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人类消失的第四天。
弘都的中轴线被称为迎宾大道,是一条可容十二车并行的宽阔高速路,无数高架桥与地下隧道围绕着这条主路编织成一幅抽象的针织画。迎宾大道路面由碳晶的泡沫预制板搭建,浇筑以合成水泥,下雨天轮胎不会打滑,路面也不会积水。每每夏雨初霁,吸存在土壤里的雨点充斥着碳晶的三棱状的孔隙,将阳光解析成一道道微小的彩虹,将灰白的路面染出绚丽的颜色。
在这条平时跑满了豪车的道路上,迎着初升的太阳和初绽的彩虹,一辆20世纪的民用手扶式拖拉机突突突地从地平线尽头开了过来,笨重的车辙如收割麦秆一般碾过彩虹的丛林,嘈杂的电机声中,嘈杂的指挥声响彻云霄。
“左转,左转,不是!右转!刹车!不要慌!刹车!哎呀!”
在这极富节奏感的吆喝声中,拖拉机在中轴线前的弯道坡处飒然甩头,一个降龙摆尾,猛然一扬一顿,四轮朝天将坠未坠地卡在了道路一侧的气体防护栏上。
拖拉机的前车顶被踹开,林彻鼻青脸肿连滚带爬地从浓烟袅袅的驾驶室爬了出来,冲着随后圆润滚出的小东西挥舞拳头,“我就开个车,你大一声小一声咋呼什么?!”
正说着,道旁的气体防护网开始缓慢回流,将卡在其中四脚朝天的拖拉机缓慢地推了出来,并贴心地给翻了回来,稳稳停在林彻身侧。
“首先,我是编号独立的机器人,没有大爷;”机器人管家淡定地看着头顶冒烟的林彻,漠然开口,“其次,我只是想教你开车,是你自己把车开翻了的,你这叫迁怒你知道吗?你把拳头放下来,别恼羞成怒了啊……”
此刻一人一机一拖拉机,品状分布在高架桥的入口处对峙着,人车均头顶冒烟哑口无言,只有一只聒噪的人工智能管家斗志满满地等着开车,观影一夜的洗礼并没有让它精神错乱,相反,它对自己的意见变得异常坚持,对林彻的所作所为开始各种说三道四,指手画脚。
林彻一脸抓狂地钻进驾驶室熄了火,脆弱的挡风玻璃隔断不了机器人的长篇大论,嘤嘤嗡嗡的声音透过挡风玻璃钻进驾驶室内,林彻猛地拍了下操作台,尖锐的喇叭声终于让滚蛋暂时停了下来。林彻拉开玻璃窗户,对着小机器人冷哼:“要么闭嘴上来坐着,要么在下面自己边跑边叨叨,你选一个吧。”
“嘤……”滚蛋眨了眨大眼睛,委屈地哼哼了一声,“那我上来,闭嘴,好了吧?。”
林彻没好气地打开车门,让这个球体蹦跶上来,轰隆隆一踩油门,把这辆拉风的拖拉机重新开上了华丽的迎宾大道中轴线。
弘都可能自建成以来,中轴线上都没有出现过这样一辆拖拉机了,毕竟它是两个世纪以前的超级老古董,而且据史料记载,它也没有在城市主干道这样酷炫地飙过车。不过平心而论,在高楼林立高架交错的迎宾大道上开手扶拖拉还真是有种另类的拉风,林彻却从没想过要这样高调,何况再高调也没有其他人可以炫耀。
明明这个世界上已经没有人了,他想开法拉利就开法拉利,想开劳斯莱斯没人逼他开大众一汽,然而,昨夜突如其来的一场雷暴和全城大停电却让他坐拥全部豪车、用兰博基尼拖玛莎拉蒂的愿望变成了泡影。
雷雨过后,林彻才逐渐感受到停电带来的巨大危机感。清早,他迷迷糊糊地从被窝里钻出来,电灯不亮,电梯停摆,通勤车都成了横在轨道上的废铁,更令人抓狂的是,他千辛万苦找到地下车库手动按钮,艰辛地用自己的肩膀将百十斤重的智控门人力顶开,却蓦然发现:车库里的车,他一辆也开不走。
