是木板的,上面垫了一块海绵垫儿,沙发也还是十年前的那张,土黄色,坐到上面,那些弹簧就吱吱嘎嘎地唱歌。十年了,也不知声音哑了没有。还有那两张写字台,背靠背,上面堆着尺余高的书报资料。郭缨子怀疑有些资料还是十年前放在那儿的。

她抻着脖子看了看。

房间里很明亮,一缕阳光斜斜地打进来,带来一股扑鼻的香味。阳光是有香味的,这种香味在别的地方闻不到。十年前郭缨子就奇怪为什么在这幢办公楼里能闻到阳光的香味。十年后的今天,这种感觉轻易就回来了。

她想了想,是因为这幢房子太灰暗了。

郭缨子和苏了群坐到了写字台的对面。他们彼此看了一眼,不说话,先笑。这一笑很有韵味,说声气相通也行,说有点暧昧也行,仿佛是两个刚做下错事的孩子,定完了攻守同盟。十年的光阴都在这一笑中模糊了。郭缨子不知道苏了群在笑什么,反正她是因为刚才苏了群随手的那个关门动作,把一个人关在门外,这也是郭缨子想做的。

郭缨子一厢情愿地觉得,苏了群也是这么想的。瞧他笑得那么绵厚深长,仿佛在说:“这下你满意了吧?”

笑容逐渐都集中在了眼睛里,苏了群故意吧嗒一下长嘴唇,虎起脸说:“傻笑什么!”

空气中荡漾着一种粉红色的气息,那种气息像温暖的河床,能把一个人从头到脚沐浴。此刻的郭缨子就像置身在那样一条河流里,身体的每一个细胞都感到愉悦。

这种感觉她在任何地方也没有过。

他们说了一些闲话,有关过去的林林总总,都是云淡风轻后言不由衷。但,一个爱说,一个爱听。苏了群吧嗒着长嘴唇,声音虚虚实实,简直称得上燕语莺声。郭缨子频频点头。其实她没怎么听清苏了群说的话,她的目光游移,显然在想别的事。苏了群佛爷一样堆在椅子上,突然旧话重提:“真没想到,缨子现在进步这么快。”

郭缨子回了回神,问:“您是指喝酒?”

苏了群说:“还有别的。为人处世,行事做事,应变能力,都让我吃惊。到底还是大机关,锻炼人。”

郭缨子说:“您是在批评我,我知道我现在俗不可耐。”

苏了群说:“你这样理解,那我就比窦娥还冤了。”

他们都笑了。

郭缨子问:“您有变化吗?”

苏了群的长嘴唇抿了抿,嘴角现出了豆粒大的旋涡。这个动作是郭缨子熟悉的,郭缨子开心地笑了。苏了群说:“我知道你是在嘲讽我。”郭缨子说:“那我也比窦娥还冤了。”苏了群说:“我是个老头子,往哪儿变?要说有变化,就是变老了,变丑了,越来越不着人稀罕了。那天喝酒出丑了,缨子笑话我了吧?”

苏了群这么轻松地提起那次醉酒,一下子就让郭缨子的心里有了着落。

“魏大熊那天也喝醉了。”郭缨子在这里说什么都没有顾忌,“他的样子比您惨,衣服领带都在汤盆里洗了,脸上粘了许多螃蟹壳子。我们把他送回家,他醉得人事儿不知。”

“他要是不撒泼耍赖,十回能有八回醉。就他那点酒量,差远了。”苏了群不屑地说。

“您那天可占便宜了。”郭缨子说,“坐着他的车,骂了他一路的娘。我从来也没见过您那么骂人,而且骂得一点情面也不留。”

“当着他的面我也敢这么骂。你信不信?”苏了群起劲儿吧嗒着厚嘴唇。

门轻轻推开了,孙丽萍往里探了一下头,走了进来。她搓着手刚要说什么,苏了群却没有给她机会。苏了群摆了摆手,说你回避一下,我和缨子单独说说话。

孙丽萍朝郭缨子努了努嘴,那意思“你先待着”。搓着手又出去了。

郭缨子的眼神闪了一下,捕捉到了旧日时光。十年前,就在隔壁的房间,也是孙丽萍搓着手进来,说了相同的话。也有人让她回避,说要跟郭缨子单独谈谈。只不过那个人是季主任。

那是郭缨子上班不久的事。因为常写一些叫诗歌的东西,季主任就把她叫过去讨论“诗”。那些“诗”都是季主任写的。季主任是个勤奋的人,每天看到什么写什么。郭缨子至今还记得有什么山高高什么什么水长的句子,郭缨子毫不客气地说,那不是诗,那叫顺口溜。

季主任哈哈地笑,说:“像我级别这么高的领导,能写顺口溜就不错了。缨子,你说呢?”

那时季主任是县里的后备干部,有传言说他能当副县长。季主任也经常摆出那个派,仿佛官位唾手可得。

季主任伏在写字台上,把脸伸向郭缨子,脸是笑着的,牙是龇着的,抬头纹往上飘移,像是长了腿一样。那些皱纹很深,能夹一支铅笔。郭缨子为这种想法笑了笑,那笑来得很突兀,自己都没有防备。

孙丽萍就是这个时候闯进来的。她带着一股凛然之气,让郭缨子情不自禁收敛了自己。那笑像风干了挂在脸上,极不舒服。孙丽萍狠狠地剜了郭缨子一眼,嘴里似乎还骂了句什么。虽然没有出声,可看口型就知道是农村妇女常挂嘴边的。

郭缨子傻傻地看着孙丽萍,不知自己怎么得罪了她。

日后的许多不愉快,就始于这天的“单独谈谈”。郭缨子懵懂,觉得季主任跟自己单独谈谈不是罪过,凭什么她孙丽萍就看不入眼?

直到几年以后,郭缨子才把有些事情想明白。

郭缨子把那包茶叶拿了出来,是台湾产的乌龙茶。郭缨子把茶叶放到了苏了群的办公桌上,说记得您的雅好,可以三天不吃肉,但不可一日不喝茶。苏了群连连说谢谢谢谢,把茶叶拿到鼻子底下闻了闻,说这样好的茶,除了缨子不会有第二个惦记我。

郭缨子有些心虚。想这茶也不是特意买的,是从单位“骑毛驴”来的。

苏了群说,看不见茶我都想不起给你倒碗水喝。他喊:“丹果,丹果!”

门帘一挑,进来的却是孙丽萍,好像她一直就在门外候着。她对郭缨子笑了笑,径直走向墙角的暖水瓶。苏了群却把眉头皱了起来,不耐烦地说:“你把陈丹果叫来,她茶沏得好。”转向郭缨子时,笑靥如花,“你没见过她吧?也是一个喜欢诗歌的人。”

郭缨子的心里有点酸。诗歌是她离弃的一个爱人,她做梦都不想梦见了。

孙丽萍神情暗了一下,不情愿地走了出去。她站在楼道里喊:“陈丹果,陈丹果,苏主任让你倒水呢。”

撇腔撇调,跟十年前对郭缨子说话如出一辙。

郭缨子奇怪地看了苏了群一眼,心里说,过了,过了。怎么可以这个样子呢?之前把孙丽萍关到门外还可以理解,眼下因为倒茶再让孙丽萍难堪让人费解了。郭缨子顿时如坐针毡。郭缨子不喜欢孙丽萍这个人,十年前就对苏了群说过。郭缨子每次从季主任屋里出来,她都要轻手轻脚地追过去,问季主任都说了些什么。郭缨子总是能心平气和地告诉她,季主任说了什么,问了什么,或又做了什么样的“诗”,包括自己对那些“诗”的看法,郭缨子一点都不隐瞒。

有一天,孙丽萍郑重其事地对郭缨子说:“你是姑娘,你得小心,季主任在讨好你。”

郭缨子不相信。虽然自己见识有限,可总也知道一个单位谁应该讨好谁。郭缨子不预备讨好领导,可也绝不相信领导要讨好她。她相信季主任是喜欢诗歌的人,就是悟性差,需要与别人探讨。没想到孙丽萍语出惊人,她的眼泪忽然冒了出来,说:“当初季主任就是这样讨好我的,每天跟我讨论这这那那,你来了,他就不找我了。”

郭缨子惊呆了。

孙丽萍说了许多她和季主任之间的事,让郭缨子毛骨悚然。孙丽萍是借调到研究所的,并不是正式干部编制。她的身份是偏远乡村的小学教师,那里离县城有八十里,要翻越海拔最高的那座山。孙丽萍借调了三年,原单位已经没有她的位置了。孙丽萍哀求郭缨子离季主任远点,说自己已经把一切都奉献了,不会让他就这么把自己甩了。她还拿出了物证让郭缨子看,是人体的一小撮毛发,用红线拴着。郭缨子还没看清楚,就闻到了一股腥臊的味道。“哇”的一声,郭缨子吐了。

郭缨子仍不相信季主任是孙丽萍说的那种人。孙丽萍穿着入时,却尖嘴猴腮,生了一副女人最要不得的嘴脸,但自我感觉貌似天仙,好像世界上的男人都有求于她。郭缨子把这些话只告诉了一个人,那就是苏了群。她相信苏了群,就像相信家里的一个大哥哥。苏了群说,他也不相信孙丽萍的话,他给孙丽萍的行为定性为“狂想症”。

那是下班后的一小段时光,也是在这间办公室,郭缨子坐在苏了群的对面,讲了那些事。关于季主任的事,苏了群了解得更多些。记得那时的天光已经很暗了,屋里没有开灯。苏了群偏着身子看着郭缨子,语气是安静的、沉着的。他的眼神有一种锋芒,却隐含在世事洞明的澄澈里,让郭缨子感到很可靠,很安全。苏了群嘱咐郭缨子这些话不要对任何人讲,要学会保护自己。郭缨子问:“季主任真的喜欢诗歌吗?”苏了群牵起嘴角笑了下,说那不过是附庸风雅。这个提法郭缨子容易接受,她觉得季主任就是一个附庸风雅的人。

与孙丽萍相比,她当然相信苏了群。

孙丽萍的声音还在楼道里响着:“陈丹果,苏主任让你倒水呢。”越发显得亲昵,却加重了语气。每个字都沉甸甸,像铁球一样能砸人。这种语风语调都在郭缨子的记忆里,那种记忆寒彻肺腑。刹那间,刚才对她的怜悯都无影无踪了。这个女人,嘴和心似乎都在斗法。她在楼道里走了一个来回,鞋跟响得饶有意味,似乎是在为她的声音打着节拍,又或者,是一种宣告或明示,总之声声击在了郭缨子的心尖上。好几次,郭缨子都想自己去拿那个暖水瓶,不就是一杯水吗?可因为有一点别的想法,她没有动。

