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这乌泱泱的人群,穿着五颜六色的衣服,提着花红柳绿的包。女人的包尤其大,仿佛把一个家装在里面,累了能跳进去睡一觉。
我的工作是做色彩设计。色彩学中的色相,是一个名词,就是色彩的相貌,红的还是黄的。佛教中的色相指红尘万象,看得见的看不见的似有似无的亦色亦空的不二世界。而在我们触手可及的俗世中,色相指女人的姿色,或者就是女人本身,毫不讲理地贬义了。
我放眼望去,这些俗世中的有色相没色相的女人们,都有一个共同点,她们都长着两只乳房。不知道的人以为这是菜市场,女人们买菜呢。其实这是本市最好的一家妇女专科医院,我们在这里排队做乳腺手术。
我的前后都是像我一样的故作镇定的女人,翻看手机,顾盼左右而言他。因为不让穿胸衣,前胸嘟噜着。因为不让化妆,加上心情焦虑,个个脸盘像没烙到火候的饼。
我丈夫在人群中一闪我就看见了,他拎着一个大包,一个肩膀低一个肩膀高,凑到我跟前,不看我也不看别人,转动着脖子仿佛在找什么人。我冲着墙壁翻了个白眼儿,无言。我挺着胸,或者做着挺胸的姿态,尽量优雅地向前伸着脖子,我不想在他面前显出疲态。
前几天的一个晚上,我和身后的这个男人达成口头离婚协议后,三分绝望七分憧憬地冲进卫生间洗澡,右手发现了左边乳房上的一个肿块。当时我还幽自己一默,啊,过了十多年赚了一块肉!我们决定离婚的导火索是,丈夫说他要找一个女学生给他生个孩子。我就坡下驴,做了个顺水人情,还说你想好了,不包退的。真正的原因嘛说起来话长了,一言以蔽之,两个驴嘴伸不到一个马槽里,两个犟牛摁不进一个夜壶里。第二天到医院做B超,做钼靶,诊断结果是乳腺纤维瘤,必须尽快手术。我想把手头的破事处理完,就说过一段时间行不行。医生瞪了我一眼说,不要命啦!我说不就是个纤维瘤嘛。医生说,前面的检查都是辅助判断,是什么性质只有切出来才能知道。我是个有文化的人,我明白,人心隔肚皮仪器咋能看得清呢,得拿出来看个子丑寅卯。
我选择了这家医院是因为这是家专科医院,医院床位紧张,虽然我们用公费医疗办了入院手续,但暂时还没有床位,什么时候有床位呢?等手术出来需要床位的人才会给予解决。那什么样的人需要床位呢?恶性肿瘤的人需要床位。良性的病人输点儿液体就可走人,第二天再来输液换药,病人也乐得这样,谁都不愿意在医院这种地方多待一分钟。听排在我前面的人说,今天共二十台手术,两台同时做。站在这里排队的,很多人站着进去躺着出来。还有一种神神道道的说法,如果哪一天第一例是恶性的,后面的多半是恶性的。所以出来一个,我们就抻着脖子想知道是良性的还是恶性的,仿佛那是我们的底牌。或者我们是一副多米诺骨牌。
一位护士从手术室里出来,叫了两个名字:林似锦,刘一朵。林似锦就是我,另一个刘一朵我也知道。昨天各项例行检查完毕后,主治大夫助理找患者家属谈话,我和刘一朵的家属同时进的谈话室。刘一朵的家属是一个四十来岁的男人,一条腿有残疾,软塌塌的,一迈步,就在地上画一个圈。他穿一身迷彩服,操着土话,阿么留?阿么留?意思就是怎么了。我看到办公桌上放着两张病历,年龄那一栏上都是三十六。我的那张上写着左乳肿物,另外一张上是CA。癌!我的双手顿时麻木,嘴里嗫嚅着说了什么。我有个自言自语的毛病,紧张时就会自说自话,等意识过来,也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为这毛病我吃了不少亏,有一次说出了一个男人的名字,被我丈夫当场抓住。大夫对迷彩服男人说,明天的手术分两步,第一步局麻取出肿物,迅速进行冰冻化验,确认阳性后,接着进行二次乳腺改良根治术。大夫又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问他听明白没有。迷彩服男人结结巴巴地说,那我老婆的病能治好吗?大夫说,这是国际上通用的规范治疗,把后续医药费准备好就行了,在这儿签字。男人奓着两只手说,不会写字。大夫把红色印泥推向他说,手印。之后朝向我,家属没来吗?我说,我这个不严重,有话对我说吧。我心虚,用轻描淡写壮胆。大夫看了我一眼。我的眼睛里蓄满了柔情,我想让大夫看到我是个美丽的女人,我想用这个讨好,让大夫对我说的话不要太残忍,好像美貌可以成为安全的通行证。大夫抬起头来又看了我一眼,再低下头看了一眼病历说,你三十六岁?我点头。我比同龄人长得年轻,可能是因为我没有生育,或者因为天生丽质,也有的人说心地善良的人就长得年轻,这个女人的优势或者说资本让我经常照着镜子偷笑,我占了时光的大便宜。大夫说,你也是局麻取出肿物,冰冻后没事两三天就出院。暂时还没有床位,明天早上九点到手术室门前等候。不要化妆,不要穿胸衣,空腹。我说着感谢的话,突兀地上前握大夫的手,我的脚步有点儿踉跄。
我环视着周围,想感受另一个人是否存在。尽管我们一年见不了几次面,但他可以突然出现在我遇到困难的任何一个地方。我看了一眼窗外,有几棵树。通常他会站在一棵树下。
我和刘一朵同时进手术室。我穿一件蓝色亚麻外套,她穿一件明黄色的衬衣,这两种颜色让我心下一喜。蓝和黄调和是绿。绿是和平,安全,顺其自然。我看了一眼她的长相,细眉长眼,麦子皮的肤色。这个好看的女人,可怜的女人。到门口我回过头来,迷彩服男人巴巴地望着她的女人,像一只不会说话的羊。他究竟知道不知道,再从这个门出来,他的女人就跟过去全然不同了。我看了一眼我丈夫,他现在还是我的丈夫,如果不是他的身份证不翼而飞了,他声称在补办身份证,我们用十分钟的时间去民政局,一泡尿的工夫就彼此剥离了。为什么结婚和离婚在同一个地方?信誓旦旦的地方同时也是提起裤子不认账的地方,让人多不好意思。不能换一个地方吗?比如人出生时在产房,死亡时在殡仪馆。我站在门口,好像应该对他说句什么。比如要出远门,要嘱咐一句什么。他向前跨了一步,嘴半张着向我发出疑问,意思是还有什么事吗?我才注意到他穿着一件红色T恤,蓝色和红色调和是紫色。我想到陈旧的血色。职业病发作让我皱了一下眉头。我转过身,身子直哆嗦,自言自语地说,家里的窗户关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