滚蛋一马当先地滚进泊着价值千万的豪车的车库里,左瞧瞧右敲敲,向林彻汇报这个糟糕状况的时候,居然仿佛带着一丝小得意:“都没电了,废铁。”
不仅是这个豪华车库成了废品回收厂,全城99%的智能管理系统基本都已瘫痪,后天网时代的人们没有“充电”的概念,因此停电也不可能找到多余的蓄电池和临时供电系统,全城除了不知道能拿来做什么用的滚蛋,从政府大楼到便利商店,一律功能停摆、大门紧闭,林彻陷入了出行基本靠走,开门基本靠砸的尴尬境地。
更要命的是,没有电,即便他能生砸开邮政中心的防弹玻璃门,也没法开机登录系统查询。最近的电力厂在离市中心三十公里的远郊,如果用走的,天黑之前他是别想回到家里,更何况,他根本不确定到了电力厂就能把电力恢复。
“没有天网系统的时候,人类是怎么活下来的?”林彻看着一车库废铁忍不住吐槽。
“柴油发动机,汽油发动机,蒸汽火车,核动力潜艇……”滚蛋极其认真地回复了林彻的吐槽,不知道为什么,看了一夜成人片的它竟对这些东西如数家珍,林彻从它平直的语气里甚至听出了一丝知识面碾压的鄙视,“太多了,要不要我把存储库里交通博物馆的展品信息调出来给你看看?”
“够了够了够了……”林彻连忙摆手,“就算你能搞得到核动力潜艇,我也找不到地方开它,省省吧。电力厂虽然远,但咱们在路上边走边歇,走个几天还是能到的。咦,你怎么啦,走吧?”
滚蛋闻言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对于它的体型来说,也可能是直接趴在了地上。它用机械手臂摇晃自己的大脑袋:“我不走。”
“为什么不走?”林彻看着这个椭球体一阵无语,你以为你是什么,陪妈妈逛街没吃到棒棒糖的小姑娘?
“我贵。”机器人将光缆编织的爪子伸到林彻眼前,仅昨天到今天几步路的过程,这个不中看也不中用的小东西造价五千弘都币一立方厘米的爪子已经磨损了小小的一角。
“哎哟喂你这个金贵的小东西。”林彻心疼地一把抓住那只机械手,放在嘴边呼呼吹气,“完蛋了你这样是不是就不能折现了?这磨一下是不是几千万就泡汤了?”
滚蛋愤而把自己的小爪子从林彻的大手里抽出来,用力甩了甩,仿佛要把从林彻那儿沾染来的铜臭味给甩开一般,甩了几下后坐在地上不愿意动弹了。
林彻伸手要去拉它,小机器人却将金贵的机械手臂收了起来,整个机缩成了一个严丝合缝的整球,让林彻僵在原地无从下手。它抬起眼看着自己的主人,有机玻璃大眼睛里虚拟的水纹盈然,那一戳就穿的伪装出来的委屈,竟然有了一点真实的动人。
“服了你了,”林彻叹息了一声,认命地弯下腰去和小机器人脸对脸,“小祖宗,那你说该怎么办?柴油发动机,汽油发动机,蒸汽火车,核动力潜艇,我们现在都没——等下,你刚刚说的什么?交通博物馆?离这里近吗?”
滚蛋发出得逞的浪笑,伸出机械手臂把自己从地面上支棱起来,兴高采烈地指着车库外:“离这一个街区,走着就能过去!”,说着一马当先地架起金贵的机械手臂,大摇大摆地走出了车库,跟在后面的看得林彻不由得暗自叹了口气:这是送了我一个管家,还是一个小祖宗呵!