苏了群过分了。郭缨子想。也许他这么做不是因为自己,是有别的什么目的?她又想。就是这又一想,阻碍了她说些什么或做些什么。面前就像有一出戏,她决定继续看下去。

可她和苏了群之间却出现了沉默。那种沉默像黑沉沉的暮色,有股呛鼻子的味道,不知为什么让郭缨子有些难堪。苏了群的脸垮了下去,下颚底下堆起了很深的皱纹。他把头垂到了两腿间,却并没有看什么。郭缨子开始心情复杂,复杂得有些坐不下去。不管苏了群出于什么目的,这样伤害孙丽萍都是郭缨子不愿意看到的。郭缨子从这里走十年了,十年里一次也没见过孙丽萍。如果以后再不来登门拜访的话,从此见不到她也是可能的。

她觉得自己没有必要伤害孙丽萍。或者,伤害了孙丽萍是一件让郭缨子无法接受的事。她不想与孙丽萍发生任何关联,哪怕那种关联叫“伤害”。

苏了群忽然喜眉笑眼说:“陈丹果来了。”

隔着半截门帘,郭缨子首先看见了陈丹果的腿,是两条美腿,包着蓝色的牛仔裤,很直,很劲。兜口处绣着两朵淡粉色的花。上身是小款的网眼衫,里面是黑色的带着黑色镂空绦子边的吊带。一双旅游鞋,新得像摆在鞋架上的。郭缨子预备能看到一张阳光的面孔。她的心情有点郁闷,她希望有缕阳光能让她的心情改善。修炼多年,郭缨子脸上的微笑已经成标签了,随便贴给谁,都会让谁心里暖盈盈。可陈丹果进来居然是低着头,脸抻扯着,谁也没看,直奔暖水瓶。她从茶几下面掏出两只茶杯,“哗”地倒满了。然后,走过来,“砰”地摆到了桌子上,说:“主任,还有事吗?”

郭缨子没有看陈丹果,她看苏了群。

苏主任故意板起面孔,说你这孩子,手脚就不能轻点?

陈丹果说:“孙丽萍满楼道喊我,啥意思?人老实也不能这样欺负,耗子急了还咬手呢。”

苏了群息事宁人,“别斤斤计较,显得咱们素质低。喊你来是我的主意。看,我这里有好茶,你给我们沏一杯。”

陈丹果这才看了郭缨子一眼,郭缨子也看了她一眼。陈丹果的眼神冷冷的,就像裸露的岩石,一点也不知道掩饰。陈丹果迟疑地说:“你是郭缨子?”

郭缨子问她怎么认识自己。陈丹果说见过照片,是跟单位人的合影,在五台山照的。郭缨子约略点了下头,承认有这张照片。不过她还是表扬陈丹果的好眼力,说这样的功夫不是人人都有。

陈丹果直愣愣地说:“你很特别。”

郭缨子声色不动,问自己哪里特别。陈丹果说,你的眼神和别人不一样。郭缨子说,你的眼神也和别人不一样。陈丹果说,你说的不一样与我说的不一样不是一个意思。郭缨子问是什么意思不一样。陈丹果撇了一下嘴,却又不说了。

这期间,苏了群一直眯眯笑着看陈丹果,像一个得意的父亲在看一个杰出的女儿。陈丹果沏茶时的那些繁复的程序吸引了郭缨子,她把茶杯通体烫个透,然后“洗茶”,然后“泡茶”。一股茶香很快就在房间弥漫了,陈丹果吸了吸鼻子,说要是有紫砂茶具就好了。

苏了群说:“把你的茶具拿来借用一下?”

陈丹果说了两个字:“休想。”

两杯香茶摆在了郭缨子和苏了群的面前。苏了群说:“你也沏一杯。”

“我可以走了吧?”陈丹果说。

苏了群说:“中午别走,好好陪陪你郭大姐。”

陈丹果看了郭缨子一眼,说我中午没空。转身走了。

苏了群神秘地问,怎么样?郭缨子没听明白,什么怎么样?苏了群朝外仰了仰下巴,说那个陈丹果,是不是有几分像你?郭缨子立刻觉出了不自在,她遮掩说,我哪有那么漂亮?苏了群连忙说,我没说漂亮,我说个性。当年你也像陈丹果一样,个性十足。这话更让郭缨子不舒服,她不想看见年轻时的自己。就像一个巨大的疮疤,回味总会带着疼痛。正在这个时候郭缨子的手机响了,接通以后郭缨子几乎没听到对方说什么,就“啪”地挂掉了。

“单位有事,我得马上回去。”

郭缨子拎起自己的包,风风火火地往外走。苏了群像年老的婆婆一样嘴里叨叨着在后面追,说什么事这么急,不走不行吗?郭缨子干脆地说了句:“不行的。”紧走几步,迅速拐过了楼梯。

坐到公交车上,郭缨子才想起刚才那个电话。拿出手机看了看,不是魏主任。不是魏主任就好。既然想到了魏主任,郭缨子就给他打个电话。问他人到哪里了,路上有没有堵车,晚上几点回来,要不要备晚饭之类。这些话都是废话。可这些废话是必须要说的。过去郭缨子写的诗歌也是废话,只不过是些优美的废话。

反正都是废话。郭缨子经常这样自己安慰自己。

魏主任问:“你现在在哪儿?”

郭缨子想也没想,就说在单位。

魏主任在电话那端不满地说:“郭缨子,你就说瞎话吧!我听见了你周围至少有一百种声音,能是单位?”

郭缨子下意识地去关车窗,魏主任却把电话撂了。

郭缨子心里忽悠一下,难道魏主任查她的岗?

公交车“咣当咣当”地往城市中心开,街道两边商店的喇叭混合成了交响乐,往车窗里灌。这边是《好日子》,那边是《我的爱你永远不懂》。郭缨子耳朵里听着那些嘈杂的声音,大脑却过滤着刚才发生的一切。苏了群,孙丽萍,陈丹果。怎么琢磨怎么觉得那些场景和人物都眼熟。十年倏忽一瞬,今天和昨天不过是彼此复制。也许苏了群说得对,陈丹果是有些像自己。可她究竟哪里像自己,郭缨子却想不出。只是觉得孙丽萍十年基本没什么变化,还是瘦丁丁的身材,挑着一副尖下巴。她早就有了正式编制,可连眼神儿和习惯动作都没变。那么苏了群像谁,像季主任?

郭缨子的心里“咯噔”了一下,有些疼。

季主任是河南人,说话就像在唱豫剧。他几乎每天都在楼道里喊缨子、缨子,过来一下。他的办公室在最里面,他的喊声从嘴里出来,是铺散开来的,却又被黑洞洞的楼道裹挟成了一个圆筒,那个圆筒会旋转,从一端旋转到另一端,撞击所有的门板。郭缨子起初很享受领导的呼喊,后来变成了畏惧。郭缨子进了门,他就让她先关上房门。季主任办公室的玻璃窗拉着窗帘,终年照不进阳光,只要不开灯,永远是一片幽暗。季主任很享受这幽暗,曾经有人提议让他的房间通通风,季主任用典型的河南话说:“通风干啥?这样很好。”

有一天,季主任拉着郭缨子的手说,来,我和缨子比比谁高。他环住郭缨子的腰,让她贴紧自己,迅速扭动屁股蹭了蹭。郭缨子感觉到了一段坚硬的物体顶在了自己的下身。可她懵懂,没想清楚是怎么回事。后来又发生了一次,她使蛮力气把季主任推开了。季主任朝后踉跄时撞翻了脸盆架。半盆水和脸盆哐啷哐啷在地上跳舞。

季主任打了郭缨子一嘴巴,说你使性子换个地方,你以为这是你家里。

往事黏稠得像一团秽物,在郭缨子的脑海里撕来扯去。她提醒自己不想那些不愉快的事,我远离了那些场景和人物,以后也不会再走近。

还有两站地就到单位了。郭缨子想起刚才那个电话还没回,就把电话打了过去。原来是小姚,单位的年轻人都叫她小妖,分来还不到两年。第一天上班就遭遇意外,把小脚趾弄骨折了。小姚休了两个月的假,办了几个月的调动,据说她可以去政府机关,可不知为什么没办成。

小姚的那种会来事儿谁都比不了。她对谁都甜,对谁都亲,对谁都有眼力见儿,让你觉得她睡着了都睁只眼。办的那几个月的调动,魏主任很生气。不是单位缺人,是魏主任觉得人家往高处走,对他是种蔑视。如果走了还好,捣鼓半天又没走成,这是件要命的事。

小姚起初来上班很灰,像受了惊吓的耗子,耳朵支棱着,总在提防着谁,没想到那个阶段很快就过去了,大概连三个月都不到。她一融入机关,就表现得如鱼得水。曾经有人提醒郭缨子防着她点,郭缨子嘴上热热闹闹地拿这句话打趣,说,她多大我多大?人家还小,我都老了,可心底却打了个沉儿。

小姚在电话里甜甜地叫着郭姐,问郭缨子现在在哪儿。吃一堑长一智,刚才在魏主任那里说错了话,不能再说错了。郭缨子问她什么事。小姚坚持问郭缨子现在在哪儿。这话让郭缨子听出了挑衅。我在哪儿一定要向你汇报吗?当然这是潜台词,不会说出口。忍着心中的不耐烦,郭缨子拖着声音说,我在外面呢。小姚再说话却有了弦外之音:“郭姐你什么时候回来先找我,魏主任刚才来电话了,有事情让我转告你。”并不说什么事,电话“啪”地挂了。

郭缨子心脏那个地方拴着根线,线底下坠着块秤砣。秤砣一摇摆,心脏就像被风吹歪了。

那种感觉很难受。

郭缨子推了两个科室的门,都没看见小姚。小姚应该在办公室,可办公室的人却说一直没见着她。郭缨子料定她没走远,一准在四楼的宿舍。郭缨子本想招呼她下来,电话号码摁完了,又把话筒压下了。

郭缨子想了想,上楼。

听到了郭缨子的脚步声,小姚抢先把房门拉开了。小姚的眼睛,在没看到郭缨子之前就笑弯了。她不是一个漂亮女孩,肤色有点暗,眼睛有点小,但嘴唇很饱满,涂着嫣紫色的唇膏。郭缨子其实一直都很留意小姚嘴唇的颜色,什么时候看到她,第一眼总是打在那里。

小姚的魅力,都在那张嘴上。

小姚挽着郭缨子的胳膊嘴里叫着郭姐把她拖了进去,摁到床边上,就像久别重逢一样。

小姚说:“郭姐你刚才准是在车上,我听见手机里有轰隆轰隆的声音。我担心你听不见我的话,就想别浪费电话费了,匆忙把电话挂了。”

郭缨子标签一样的笑容送给了小姚,说小姚你真聪明。

随后郭缨子猎犬一样地吸了吸鼻子,不动声色地在屋里转了一圈儿,突然说:“什么牌子的酒,这么香?”