随后的博物馆之旅,滚蛋让林彻结结实实地见识了一把人工智能之邪恶。
它先是毫不吝惜地用自己价值千金、金贵易碎,惹人疼惜的机械手臂“哐”的一声打穿了博物馆坚硬的防弹玻璃防护门,在林彻惊骇的目光中从容地将机械手臂延长,精准地找到了安保程序的中控台,对其短暂地通电后,大门应声洞开,这窍门溜锁玩得可谓是轻车熟路。
林彻跟着这一身街头气的小东西进入博物馆后,又亲眼目睹这个熊玩意儿将交通展览馆从里到外的玻璃一个个敲得稀碎,将真正堪称古董的法拉利轿车、哈雷摩托、直升飞机、甚至一架叫不上型号的小型客机,掀翻在博物馆宽敞的地面上,这些珍贵的古董被它一番折腾,就如熊孩子的玩具一般横七竖八、缺胳膊断腿了。
“开这个吧。”滚蛋进交通博物馆就直奔馆内一架载客的手扶拖拉机,虽然是上上个世纪的款式,用的也是烧柴油的老式发动机,但操作界面都比较符合当代的操作习惯,在主驾驶舱后面用挂钩拖了个平板车,平时是馆内工作人员开来给观光客绕场一周体验用的,保养良好,邮箱内还有大半缸油,驾驶舱内还挂有简易说明,号称只要多交三百块弘都币,就能从乘客变司机,体验一把上上个世纪前的纯正农家乐。
“这玩意跑不了两公里就会散架吧?”林彻对滚蛋的选择嗤之以鼻,“这么多价值千万的古董你不开,要开这么个破烂?”
“我是为你好。”滚蛋平静地从拖拉机上跳下来,看着林彻装作漫不经心地走向一辆外形线条看起来很酷炫的哈雷摩托。林彻在他珍藏的老电影里见过很多次摩托与公路的组合,看起来孤独又酷炫,自我感觉很符合他当下正在进行的人生主题。
平心而论,这些年,林彻虽然掉入了程序员时尚怪圈,衬衫拖鞋加不配对的袜子成了日常标配,却一点儿也没有影响他经过严格基因筛选后长得很争气的外形,他身材颀长,体型匀称,没有赘肉也不会过分干瘦。面貌清隽五官大气,即便放在精英人堆里也能鹤立鸡群。此刻他趿着拖鞋,肩上垮着半边衬衫,配着横在地上的哈雷摩托,这画面竟有了粗线条的古典主义美感,滚蛋落在他身后,看着他笔直的背影,大脸盘子上的神情竟然如花痴一般凝固了。
“看什么看,不是说高科技吗?只过了一晚上就开始宕机了?”林彻浑然不觉自己的飒爽风姿一时绰约到了这个奇怪的人工智能,回头就把粉红的小场面给戳破了,“快过来吧,我们坐这个走。”
滚蛋闷闷地哼了一声,颠颠地滚了过去,抬起金贵的编织机械手臂,“哧”的一声捅穿了摩托车的油箱。
“我靠!你干什么?!”林彻吓了一跳退出一丈多远。
滚蛋淡定地回头看了他一眼:“试试这个摩托车有没有油。”
“你试完我还怎么开?!”林彻挥舞着老拳,看着这个圆溜溜的捣蛋鬼,却不知道从哪里下手。
滚蛋把手臂从油箱里拔出,抽回来淡淡地看了一眼,语气平平地说:“试完了,没油。”
林彻深吸一口气,把冲机器人翻的无用白眼给生憋了回去,把打算以卵击石的拳头也憋了回去,抬眼看向另一辆1982年款的三角架自行车。少年与单车,这样的主题也还算比较符合他心中20世纪经典校园片的画面。
滚蛋顺着他的眼色看过去:“哦,那个车轮胎没气。”末了又补充了一句,“用来给轮胎加气的东西叫打气筒,但这里也没有。”
“我知道你什么意思,”滚蛋摊手看着扫视过来的林彻,“可你也不想想,这些都是一百多年前的东西了,就算馆员能好好维护,油也早就耗光了,来之前我就查手册,这个馆里唯二能开的两样东西里,其中之一就是这辆仿古制烧油的拖拉机。”
“你早查了你早不告诉我?”林彻翻着白眼看着机器人一副无知无觉的样子,莫名地觉得有火上头,“那还有一个呢?”