小姚“哇噻”一声叫:“郭姐你真神了,我就抿了一点点。”

郭缨子皱着眉头说:“大白天的,喝哪门子酒?”

小姚说:“我对酒精有些过敏,想慢慢适应一下。听说郭姐喝酒很厉害,你教教我。”

郭缨子说:“喝酒有什么好?”

小姚说:“在机关待着,不喝酒哪行?郭姐你说是吧?”

郭缨子故意沉了一下,正话反说:“嗯,机关就是个喝酒的地方。”

小姚却一点也不介意,“郭姐过去也不喝酒,因为喝酒还泼过人家一脸,后来不是也喝了?”

郭缨子侧过脸来挑起眉梢看小姚,问她还知道些什么。小姚亲热地搂住郭缨子的肩,还用脸过来蹭了蹭,撒娇地说:“郭姐我崇拜你啊,你要带带我。”

郭缨子的心情忽然恶劣到了极点,她抖了一下肩膀,厉声说:“放开!”

把小姚吓了一跳。小姚的两只胳膊拖泥带水地从郭缨子的肩膀卸了下来。小姚满脸委屈,一副胆怯娇嗔的模样,看上去楚楚可怜。郭缨子活动活动肩膀,放平声音说你压疼了我,又倚老卖老地说,年轻人心思多往工作上用,尤其是女孩子。郭缨子还想说什么,可一看见小姚瞅她的眼神儿,那些排成队的话突然溜得无影无踪了。

小姚的眼神儿是笑的,虽然笑得很隐蔽,可还是被郭缨子捕捉到了。郭缨子突然意识到了不用对小姚说什么,说什么都没用。她们一搭眼神儿,就知道彼此脑子里想了些什么。意识到了这一点,郭缨子有些慌。

郭缨子不再拐弯抹角,说你让我找你,我来了。

小姚也不示弱,说不是我让你找我,是魏主任打电话找你你不在。

郭缨子说,他怎么不打我手机?

小姚声音很重地说,你应该问问他,为什么不打你的手机。

郭缨子暗暗换了一口气,她的气有些不够使,其实她需要爆发一下,把那口浊气呼上来吐出去。小姚是谁?小姚谁也不是。可刚才过的那几招郭缨子没有占上风,她突然意识到在小姚面前自己可能永远也占不了上风了。

郭缨子偷斜了小姚一眼,只看见了她两片饱满的嘴唇,油汪汪的,晃人的眼目。郭缨子的两片削薄嘴唇连些水分也没有,像被风抽干了的两片枯叶。

郭缨子用劲抿了抿,悲哀像水一样漫了上来。她想她如果不问那句话,小姚一辈子也不会说,她在关键的地方跟自己较着劲儿。

郭缨子虚弱地问魏主任说了些什么。

小姚的眼睛顿时笑弯了,那股亲热转瞬就回来了。小姚说:“魏主任找你你不在,把事情先跟我说了,说等你回来让我跟你汇报一下。咱们单位要组织出去旅游,分两拨儿。魏主任和钱副主任各带一拨儿,魏主任的意思,让我们参谋参谋去哪儿,先拿一个方案。郭姐,你也高兴吧?旅游吔,去哪儿好?”

郭缨子也想做出高兴的样子,可她做不出来。小姚饱满鲜润的两片嘴唇刺激着她的视觉神经,她总觉得口干舌燥。

“魏主任,他说想去哪儿?”郭缨子干涩地问。

小姚回答得文不对题:“我想去五台山,两年前我在那里许了愿,今年正好去还愿。”

郭缨子假装感兴趣:“许的什么愿?”

小姚说:“这可不能说。许愿的事只有天知地知佛知我知。我就是想去五台山,郭姐,你能不能帮我跟魏主任说说?”

郭缨子心里想,你的事还用我说?但话到嘴边变成了两个字:好吧。

郭缨子当然不会真的去说,但说与不说都改变不了魏主任的决定。方案出台了,果然是五台山。其实郭缨子想说服魏主任换个地方。五天的行程,路上疲于奔命。况且还有沿路的景观要看,怎么算时间都不够用。看着郭缨子认真地在那里为难,魏主任嘲讽说,跟着我走你担哪门子心?逾期不回是有人处分你还是有人处分我?年纪也不大,怎么就一根筋呢?郭缨子心里苦不堪言,可脸上还要装出恍然大悟的样子。她去过五台山,还不止一次,最偏僻的南台顶都爬上去过。有一次是她和二东两个人开车去的,顶着蒙蒙细雨,漫长的山路上只有他们一辆车。路上有一头牛挡住了去路。二东下去轰牛,牛怎么也不走。郭缨子在车上给他出主意,让他牵缰绳,打牛屁股。牛最后怎么让的路想不起来了,二东汗涔涔的脑袋栩栩如生。

一行十五个人,一大一小两部车。与方案一起出台的还有人名单。郭缨子拿到手里,还以为搞错了。机关一共六个女的,名单上算郭缨子在内,三个。按照以往的经验,出门都要住标准间,三个人也要定两间房,不合算。郭缨子在自己的办公室里研究这个名单,猜测魏主任拟名单时的心情和打算。魏主任肯定住单人间,难道他也想让自己住单人间?

应该有一点微妙的东西隐含在这个名单里,郭缨子研究得殚精竭虑。

整整一天的时间,郭缨子都在为出行做安排。矿泉水、水果、茶、酒、扑克牌等等,凡是在家里需要的,都要带着上路。别人都已经下班了,郭缨子还拿着单子一一核对,唯恐把什么东西遗漏。

走出机关大门,郭缨子才想起给二东打个电话,说自己先去看儿子,问他去不去。二东有些没好气地说,我跟儿子在一起呢,你现在才想起问我?路过一家鞋店,郭缨子想起自己还没有旅游鞋,就进去逛了逛。拎着鞋出来,天已经黑了。二东打电话催她快回去吃饭,说你不做饭,吃饭还要别人等?郭缨子烦道,你们先吃,别等我。我也不饿,吃不吃都行。话是这样说,郭缨子还是急着往婆家赶。平时都是公婆带儿子,一天三餐,寒假暑假,儿子就像长在了奶奶家。

一顿饭也没吃舒坦。二东是一个牛脾气的人,他反对郭缨子去五台山。即使在饭桌上当着父母的面,他也不隐瞒自己的观点。二东说,那个地方你又不是没去过,再去一遍还有什么意思?重复爬一座山,重复看一座庙,有什么意思?郭缨子插空儿跟儿子说句话,问儿子学校的事、老师的事、同学的事。儿子回答得很潦草。可他很认真地打听五台山是哪里,爸爸为什么反对妈妈去,是不是有什么危险。郭缨子哪边都说不清楚,气得躲进厨房不出来。后来还是公爹看不下去了,站在厨房门口说,缨子管着那么多人的吃喝拉撒,她不去哪行?

“没有谁地球都转。”二东硬邦邦地顶了句,“她一个办公室主任,不就是个芝麻官吗?”

“芝麻官也是官!”郭缨子终于爆发了一句,“你连芝麻官都不是!”

还有两天,就是郭缨子来潮的日子了。二东别的日子不记得,这个日子却要在挂历上画记号。郭缨子来潮和别人不一样,腰疼,肚子疼,稍微着一点凉,就疼得要死要活。二东要在这一天提醒她加衣服,尤其是春秋两季,小棉袄总要随身携带。郭缨子的五天五台山之行正好在经期之间,即使不借题发挥,二东也是要阻拦的。这一点郭缨子清楚。只是郭缨子清楚的事,二东不清楚。二东只是想郭缨子不去换任何人都可以,出门旅游的事,不愁找不到替换的人。其实哪里有这么简单。机关的事不像学校,青是青白是白。机关的事说不清楚,要是能说得清楚,机关也就不叫“机关”了。

虽然两个人都不愉快,还是心照不宣地洗了澡。二东先洗,郭缨子后洗。二东洗澡的时候郭缨子开始收拾自己出行的东西,特意把那件小棉袄准备出来,放在显眼的地方,好让二东出了浴室第一眼就能看到。内衣外套,洗漱用具,装满了行李箱。明明知道没有时间看书,还是站到书架前浏览了一下,惊奇地发现居然有那么多的书自己都没翻开过。郭缨子摸了这本摸那本,手指像弹琴一样从书脊上滑过,最终停留在一个厚笔记本上。

那里誊抄了她几乎所有的诗稿。她把笔记本从书籍的挤压中抽出来,翻开了第一页,是读高中时写的一首名叫《小溪》的诗:

温柔 恬静 清澈透底

你匆匆地流淌

吟诵着美好诗句

勤劳的人们来到这里

洗头 搓衣

污垢沾染了你的身躯

你仍然静静无语

你沉默地流向远方

留下的仍然是碧澄的溪水

你无条件地让人们享用

承载的是人们的欢歌笑语

啊 小溪

我爱你

那样稚拙到傻气的诗句澄明透亮,却像高压线,让郭缨子不敢触摸,她“啪”地合上了笔记本。

郭缨子又拿出了那张人名单。上面是魏主任龙飞凤舞的字。十五个人,排成三排,每排五个人。郭缨子的名字在最后一排,后面是谢天丽,谢天丽的后面是小姚。小姚在这里是全称,姚雪晶。“姚雪晶”这三个字用了些力气,笔墨重,笔画却不舒展,好像能看到下笔时的犹疑和鬼祟。郭缨子笑了笑,又笑了笑。她笑时脑子里回闪的是小姚的嫣紫色嘴唇,油汪汪的,还有两只略显鼓凸的眼,眼球不大,却喜欢把眼仁斜到眼角看人。不是斜眼,绝不是。郭缨子没来由地又笑了笑,这回想起的是魏主任熊腿似的两只胳膊,又黑又壮。

这种话,她从来不会对二东说。单位的事,她啥都不愿意说。说了有什么用呢?二东只会嘲笑,帮不了任何忙。两个人躺进被子里,谁都不主动。明知道有些事情就摆在那儿,顺理成章的。可因为谁都不主动,就没有往下进行。二东伸手把灯关掉了,这也是信号。二东心情不好的时候就爱关灯,表示我困了。或者我对这件事不是很有兴趣。或者以退为进:你看着办吧!郭缨子在黑暗中又笑了。二东问她笑什么,她说痒,你给我挠挠。二东不情愿地把手伸了过来,上边,下边,往左点,往右点。有一下没一下地,非常潦草。都知道痒不是真痒,挠也不是真挠,两人就在那里兜圈子,比谁更有耐心。耐心还没比完,客厅里的电话响了。二东条件反射般地起身去接电话,回来对郭缨子说,是一个叫陈丹果的人,她怎么把电话打到家里来了?

“陈丹果?”郭缨子磨蹭了会儿才起身,起身也没有马上下床。她坐床上想了会儿陈丹果,怎么会给我打电话?这么晚,而且是打家里的座机,都显得不寻常。郭缨子穿了睡衣以后才去接电话,脚步一拖一拖地非常不情愿。陈丹果就在黑暗中的屋角站着,眼神直冲冲地打量她。很奇怪郭缨子对陈丹果这个人印象深刻,尤其是那双眼睛,是有些锋芒的。这样的眼神儿不多见,有点舞台剧的效果。可舞台剧的眼神儿是做出来的,陈丹果的眼神儿却是自然而然的,有内容。睫毛像两排小刷子,让眼弧有了云影。那排云影浓重得像夏日阴凉,让眼神有了阴郁的味道。锋芒而又阴郁,这双眼睛在郭缨子的心里忽然有些分量。

郭缨子在那种锋芒而阴郁的感觉中拿起了电话听筒,先爽朗地叫了声:“陈丹果你好。”

“我想和你说点事。”一点过渡也没有,就那样直通通的,就像郭缨子是她的家人,一点都不必客套。

郭缨子有点不习惯。她把电话听筒从左边转到右边,还是不习惯,又从右边转到左边。郭缨子以为让她不舒服的是电话听筒,而不是陈丹果的说话方式。郭缨子觉出自己有情绪了,但她还是能让自己的语音亲切:“你说吧,只要我能办到的。”

“你没听明白我的话。”陈丹果毫不客气,“我是说跟你说点事,我没求你为我办事。”郭缨子甚至听出了弦外之音:你能办什么事?

郭缨子有些烦躁。

电话机旁边有一只水杯,里面有不知什么时候倒的半杯水。郭缨子举起水杯“咕咚”倒进嘴里一口,却又觉得水里满是灰尘。我怎么那么倒霉啊,她心里说,说话总让人抓小辫子。

“说吧,什么事?”郭缨子皱起眉头,口吻不凉不热。她在想明天要出远门儿,二东还等在床上。隐隐的,等在床上的一些美好的感觉来到了她的脑海,她居然湿润了一下。

陈丹果却犹豫了,她听出了郭缨子声音上的变化,她加了些小心,说我只想和你说说话,其实也算是向你……讨教吧。没想到时间已经这么晚了,我是不是很打扰你?

“没事,你说吧。”这几句话还算得体,让郭缨子缓回了心境。

陈丹果的电话一共打了五十分钟。这五十分钟里陈丹果说了许多的事,那些事郭缨子有的知道,有的不知道。不管知道不知道,郭缨子都坐在那里听。开始还想明天出行的事、二东等在床上,后来就把这些都忘了。

陈丹果是三年前分到这家研究机构的。开始她不想来,这么老的楼,寥寥的几个人,出那样一本半死不活的民俗刊物,都让陈丹果觉得无趣。促使她留下来的有两点:一是可以吃财政饭,旱涝保收;二是可以有自己独立的私人空间。陈丹果说你一定知道我说的私人空间指的是什么,这幢楼真大,人真少,每人一间办公室还绰绰有余,还一人一台电脑。这对一个喜欢读书写作的年轻人都是诱惑。

陈丹果说,有些场景你肯定熟悉。因为我的这间办公室就是当年你用过的。靠窗的左边是一张床,铁骨架,床板是三块木板拼成的,上面铺着棕榈垫子,再上面是海绵的。我搬来的第一天孙丽萍就告诉我这海绵垫子还是郭缨子的,她走时什么都没带,大概只把存折书信之类的带走了。还指着墙壁说,看这上面的蚊子血,都是郭缨子拍的。郭缨子拍蚊子可有两下子,一拍一个准。有一宿,她一共拍死了三十三只蚊子。

那些话都像旧时的场景,在郭缨子的脑海里一波一波地浮现。三十三只蚊子的尸骸陈列在墙上,把墙壁变成了一幅世界地图,蚊子血是星星点点的梅花。她在那个早晨上班时几乎逢人就讲这些,像炫耀战利品一样。

那时的郭缨子还是诗人。她那天写的一首诗就叫《蚊子》。那是一段天空高阔的日子,未来就像安静的一大片水面,有无数种可能。

那段日子是郭缨子愿意沉浸的。

你大概是知道孙丽萍的。陈丹果话说得有些迟疑,在郭缨子的鼓励下,嘴皮子逐渐利索了:她很少待在自己的房间里,有事没事都到我这里坐,端着大号瓷缸子,早晨用来泡方便面,其余的时间则在白开水里放方便面的调料。这是她的爱好,不喝白水。这个爱好你应该知道吧?我很尊敬她,觉得她善良,热情,家里做了什么好吃的会用饭盒给我装来,不管你多么不愿意吃,都很难违拗她。说真的,我从没吃过她做的东西,我吃不下。吃她的东西我心里有障碍。我总是在她走了以后偷偷丢进楼下的垃圾箱。

就像终于遇到了同谋,郭缨子嘴角浮出了得意的笑,情不自禁问了句:“是楼梯口左手边那个垃圾箱吧?”

陈丹果应了声,却没接郭缨子的话茬儿,继续自说自话:她说当年你特别喜欢吃她包的野菜馅饼子,曾经不止一次给你带到单位来。我发现她很愿意谈你,无论什么话题都会自然而然地弯到你身上。从她嘴里我知道了你喜欢诗,喜欢穿紫色的衣服,喜欢对不如意的事说一句“去你妈的”,喜欢把车子蹬得飞快,喜欢留长发,喜欢晨起跑步。当然还喜欢拿小酸儿,不随和。遇到不喜欢的人就让他下不来台,喜欢违拗长官意志等等。我很奇怪一个人可以对另一个人的记忆时隔多年却不消退。这让我对郭缨子这个人有了兴趣。我说我看看她长什么样,孙丽萍拿出了你们在五台山的合影,你穿一身牛仔服,在蒙蒙细雨中,面孔冷冰冰的。我说郭缨子怎么这么不高兴。孙丽萍说,她在那个地方跟季主任闹翻了。当时的五台山虽是七月份,气候却很阴冷。吃午饭时季主任说大家都喝一点酒,驱驱寒气。只有郭缨子不喝。季主任开玩笑地把酒杯端起来往郭缨子的嘴里倒,结果郭缨子一抬胳膊,把酒杯打翻了。酒水泼了季主任一脸。

那些旧事历历在目。郭缨子不由得打了个寒战。心里说,你说得简单了。当时的情景是,季主任把脸和端着酒杯的手都凑了过来,仗着几分酒意,他的脸故意蹭到了郭缨子的脸上。郭缨子躲闪的时候看准了那只酒碗,抬起胳膊往上一挥,酒碗扣在了季主任的脸上,然后掉在地上摔碎了。

陈丹果停顿了一下,我提这些旧事你会不愉快吗?她问。

郭缨子动了动僵硬的身子,轻轻叹了口气。这些旧事从来没人敢跟她提起,是她心里永远的痛。年轻时的青涩窘困,她以为都被风刮走了。没想到自己仍是个传奇,活在别人的茶余饭后。眼下她只是觉得好奇,这些往事为什么能够流传,这个只见过一面的小姑娘,这么晚给一个陌生人打电话,她到底想干什么?郭缨子觉得有些冷,她把那件小棉袄抻过来捂住了肚子。“你说吧。”郭缨子心里结痂,嘴里却淡淡的。

陈丹果说,这是孙丽萍第一次跟我说单位过去的是是非非,以后想拦都拦不住。许多话题都是在你、季主任和她之间展开的。她说你每天都到季主任屋里去坐,表面上是谈论诗,实际上另有目的。她说你们出门的时候你宁可自己淋雨也要把伞罩在季主任的头上。说你买来的年糕放在炉火上烤,烤得外焦里嫩等着季主任上班来吃。说你为了给季主任熨衣服买了高级的电熨斗,花了几百元。还说在饭桌上你用牙签把鱼刺挑出去鱼肉送到季主任的碗里。还说……

郭缨子听着听着,惊讶得嘴巴都张开了,“陈丹果,你说这些是什么意思?”

陈丹果从容地让自己停顿了一下,说:“为了我自己……总可以吧?你还想往下听吗?”

说心里话,郭缨子不想往下听,可前方却有一条馋虫抻扯她,让她放不下话筒。她索性摆出鱼死网破的姿态说:“好啊,你说吧。”

陈丹果继续说,你知道季主任病退是在哪一年吗?大概是在你走的第三年或第四年。孙丽萍告诉我,季主任名义上是得了肝炎病退的,其实是因为有人源源不断地写匿名信,告他“性骚扰”。孙丽萍从没提过是谁写的匿名信,可她在言语间总是影射你——我当时就很奇怪,一个走了三四年的人,工作待遇都比这边好,怎么还会对过去难堪的事情纠缠不休——季主任被挂了半年,内退了。苏了群接了班。孙丽萍本来能提副主任,可在审批的过程中被人顶了——这些是她亲口对我说的。

郭缨子突然坐直了身子,她终于听出了味道。

下面才是我想对你说的话。陈丹果漫长的铺垫终于到了尾声。她大约喝了一口水,听筒里有了“咕咚咕咚”的声音。继续说:我上了一年多的班,基本上跟苏了群没有多少接触。他不常来单位,来了也坐不住。据说是在外边跑业务,你知道他家有个小印刷厂吧?我们刊物就在那里印,不是纸出问题就是墨出问题,没有哪期能顺顺当当。这些都是孙丽萍告诉我的,苏了群什么时候来单位,她准端了大号瓷缸过去。有一天,我因为有事到苏了群的屋里找她,敲门以后就自行把门推开了。你猜我看到了什么?苏了群在一把椅子上坐着,孙丽萍的一条腿顶在了椅边上,弓着背,勾着头,手里举着一柄小木梳,她在给苏了群梳头发。头皮屑飞了起来,在孙丽萍眼前打着转地飞舞。她张着嘴巴,那些东西飞到了她的嘴里也未可知。

陈丹果在对面的听筒里干呕了两声,“呃呃”声音很响,郭缨子听得很清楚。郭缨子喉咙也像有虫子在爬,也有了呕吐的愿望。因为那个场景她也见到过,只不过坐在椅子里的人不是苏了群,是季主任。苏了群的头发浓厚油腻,像秋天的庄稼地一样密不透风。这跟季主任不同。季主任柔软的几根头发都长在边角处,粉色的头皮像婴儿的脚底板一样。郭缨子对那片庄稼地没感觉,她此刻完全是因为受了蛊惑。对面那个年轻的躯体,蛊惑了她,让她对自己原本熟悉而没有恶意的脑袋生出了厌恶。她扯过一张面巾纸,吐了口唾沫。

好一阵子陈丹果才让自己平静下来。陈丹果说,从那儿以后我才开始留意孙丽萍,她给苏了群洗衣服,熨衣服,还在办公室里用电炉子给他煮麦片粥。有一天,她用荷叶包了年糕拿来烤,突然激发了我的想象。我问,当年郭缨子是不是也这样给季主任烤年糕?孙丽萍不屑地说,她要是有这么点眼力见儿还能在这个单位待不下去?我说,她是主动调走的。孙丽萍说,你听谁说的?我差点说,就是听你说的。但关键时刻我闭了嘴。孙丽萍给年糕翻个儿,那种糯米香烤起来很好闻。如果不是她在烤,我甚至也想吃。孙丽萍说,如果待得好,谁愿意换单位?人生地不熟的。我说,郭缨子虽然调走了,单位不比这里差,她是人往高处走。季主任虽然没动地方,却栽了跟头。孙丽萍说,可你知道郭缨子付出的代价有多大吗?为了调动吃了一百片安眠药,如果不是以死相拼,她哪里办得成?季主任栽跟头也不是因为她,她没有那本事。我问,因为谁?孙丽萍说,那个老头不是好东西。我说,因为谁?孙丽萍说,他要不栽跟头苏主任就不会那么快扶正。我说,苏主任扶正了你就可以当副主任了。孙丽萍说,我命不好,你看我的鼻子……塌鼻梁,命里注定没有当官的命。我早死了这份心。

我说,总有没死心的时候吧?