“还有一个,”滚蛋发出了一声像人一样的嗤笑,“就在所有的馆藏后面,三十厘米厚的防弹玻璃橱窗里,三乘七米,四十二吨的96式坦克,维修馆员是个古董军事迷,油满箱,零件都完好,就是一不小心开翻车的话,防护气体栏杆估计救不了你,大概率要压垮半边高架桥。怎样?你要开的话,我去帮你把玻璃撞开。”
“别了吧。”林彻看了滚蛋一眼,回头老老实实地钻进了那个看起来又丑又笨拙的拖拉机。
这伪古董拖拉机破归破,好歹不用自己走了,滚蛋表情委屈地接受了这个代步工具,仿佛让它这样高贵的机器人坐上这样丑的车是在羞辱它。然而林彻示意滚蛋跳进驾驶舱开车的时候,它却撑着头摇得像个拨浪鼓:“滚蛋不会开。”
“你可拉倒吧。”林彻给它气得够呛,“刚刚还说你会开坦克呢,这个开不了?”
“天网停电,全城也都断网了,这么低智的科技,滚蛋没有存在离线数据库里。”滚蛋摊了摊手,“这个全手动的,操作太简单,滚蛋学不会。”
“这个理由可太充分了。”林彻讥讽地冷笑了一声,随即反应过来,“等下,你非法联网了?!你知道能自主学习的AI联网是被严控的吗?你的设计者上报了吗?”
滚蛋歪着头看着他,发出了不明所以的“嗷呜”一声,忽闪着眼睛开始装傻,林彻一阵头痛,自暴自弃地把它推到一边:“算了,就你这基础智商,给你颗核弹你也毁灭不了世界,还是我来吧。”
说完,林彻一撇长腿,跨坐进驾驶室里,抬着头开始研究挂在驾驶室顶部的简易说明。对于一个弘都金牌程序员,成天和机械程序打交道的人而言,林彻认为这种低智的简单手动操作应该难不倒自己才对,他研究了一会儿说明,试着推了一下面前的操纵杆——
拖拉机吭吭吭地由慢到快呻吟了几声,吐出一口黑烟,前轮打着转儿,后轮绕着弯儿,猛冲了出去,精准地撞垮了博物馆精心设计的苏式三重垂花拱门。呼啸着撞碎博物馆的落地大玻璃窗,把门口长信宫灯形状的精美垃圾桶撞了个底朝天。
林彻大声叫停、猛踩刹车,却踩了个空,他忘了自己脚下踩的不是先进智能、一脚油门秒加速到80迈的豪车,而是一辆掉着喷漆、烧着柴油、怨气冲天的老式拖拉机,没有语音声控,也没有智能制动,一切都得靠劳动人民勤劳的手和脚。
“快踩刹车,要翻车了!”不知道什么时候跟着林彻坐进驾驶室的滚蛋,此刻火上浇油地在旁边吱哇乱叫,噪得林彻焦头烂额手忙脚乱。
“刹车是什么?在哪里?!”