郭缨子一下从沙发上站了起来,把电话机抱到了怀里。她有些吃惊陈丹果说的话,当年她到医院洗胃是严格保密的,连二东也不知道。当然那个时候她还不认识二东。就是从五台山回来不久的事,她觉得自己在单位没有活路了。单位里的人谁都不理她,连苏了群都不在人前正眼瞧她。只有转过身去,身旁无人,苏了群才会悄声关照句什么,窝着头,嘘着声音,像特务接头一样。那种情景加深了郭缨子心底的一些不良感觉,抑郁像一张网,把她整个覆盖了。她手里有一百片安眠药,但只吃了三十片。当睡眠像潮水一样涌来时,求生的本能占了上风。她把药瓶丢在了地上,药片撒了一地。发生了这件事,把父母吓坏了。他们都以为女儿被男人怎么样了。后来才知道是女儿自己的心结解不开,当然,郭缨子没有对他们说实话,她与原单位仇若水火。他们动用一切力量帮助郭缨子调动了工作。郭缨子一直以为这个世界上除了医生没人知道她服安眠药的事,原来一切都是掩耳盗铃。

后背忽地一热,抱着的棉袄掉在了地上。

“你知道我当时的感觉是什么吗?”陈丹果在那端气喘吁吁,仿佛走了远路一样,“你在听我说话吗……你要不愿意听就算了,这些事我也不是非说不可。”她的口气有些冷,“我今天打这个电话,其实没有任何目的,纯粹是心血来潮。那天见到你,我就有一种冲动,要把这些告诉你,其实我知道,你不愿意听。”说到最后一句话,陈丹果竟有些懒散了。

“你说。”郭缨子拧了拧鼻子,声音像是从深井里发出来的。她现在渴望听陈丹果把话说下去,事关自己,她当然想把事情弄明白。可她不愿意让她听出自己的渴望。她故意淡着语气说,“我听着呢。”

陈丹果似乎是在下结论了,“我就是想告诉你,这个时候我意识到了孙丽萍过去跟我说的许多话都是假话。也许没有一句是真的,她就是个习惯说假话的人……”

郭缨子心里说,你感觉得对,她就是个习惯撒谎的人。但嘴上什么也没说,她不愿意给陈丹果留下这样的印象:她在深更半夜与她一起谈论一个人的是非,这不合乎她做人的标准。她让话筒离开了耳朵。她的手冰凉冰凉的。手背贴在腮上焐了焐,像焐不透的一块生铁。她的半边身子麻木了,活动了一下腰腿,她绕到另一面的沙发旁,仰躺在沙发靠背上,半天才徐徐吐出一口气。那些个岁月就像胶片一样一格一格地闪,年轻时的自己那么青葱苍翠,一句话就能折断腰身。多么傻啊!往事不堪回首,能回首的都是故事。窗外是鸭蛋圆的月亮,清冷的月光从高远的天空直射进来,看上去有几分鬼魅。郭缨子把一只凉手放到腋下焐着,重又拿起了电话听筒。听筒里没有了陈丹果的声音,空寂中像炒锅里的水花边儿一样“吱吱”地响。

“我还是不知道你说这些是什么意思。”郭缨子故意轻松着语调说。陈丹果的话让她不愉快。但她不愿意话题就此终结,她还想多知道些什么。“孙丽萍说些什么都与我无关,不是吗?也许她说的是一个叫郭缨子的人,但那不是我。陈丹果,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那端却没了声音。郭缨子看了看听筒,“喂喂”了两声,里面传出了忙音,陈丹果已经把电话挂了。郭缨子摁了回拨键,那边很长时间才接通了电话,却不出声。郭缨子有些着急,匆忙问了句:“你多大了?”

听筒里传来了陈丹果冷冷的声音:“我说的话与我的年龄无关,我是成年人。”

郭缨子解释说:“我没有别的意思。我只是想说我看不出你的年龄……你看上去好小……”

陈丹果敏感地问:“你觉得我不懂事?”

郭缨子说:“我想知道你结婚了没有。”

“没有。不过,快了。”陈丹果有点不耐烦,“我还可以告诉你我的爱人是通过网络认识的。我们很相爱。他去年参加了公务员招考,成绩相当不错。你还想知道什么?”

郭缨子硬着头皮问:“他在哪儿工作?”

陈丹果说:“城建局。”

再没有什么话好说。“咔嗒”一声,那边把电话挂了。

郭缨子又在沙发上足足坐了有十几分钟,才恍然想起陈丹果的话,她说她打这个电话是为了自己,可为了自己什么,她并没有解释。因为叙述绵长,她可能忘了初衷。郭缨子有些不甘心,她还想把电话拨过去,有关孙丽萍的话题,她还想听呢。陈丹果的大部分话题都在说孙丽萍与郭缨子,但几乎没说孙丽萍与自己。郭缨子断定这里有故事。那天在苏了群的办公室,已经看出了端倪。攥着听筒的手用了下力,到底还是算了。为了别人或者为了自己,有什么区别吗?没什么区别。孙丽萍什么样,跟自己有关系吗?没关系。十年了都没扯上关系。这不过是一个喜欢唐突的女孩子,因为年轻而喜欢网络。不喜欢对人虚与委蛇,即使需要她客气的时候,也不。郭缨子突然想到了自己在她这个年龄,也真像陈丹果一样,仿佛青春期错后了,看事物总是一厢情愿,见不得任何形式主义,眼里容不得一粒沙子。他人即地狱。真的是他人即地狱。郭缨子摇了摇头,感觉冷得有些受不了,起身回了卧室。月亮偏移了,窗外漆黑如墨。郭缨子瑟缩地抱住了自己的肩,瘸着酸麻的两条腿,几乎是一步一挪地回了卧室。

二东面朝里躺着,已经发出了鼾声。

郭缨子提着行李箱提前半个小时到了单位。她一宿没合眼,傍天亮的时候却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在河边行走,潮水反复打湿她的鞋子。她身后的脚印很快被流沙抚平了。这有什么征兆吗?没有。郭缨子坚信没有。她把自己收拾得精精神神,见了谁都笑脸相迎。她在这个主任位置上五年多了,前后侍候了三任领导,魏主任是最难琢磨的。最难琢磨也要琢磨。他不也是肩膀上面顶个脑袋吗?郭缨子微笑的脸庞下面的肌肉因为阴冷而不停地抽搐。当然不是因为天气阴冷。现在是秋天,刚经过了夏天的溽热,秋凉的那种温怡还在感觉中。可郭缨子通体都感觉阴冷。她的小腹内回旋着一股冷气,有一道闸门挡住了红水,红色的水。那水甚至都要结冰了。每次哈欠来临,郭缨子都会从容别过脸去,朝着青色的天空做一种古怪的动作,反转过来,又是一张微笑的脸。魏主任已经起床了,他住在了单位。魏主任去洗漱的工夫郭缨子打了两个电话。先是给谢天丽。谢天丽是人事科的副科长,人有点懒散。她舅舅是这座城市有名的人物,所以她懒散得有资本。谢天丽果然还没有起床,懵懵懂懂地爬起身,鼻音很重地说,谁呀?郭缨子说,你说谁呀?谢天丽慌了,连声说糟了糟了,我睡过头了。郭缨子看着表说,还有二十分钟的时间,注意把东西带齐啊!谢天丽说谢谢郭主任,就把电话放了。打第二个电话郭缨子思虑了一下,电话拿起来又放下,然后又拿了起来。这个电话是打给姚雪晶的。电话接通以后郭缨子用轻松的语调说,睡过站了吧?小姚明显已经收拾整齐了,百灵鸟似的说,是郭主任啊,我一宿都没怎么睡,失眠啦!郭缨子说那就快过来吧。百灵鸟的声音分明让郭缨子有些烦,对着窗子喘了几口气,才把心情调试过来。郭缨子推开了魏主任的房门,魏主任正往脸上搽增白霜。魏主任的脸又黑又大,像洗脸盆一样,抹起来很费力气。魏主任对着镜子照,说这也几百块钱一瓶呢,也没见有啥效果啊!郭缨子忍着心里的笑,说还是有效果,只是您自己看不出来。魏主任说,有没有效果就是它了。郭缨子这才说正事,面包车坐十个人,小车坐四个,正好富余出一个。魏主任看着房顶想了想,可不是,你咋不早说?郭缨子说我也是昨天晚上才想到。魏主任说,那就在面包车上挤一挤,后边加一个座儿,应该没问题。郭缨子说,谁……坐您的车?魏主任说,你,加上小姚,够了。郭缨子说,我怕我会晕车。魏主任说,肚脐上贴块姜,晕什么晕?

小姚是打的来的,不早不晚,是开车前的几分钟。郭缨子走过去截住了小姚,说我想坐面包,魏主任不让,你跟我做个伴呗,连拉带拽把小姚的箱子放到了小车上。小姚趔趄着,走得非常不情愿。她的唇膏换了玫瑰紫的颜色,不张扬,可很醒目。郭缨子总也忍不住朝那里看,看一眼,又看一眼。抿了一下自己的嘴唇。人到齐了,郭缨子招呼大家上车,特意到面包车上招呼谢天丽,“我不想坐小车,咱俩换一换?”谢天丽戴着墨镜帽子,全副武装,与平时判若两人。谢天丽大大咧咧地说:“饶了我吧,我可不想坐那个车,憋死。这车多痛快。”组织科的小冯爱开玩笑:“郭姐,给我们车上留朵花吧,要不都是光杆,多寂寞啊!”车上的人一起应和。郭缨子故意绷住脸上的笑,说你们可要把这朵花照顾好啊,如果让我发现有什么闪失,我可不饶你们。

魏主任在小车里探出身子喊:“郭缨子,你还走不走?”

郭缨子看准了魏主任坐的位置还是原来的位置,这下心里有底。她嘱咐面包车司机跟在小车后面,就从这辆车上下去了。

郭缨子拉开小车副驾驶的位置坐了上去,说:“走吧。”

面包车上的热闹郭缨子能够想象得到。年轻人居多,他们会像刘三姐那样对歌,一人唱来大家和,会交流手机短信,铃音此起彼伏;会讲那些粉红色的笑话,笑得前仰后合。这才是出门儿应该有的氛围,那种氛围让人神往。这辆车上却静悄悄的,一点声息也没有。郭缨子把头靠在椅背上,挖空心思想应该说点什么。“小姚,一宿没睡?”郭缨子的声音绵软、纯净,脸上微微笑着,虽然那个微笑只有司机能看到。司机没工夫看她,盯着眼前的路。感觉得出小姚也别扭,这样跟领导出行,她大概还不太习惯。郭缨子一问话,她马上把身子倾了过去,打着哈欠撒娇说,郭姐救救我,我都困死了。郭缨子说,你那个年纪一宿两宿不睡没事,我要是一宿不睡,人就走形了。年轻就是好。魏主任搭话说,郭缨子你在我面前也倚老卖老,我在你那个年纪,三宿两宿不睡常有的事。郭缨子不说话。她故意不说。小姚问,三宿两宿不睡觉干什么?魏主任摇下车窗吐了口痰,小姚的纸巾赶紧递了上去。魏主任胡乱擦了一把,说香气气的什么味。

魏主任说他那个时候写材料,吃住都在政府招待所。熏了一宿烟,屋顶都是黑的。该吃饭的时候没食欲,半夜三更饿了,就去城西吃老马家的羊杂碎。二两白干半斤大饼,撑得眼睛看什么都是蓝的。不吃饱了身体顶不住,可吃饱了就犯困。一起出去三个人,回来硬是找不到招待所的门。材料赶不完,再困也睡不着。那种日子简直不是人过的。小姚吃惊地说,魏主任是写材料出身的啊。魏主任说咋着,不像是吧?别看像文盲,那是外表。

魏主任说什么郭缨子都不再搭腔,有小姚一个就够了。

奔波一天来到了预订的宾馆,郭缨子一路都在合计怎么安排住宿,到了目的地,法子也出来了。原本应该小姚和谢天丽住在一起,吃了晚饭,魏主任招呼打牌,郭缨子借口自己腰疼,把谢天丽叫了过来,让她给自己捶捶背。谢天丽人瘦丁丁,腕子也没劲,像是在给郭缨子蹭痒痒。郭缨子说,你躺下,我给你放松放松。谢天丽哪里肯,郭缨子把她推倒在床上,从肩头往下给她按摩。谢天丽舒服得直哼哼,问她是从哪里学来的。郭缨子说自己是久病成医,颈椎腰椎都不好,有一段总辗转各个按摩店。谢天丽说,郭姐总要照顾别人,又累身体又累心。郭缨子说,有啥办法呢,吃的就是这碗饭啊。谢天丽说,办公室主任适合男人干,很多机关都是男的。郭缨子说,男女都一样。男同志能干的工作女同志也能干。

十点多,谢天丽困得睁不开眼,郭缨子鼓动她别走了,就睡这儿。谢天丽不肯,说自己睡觉毛病多,打呼噜跟吹口哨似的。郭缨子说,你毛病多还有我多?说真的我是需要你,我这两天心脏不好,怕夜里万一用人叫不来。话说至此,谢天丽无路可退,回屋拿自己的东西。郭缨子问她小姚在干啥,谢天丽说小姚还在看他们打牌。郭缨子说,他们不定玩到几点,你睡这儿,也省得她回来打扰你。

五台山这一行,郭缨子自忖没出啥纰漏,可魏主任还是不满意。回来的路上脸一直嘟噜着,一句话也没有。郭缨子内心曲折,想起小姚说过许愿的事,问她有没有还愿。小姚说,给功德箱捐了一百块钱。魏主任终于说了一句话:“一百块钱打发佛爷,你以为菩萨都是要饭的?”

日影隐到梧桐树的后面,暮色唰啦一下就拉开了帷幕。秋天就是这样有意思,总是在你不提防时自己转换颜色。郭缨子看魏主任熄了灯,自己也开始关电脑,收拾办公桌。电话铃响的时候,她特意先去洗了手。外面的天黑了,屋里的灯显得亮,有些刺眼。她觑着眼睛看来电显示,是一个陌生的号码。这个时候打电话的居然不是二东,让她有些纳罕。她把电话接通了,里面的人却像有双千里眼,直截了当说,郭主任,您先别走,我们上去说几句话。

她移步到窗前,见魏主任正在院子里跟人说话,还往楼上指指点点。魏主任坐车走了,那两个人闪到一旁,跟魏主任挥手,然后齐齐往楼上看一眼,进了楼梯口。郭缨子拉开房门,跺了下脚,楼道里的灯齐刷刷都亮了,见两个穿警服的人先后从楼梯口冒了上来。郭缨子紧急思索着会是什么事。家里不会有事。那就是单位的事。单位的事魏主任怎么先走了?那还是家里的事。她的心怦怦直跳。来人老远喊了声郭主任,说不好意思,耽搁您几分钟。

一高一矮两个警察进来,郭缨子情不自禁站了起来,脸上有些张皇。高个子警察赶忙说,这么晚来找您,真是不好意思。我们就几句话,郭主任配合一下就行。郭缨子狐疑地坐下了,矮个子拿出本子准备做记录。

高个子收起脸上的笑容,郑重其事说:“您认识研究所的陈丹果吧?”

郭缨子一下挺直了身子,“她怎么了?”

高个子说:“看来您还没听说,昨天夜里出了意外,她从三楼的窗口摔下去了。”

郭缨子问:“人碍事吗?”

高个子说:“人已经没了。”

郭缨子一下捂住了嘴。

高个子简单介绍了情况。单位的保洁工一早去后院倒垃圾,发现草地上横躺着一个人,他打了110报警,我们接警以后以最快的速度来到了现场。据法医说,事情应该出在前半夜,十点到十二点之间。坠落的角度不好,那里正好堆放着几个水泥管子。

“她怎么会高空坠落?”郭缨子很疑惑。

高个子说:“是啊,我们也想知道她为什么坠落。是自杀还是他杀?自杀是为了什么?他杀又是因为什么?她的那间办公室想必你也知道,窗下是一米高的窗台,两扇窗户朝外开,如果不是刻意为之,根本不可能失足掉下去。办公室除了资料也没啥值钱的东西,抢劫盗窃之类的可能性也不大。房间有些凌乱,但很难判断意味着什么。她平时就是个很随意的人,屋子从不打扫。一套茶具在桌上摆着,显示那天她自己喝过工夫茶。”

“自己喝工夫茶……怎么可能?”郭缨子更疑惑了。

矮个子说:“她是个很特别的人。”

高个子接茬儿说:“陈丹果现实生活中朋友很少,最近一些日子,她的手机只有十几个电话,几乎都是打给家里和男朋友的。最长的只有一分三十秒。其中一个电话引起了我们的注意,就是打给你的那一个,足足有五十分钟。我们很好奇这五十分钟她不是打给男朋友而是打给你的。她在五十分钟里跟你说了什么,这个让我们感兴趣。我们掌握的情况是,你们相识并不久。”

高个子忽然严肃了。

郭缨子的手心出汗了。她一下不知怎么应对这个场面。陈丹果那晚说的话,过山车一样轰隆隆地打脑子里经过,却不得要领。那些话题庞杂而微妙,像晚秋的荆棘长着老的倒毛刺,不经意间就能割痛你。几秒钟的时间像一个世纪一样漫长,郭缨子紧握着双拳,像攥着两个湖泊。面前两张脸殷殷朝向她,她没敢与之对接。大脑在紧张地分析统计一些数据,而且很快给出了结论。首先,她不能给自己找麻烦。给自己找麻烦就等同于给单位找麻烦。她是中层干部,不能成为舆论焦点。其次,陈丹果那一晚纯属胡言乱语,她说了那么多的话,并没有明确的指向。既然她自己都不明确,郭缨子又怎么能把方向提供给警方呢?两点理由足以说服自己,郭缨子稳住了心神,斟字酌句说,就像警方掌握的一样,自己原来并不认识陈丹果。只是在苏了群的办公室见过一面,却没有说多少话。她看上去就是个孩子,模样比年龄显小。她是喜欢诗歌的人,那晚一直在跟我讨论诗歌……哦,她主要谈论约翰·弗里德里希·席勒……那是个德国诗人,我也喜欢……因为转天要出门,我当时那个急啊!现在的年轻人真好,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我在她那个年龄,可不敢在晚上随便给陌生人打电话。

郭缨子笑了笑,样子有些无奈。

两个警察对视了一眼,矮个子说:“郭主任原来还是诗人……那个席勒,我也知道。”

郭缨子说:“只能说,我曾经是诗歌爱好者。”

高个子站了起来,说既然讨论诗歌,那就彻底与本案无关了。今天就不多打扰了,郭主任若是想起什么有价值的线索,还请通知我们。

两人站起来向郭缨子道别。郭缨子目送他们走在深井一样的楼道里,她没有给他们弄亮廊灯。可眼前清晰地映出了陈丹果的影像,两条美腿,包着蓝色的牛仔裤,很直,很劲。兜口处绣着两朵淡粉色的花。小款的网眼衫。一双旅游鞋,新得像摆在鞋架上的。她就这样一扭一扭往深处走,似在尾随两名警员,又似在郭缨子眼前展演。

郭缨子两腿一软,一下子靠在了门板上。

那幢灰色的办公楼有了代号,“灰楼出人命”的事家喻户晓。各种版本的传说有五六种,但没人相信陈丹果是自杀。好端端的一个姑娘,快要成为新娘了,怎么可能是自杀呢?陈丹果的父母迟迟不肯在火化协议上签字,他们坚信自己的女儿不会自寻短见。因为陈丹果的脸孔黑紫,七窍出血,有中毒症状。摔在地上是四肢着地,分明是坠楼之前已经死亡或昏迷。否则三层高的楼房,也许都不会致命。这样的说法流传甚广,县里不得不专门召开会议辟谣。县委书记在大会上公开说,陈丹果不是明星,不是富翁,是一个好端端的姑娘,既不是小三又不是小四,谁谋害她有什么用?那些阴谋论都是吃饱了撑的!县委书记的话得到了与会者的热烈掌声。眼下正在举全县之力迎接全国商务性的大型会议,街上张灯结彩,全民大搞环境卫生整治,“建立卫生、和谐、文明、高效城市”的大幅横标挂满了整座城市,这个案件来得实在不合时宜。这幢老房子因为临街,外墙体被刷了粉色涂料,从灰变粉,只是一夜之间的事。人们怀着复杂的心情看这幢楼房变脸,还以为变的是自己的眼睛。研究所迅速被解散了,人员补充到了党史和地方志编修委员会。可因为这些地方办公条件有限,他们并没有离开这幢老楼,他们还是编那本半死不活的刊物,行政级别却悄没声地降了。外面的牌子摘掉了,墙体一下变得光秃秃,只有牌子遮挡的地方,是一块新鲜的印记。

陈丹果事件很快过去了。政府着手没有解决不了的问题,传说她的父母拿了一笔钱离开了这座城市,至于去了哪里,没有人能说得清楚。

小姚要提办公室副主任的事,郭缨子不知道,是钱副主任告诉她的。人事科去编委报材料,审查没有通过,原因是小姚的工作时间没有满三年。回来跟魏主任汇报,魏主任拿起电话把编委的人骂了一顿。魏主任说,只当是你三姑有好事儿了,差那么几个月你当日子没长腿?一溜不就过去了?钱副主任是上楼的时候跟郭缨子提起的,口气清淡,却别有洞天。钱副主任这样说:“小姚要提办公室副主任,你这下可有帮手了。”

郭缨子的心像是被什么狠劲抻扯了一下,说不出的一种感觉,比疼痛更难以承受。前边就是钱副主任的办公室,他站定时特意看了她一眼。郭缨子心里起褶皱,脸上却还从容。她当然知道钱副主任的用意,小姚是什么样的人,大家都清楚。当了副主任是老虎长了翅膀,那种张狂到不可一世,想一想都不寒而栗。到时谁的日子不好过,自然不用细说。

郭缨子到钱副主任的屋子略坐了坐。钱副主任要沏茶,被郭缨子挡了。郭缨子不喜欢这个姓钱的,觉得他阴气太重。可一想到魏主任像块云彩遮着他,连天光都不透,郭缨子就理解了他的状态。两人相对无言,都心事重重。郭缨子想,魏主任再能折腾,总有年龄挡着吧?

钱副主任居然也想到了这一点,朝郭缨子微微点了下头,说:“权且忍一忍吧。”

钱副主任又说:“郭姐有事别憋着,跟兄弟叨咕叨咕心里也痛快。”

郭缨子眼睛突然就湿了。这是钱副主任第一次叫她郭姐。他是领导,完全可以不这么客气。

郭缨子说了声“谢谢”,仓皇起身离座,连头都没回。

《资治通鉴》看到了二百多页,二东有的时候会念出声。那些深远历史的回声让二东津津有味,郭缨子却一听就烦。她狠狠蹬了二东一脚,二东往边上躲了躲,郭缨子一滚身,又追了过去。

两人起了一回腻,都觉得不咸不淡。郭缨子一边蹬内裤一边说,这日子没法过了。二东说,这不挺好的吗?郭缨子这才说出心底的话,她越来越盛不得事儿了,“那个小妖精,叫姚雪晶的,还没提职呢,眼里就没人了。下班在楼道里看见了,都不说先打招呼。”二东又去翻书,说,这也叫事儿?郭缨子说:“还有更气人的呢。一份文件我还没签字呢她就直接拿给了魏主任,结果我连内容都没看,是在魏主任的办公桌上签的字。”二东说,不看你还省眼睛呢,啥重要文件非看不可?无缘无故碰了软钉子,若是过去郭缨子早翻儿了。但眼下郭缨子沉浸在自己的悲愤里,还想继续说。那天中午午休了会儿,郭缨子去洗手间,看见姚雪晶猫样地从魏主任办公室溜了出来,脸上通红通红的。郭缨子一下收住了脚,看着她一溜小跑往另一个方向去了。郭缨子翘起了嘴角,心里说,果然是不见兔子不撒鹰,现在的小丫头手段使得都出神入化了。想到五台山自己费尽心机却无功而返,郭缨子就心里恨恨。这些在她的舌头底下滚了几滚,到底没放出来。她想放出来二东会一脚把她踹到床下去。机关本来是非就多,她也不敢用这种话题去招惹二东。况且说给二东听,自己也觉得掉身价。“她还没男朋友呢,看将来谁敢娶她。”郭缨子揿灭了台灯,自觉把话题转了方向,口吻似乎是在关心。

二东把书合上了,不屑说:“看你把心操的,也不怕长白头发。”

郭缨子告诉自己要接受,要大度。世界迟早是人家的,你不接受还能怎样?到了公示阶段,郭缨子带头喊她姚主任,把小姚的脸喊出了一朵花。小姚说,郭姐,以后我就是你的兵,你爱咋使唤咋使唤,我就给你当丫头。郭缨子两手放在她的肩膀上,推心置腹地说,我年龄大了,重担就指望你挑了。以后办公室的工作能不能出成绩,就看姚主任你的了。

晚上小姚请中层以上干部喝酒,都喝疯了。郭缨子原本不想喝,她胃疼。可她也知道,只要不疼死,魏主任绝对不会放过她。魏主任给她和小姚都倒满了杯,三个人的杯子都一样高矮粗细,魏主任指点着说,谁不喝谁就是我,听到没有?魏主任的潜台词是,自己是只熊。再往下,就要说到熊鞭了。小姚表态说:“听到了,谁不喝谁就是主任。”把魏主任逗笑了,这话郭缨子打死都不敢说,魏主任会说她谋反。结果小姚一口就喝了三两酒,就像喝凉水一样。魏主任也喝了,魏主任才真正像喝凉水,喝得气定神闲却有滋有味。郭缨子咬了半天牙,才把酒喝下去一半。钱副主任一直是一杯啤酒慢慢饮,他不掺和这边的事,魏主任也不让他掺和。此刻他实在替郭缨子着急,插话说,郭主任不能喝就别勉强……话音未落,魏主任把郭缨子酒杯里的酒都倒进了钱副主任的啤酒里,斜起眼睛对服务员说:“满上!”

钱副主任不动声色地把啤酒掺白酒一口干了。

那晚,郭缨子喝成了重度昏迷,把一同进餐的人都吓坏了。救护车呜哇呜哇地开了来,人们七手八脚把她抬上车,她的嘴角流出了一道江河。除了魏主任,大家一同跟着去了医院。王八汤盛到碗里,谁都没来得及喝一口。魏主任回办公室等消息,短信像苍蝇一样满天飞,却没有哪条能让魏主任宽心。他坐在老板台前,用捆扎礼物的红色缎条编绳子,事后他对人说,要是郭缨子有个三长两短,他就准备在办公室的窗框上上吊了。

郭缨子在医院输了几天液,二东跑到单位找魏主任干了一仗,说以后若再让郭缨子喝酒,他就与郭缨子离婚。魏主任连连说,不让喝了,不让喝了,二东你就放心吧。

郭缨子住院期间,小姚的任命下来了。小姚给郭缨子打电话,兴高采烈说,郭姐你就放心住院吧,单位的事有我呢。小姚在那边叽叽喳喳,郭缨子在这边有气无力。她当然听得出弦外之音——这就开始篡党夺权了。副主任的下一个目标就是正主任,欲望长得快着呢。听完了小姚的电话,郭缨子平静的内心又起波澜,她很不好受,那种不好受咽不下说不出,就像油里煎着水里煮着,她就是一条鱼,望着河流却跳不进去。她想自己这是怎么了,提前进入更年期了?为了调适心情,郭缨子决定看书。她让二东从家里拿来了两本书,住了一周院,居然一本也没看完。打开书本,眼睛盯着文字,脑子里却出图画,都是单位里乱七八糟的人和事。郭缨子这才警醒,自己从研究所走出这十年,离原来的郭缨子有多远。

研究所的郭缨子,是热爱诗歌嗜书如命的人。她之所以离开那里,是受不了那里不洁的空气。那时,她是清洁的。

十年,从见怪不怪到安之若素,郭缨子变成了什么样她自己不知道。

二东数落说:“人家提职你差一点把自己喝死,你说你傻不傻?”

郭缨子承认自己傻,可嘴上却不耐烦,“你知道什么!”

郭缨子出院以后,很长时间不想上班。她觉得,自己得了上班恐惧症。只要想到单位,就心慌气短,就手心冒汗。好在地球离了谁都转,除了钱副主任偶尔发个短信或打个电话,没人关心她到底什么时候上班。

有一天,钱副主任请她出去吃个便饭。郭缨子费了许多周折找到了那家小门脸,看上去不起眼,里面却装潢考究,原来这里是西餐厅。郭缨子跟着魏主任没少出去瞎吃瞎喝,去大馆子吃大席面,却从没到过如此典雅高贵的地方。到了餐厅才知道,只有她和钱副主任两个人,不大的一间包房,两椅一桌,对面是一副秋千架,装饰着绿萝和太阳花,郭缨子情不自禁就坐了上去,脚一支地面,秋千架晃了起来。钱副主任手肘支在桌子上,欣赏地看她,说缨子,你原本应该属于这种氛围这种生活,你太不珍惜自己了。

一声“缨子”,让郭缨子一下明白了自己是谁。同时一种怪怪的感觉上脸,她都不好意思与钱副主任对视。钱副主任过去都是一本正经叫她郭主任,后来叫她郭姐,现在突然叫她缨子,这里的变化有点莫名其妙,让郭缨子陡然有了提防。

她脸上的线条也在一瞬间失去了柔和,自己从秋千架上下来了。

钱副主任用菜谱挡脸,自己跟自己扯了下嘴角。比萨,意大利烤肠,水果沙拉,牛排,薯条,空心粉,钱副主任要了一大桌子。他自己带了瓶法国干红,只给郭缨子倒了一点点,边倒酒边说,按说不应该让你喝酒,可今天是为了庆贺你身体康复,你就喝一点点,意思意思。

钱副主任大学学的中文,所以跟郭缨子有许多共同的话题。一顿饭吃得很愉悦,要结束了,钱副主任突然迟疑了一下,眼神有点闪烁。郭缨子这才明白这顿饭不像表面那样简单,她小心地问:“您……有事?”

钱副主任咳嗽了一声,直截了当地说,这么跟你说吧,我今天不拿你当外人,有个事跟你商讨一下,你同意不同意当场给个意见。郭缨子坐直了身子,正色说,您说。钱副主任说,你这段不上班,有些情况可能不太了解,最近风声紧了,市委巡视组下来了。

郭缨子说:“这跟我们有什么关系?”

钱副主任说:“他们跟我们没关系,但我想跟他们有关系。单位整天乌烟瘴气,你我都度日如年。老魏一手遮天,又贪又色,我想举报他。”

郭缨子吓了一跳:“实名?”

钱副主任说:“不管实名与否,巡视组都有可能下来找人座谈。你是最了解情况的人,我想你能助我一臂之力。只有我们联手,才有可能扳倒他。”

郭缨子嗫嚅:“我哪里了解情况?”

钱副主任注意观察她,“你不乐意?”

郭缨子摇了摇头,她突然想起了陈丹果的话,当年苏了群与孙丽萍联手搞倒了季主任。苏了群如愿以偿升了正职,孙丽萍却竹篮打水。自己不是孙丽萍,所以做不下联手的事。

她匆忙站起了身,说谢谢您的晚餐。钱副主任的眼睛一下变成了死鱼眼,冷酷地盯着眼前的人,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他指点着说:“郭缨子,你可真……”下面的话钱副主任没说,只轻轻地哼了一声。

十一

初冬的太阳像缺了钙质的蛋黄,温婉稀薄,走在阳光底下,像走在荧光灯里,要好好看会儿天,才能分出是白天还是黑夜。郭缨子的失眠到了无以复加的程度,四片舒乐安定都不起作用。她自己跟自己嘀咕:难道非要吃三十片?郭缨子故意迈着小碎步,围巾和帽子一起遮着脸,她到外面去晒太阳。她从光华路一直朝北走,再由燕山东路往西,再由海棠大街往南,再折一个弯,就回到原地了。郭缨子每天午后去增加骨质,行走成了必修课。

钱副主任没吐出的那个字,成了她每天的猜想。真笨?真傻?真?或者是真?……贱?那一刻,郭缨子突然停住了脚步,她有些被这个字吓着了。回想这次喝酒住院,郭缨子就五内俱焚,自己一定成了单位的笑料,居然是为了自己潜在的敌人喝成那样,不是贱是什么?

郭缨子痛心疾首,自己恨不得能变成土行孙。

巡视组果然进驻了单位,这让郭缨子的病假休得更死心塌地。从心里来说,她当然希望搞倒魏主任,但她不希望自己出手,尤其不相信什么联手。更尤其,她不相信这个姓钱的,哪怕他说自己贱!她怕他把自己卖了。苏了群比他厚道得多,苏了群又如何?还不是用了孙丽萍又甩了孙丽萍,让她变得那么不甘心。女人活到孙丽萍的份儿上,已经可以称得上悲惨了,自己不能成为第二个她!从这个意义说,她非常感谢陈丹果的话给她提了醒,有前车之鉴,让她在西餐厅里瞬间做出了正确的决定。否则,她也许一下就上了钱副主任的贼船。那贼船驶向哪里绝对是个未知数,但有一点可以肯定,哪怕贼船驶到地中海,她郭缨子终究要被晾在盐碱地上。

因为……什么也不因为。

每每想到陈丹果,郭缨子就很心痛。那个夜晚长长的电话,没想到竟是永诀。如果知道陈丹果打过这个电话以后就决心赴死,那个夜晚的对话,还能那么提防和戒备吗?

郭缨子在努力淡忘自己都说了什么。但面对陈丹果的那种情绪和态度却怎么都忘不了。

这天稍微走得远了些,一幢粉红色的楼房看上去那么温馨而祥和,让郭缨子有了向往。她擦着墙根走,不知不觉走进了一座院落,抬头才发现,粉红只在外墙表,内里却是老旧的灰,这种灰色一下就让人置身在遥远里,有历史尘埃的味道。郭缨子茫然地四顾,似乎是在冥冥之中,就见苏了群在几步远处跳下了自行车。他的长嘴唇吧嗒了一下,急切地说,什么风把缨子吹来了?快去楼上喝茶。说着,亲昵地来拉郭缨子的衣袖。郭缨子在看出他的企图时就慌忙地躲。她也不知道怎么走到研究所来了,这不在她的意识里,她不愿意来到这个地方。特别是眼下,她不想见到苏了群。那是她企图尘封的日子,过去是因为伤痛,现在……还是因为伤痛。只是两个伤痛不是一个概念,前一个伤痛是外界加给自己的。那些个记忆中的尘霾,堵塞了她所有能够呼吸的通道。后一个伤痛则是内心的了悟。她记起了曾经的自己,那些个写诗的日子,不惹尘埃。变化是从哪里开始的呢?她搞不清。一点印象都没有。仿佛两个自己置身在两种不同的世界,只是,哪个是真实,哪个是……更真实?

但有一点有迹可循,当年她到了新单位,就下定决心收起所有的锋芒。她不想让父母太担心。她竭尽全力想成为苏了群赞美的那种人,让所有的人刮目相看。

只是,收起了锋芒……却绝不是眼下的样子。眼下的样子,就像软体动物,没有骨骼和筋脉……她一直在顺着河水漂流,不知不觉漂出了溢洪道,自己却浑然不知。

苏了群呢?他的变化又始于何时?

郭缨子眯起眼睛去看太阳。惨淡的白色日光像一只天眼与她对接,明明知道会灼伤,她还是努力地目不转睛。她不想看见苏了群现在的这张脸,这张脸在以后的岁月里会逐渐模糊,她不想由此再使之清晰。那个遥远的、被自己认为才华横溢、品德高尚的苏了群,有着安静、沉着眼神的苏了群,曾让郭缨子感到很可靠、很安全的苏了群……是在哪里破碎了?郭缨子不想去探究,眼下她没有力气去探究。她悲哀地觉得,这都是命,逃不掉的宿命,就像苏了群降下的那半格职务,早先曾使尽手段争取。如果知道到头来是这样的结局,他还会让自己做那样大的改变吗?

毕竟,像自己一样,苏了群的脱胎换骨也会伤筋动骨。到底,他不是季主任。因为,自己也不是孙丽萍。

郭缨子背转过身说,您去忙吧,我转转就走。苏了群赶忙说,忙啥忙啊,整天闲着没事。他急赤白脸地说,到家门口哪能不上去坐坐呢,我泡壶好茶,咱们好好聊聊。过去听起来很亲切的话,如今却备感腻歪。眼前的苏了群,已经不是记忆中的那一个。那一个是副主任,虽然胆子小,却会说人话。自他提了正职,自己并没有跟他有过交集,送茶叶那次除外。但也就是那次送茶叶,让她窥破了一些东西。苏了群身上的一些潜质在幽暗中浮现,让他像极了季主任。哦,季主任。那两扇巨大的翅膀曾遮蔽了郭缨子所有的天空,郭缨子心里仅有的对这幢老楼的一丝温情,就此像烟雾一样消散。

士别十年。

郭缨子说一会儿还要去政府办事,这才让苏了群打消了念头。他把车梁横靠到腰上,双手撒了把,转过身来唏嘘说,人要是倒了霉,喝口凉水都塞牙。本来研究所就是个姥姥不疼舅舅不爱的地方,又给降了半格,这工作就更不好干了。郭缨子注视着脚尖问,陈丹果到底是怎么死的?这话一点也不突兀,一个在等,另一个也在等。他们都绕不过去这个话题。苏了群轻描淡写说:“还能怎么死,自己跳下去的,她就是抑郁症。有时候,连我都想跳下去。”苏了群仰脸望了望那楼,说谁在这里待久了都会抑郁,没跳楼是因为神经长成了钢筋。苏了群咂着嘴笑了下,说那个孩子可惜了,外表一点也看不出抑郁。

郭缨子也望着那楼,“真的是抑郁?”

苏了群说:“还能因为什么?不抑郁能半夜三更给你打电话?用五十分钟谈论诗,不是有病是什么?”郭缨子惊讶地问,你听谁说的?苏了群说,这不是秘密,大家都知道。案子为啥能结那样快,你的证词证言在关键时刻起了关键作用。

郭缨子怔住了,眼睛瞪得老大,一时间通体冰凉。

苏了群吓了一跳,说:“缨子?”

半天,她像是自言自语似的说:“其实,那天我们没有谈论诗歌。”

苏了群好奇地问:“那你们谈论了些什么?五十分钟啊!”

他探着身子向郭缨子,郭缨子一下子清醒过来了。她知道,那些她不想对警察说的话,也不能对眼下的苏了群说。

郭缨子艰难地咽了口唾沫,转移了话题,“孙丽萍怎么样了?”

苏了群说:“她回家了。自从陈丹果跳楼,她就再也不敢来单位了。”

苏了群咧开嘴笑了一下,难得地露出了一排黄板牙。他磨叨说还是缨子有出息,到了大机关,提职快,有前途。跟着魏大熊整天有酒喝。不过魏大熊的好日子也快到头了。郭缨子问这话从何说起,苏了群一龇牙,说中央早就有规定,不许瞎吃瞎喝。这回是要动真格的了。魏大熊天不怕地不怕,摘了官帽他总怕,没有那顶纱帽他啥也不是。缨子你也注意点,别在这种小事上出问题,前途要紧。

郭缨子的心里似乎有一把刀一直在那里搅,那种疼都不知道怎么形容。她虚弱地说:“我有什么前途?”

苏了群竖了下大拇指,热切地说:“你有。十年不简单,把你塑造成了这么优秀的人。完全不可想象。陈丹果,唉,那孩子的性格,很像十年前的你,真的很像。可惜——”

郭缨子看着苏了群的大拇指,好像又没有看见,心底有一个声音问自己,现在的你又像谁?

苏了群困惑地看着她。

郭缨子问:“她为啥抑郁?”

“谁?”苏了群说,“哦,还能为啥。她写诗,写诗的人都爱抑郁。海子不就是抑郁症患者吗?”

郭缨子摇摇头说:“你也认为她是自杀?”

苏了群摆了下手,说既然公安局没逮着凶手,就只能是自杀。不是自杀还能是他杀?

十二

郭缨子头也不回地走了。她对自己说,他杀,肯定是他杀,你们都是杀人凶手!陈丹果差不多告诉了我,可我不敢指认。我对警察说谎了,说我们在讨论诗歌。其实那一晚,我们连“诗歌”两个字都没提。我也是杀害她的凶手,我们都是有罪的人!那一晚的五十分钟,都谈了什么!自己对一个热爱诗歌的人,都做了什么!揣摩动机,提防戒备,没说一句实心话!面对花季生命猝然消亡,自己落井下石,甚至不敢把真实情况告诉警方,你不是凶手是什么?郭缨子瑟缩着抱住了肩膀,周身冷得不行。苏了群在后面喊,有空过来串门。郭缨子没有理他,只是懵里懵懂地往前走,脑子里一锅粥。不知谁家的小孩子,穿一身蓝色的运动衣,把皮球踢得像毽子一样。皮球脱落了,在地上跳着奔跑,正好滚落到了郭缨子的脚底下。郭缨子蹲下身去把皮球抱在怀里,“哇”的一声哭了。

小孩子被吓住了,跑过来怯生生地说:“阿姨,你被皮球撞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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