眼看着拖拉机就要突突突翻进博物馆外的喷泉水渠,刚才还在抱头尖叫的智障管家光纤手臂一抖,一根光缆陡然伸长,手臂如毛衣被拆线了般层层散开,转眼几十只光缆分别搭上了拖拉机的各个功能按钮,飞快地一番操作之后,车子一个急刹车在水渠前停了下来,“哐”的一声半个前轮沉下了水渠。
滚蛋冷静地操作机械手臂,后轮一阵轰鸣,拖拉机喷着拉风的黑烟哐哐哐地倒了出来。小机器人平静地放开操纵台,转头看着吓得脸色煞白的林彻:“要不算了吧,滚蛋觉得,还是坦克开起来会比较顺手……”
林彻有点尴尬地看着这个替自己解围的人工智能,突然有点后悔刚刚在博物馆里凶它了。这个小东西虽然智力超群,但是社会经验可能还不如两三岁的孩子,它明显是搭载了主动实践和反馈式学习系统之类的东西,这种东西集成在一个固定作用的AI上,就是强大的学习能力,逆天的适应能力,和快速的成长能力。可是如果不限制学习的客体目标和范围,整体宽泛地表现出来,就变成随时随地演绎“好奇心害死猫”了。
但不管怎么说,这个鬼东西刚刚救了自己的命,林彻心怀愧疚之下扭头想对这个被自己呼来喝去的小机器人找补几句,却见滚蛋大眼生光,老练地叹了口气,又狂又欠地拖长语调:“看,我就说你啥都不行,还是得我来啊……”
林彻的几句好话瞬间卡在了喉咙里,把他整张脸都卡成了生青色。
机器人正嘚瑟,拖拉机后轮突然一沉,整个车子向后猛倾!
林彻眼疾手快地把滚蛋一巴掌拍到玻璃上,抢过司机位,猛推了一手油门,将拖拉机从水渠的边缘拉了回来。他重重地拉上手刹,长舒了一口气:“妈的机器就是机器。”
为了便于排走雨水,喷泉水渠两侧的广场地面都有一定倾斜度,滚蛋方才秒控拖拉机,只是了解了各个控制杆的功能,却并不知道停车要拉好手刹,不然车子就会顺着斜坡滑进水里。
“你给我消停会儿!你行你厉害,你开后面那辆坦克去!”二度死里逃生的程序员暴躁地白了机器人一眼,“我啥都不行,我只配开拖拉机,行了吧?”
机器管家嗫嚅着缩回跃跃欲试想要操控控制台的手臂,乖乖地蹲回了林彻脚边,一双大眼睛却仍不消停地左看右看,想要夺回指挥权。
“左转!踩刹车!不对快停下!再不停就要翻车啦……”
一人一机一车,就在这空无一人却无比聒噪的环境中,有惊无险地将拖拉机开上了城市主干道。
经历无数次急停急刹、撞护栏和险些翻车的操作后,林彻终于成功让身边那个喋喋不休的神经病闭了嘴,带着一副欲言又止的表情安安静静地坐在了身边。说来也怪,一个蛋型人工智能机器人,面部没有仿真机器人的五官设计,可是滚蛋脸上的那几个仅有的部件,却总能展现出丰富的表情。这让林彻在暴躁的狂怒中经常有一种他不再是孤单一人的错觉,有了些微被陪伴的慰藉。
向来车流如织的迎宾大道格外安静,雨后的碳晶地基折射着微光,在老旧朦胧的挡风玻璃前变形蔓延成一片彩虹的长毯,仿佛一望无际的原野上肆意生长着流光溢彩的开花植物。
这样的景象在迎宾大道上是很罕见的,以往,车流总会将这些微小的绚烂截断成一梭梭织锦般的片段,七彩的颜色会喧闹活泼地穿插在来往车流中。此刻这颜色凝结汇成一片,交织覆满道路,整齐完美得仿佛一片未经人类开发的荒原。
虹霓与天空的渐变衔接得太妙,使得这条路仿佛通天孤绝,没有尽头。在这块彩虹的织毯上行车的林彻一时觉得胸襟开阔,一时却又觉得内心寂寞。他终于有些明白,为什么开车的时候需要旁边有一个副驾,两个人有一搭没一搭地对话,会冲淡长路漫漫的寂寞和无聊。
他看着一直欲言又止,似乎憋得很辛苦,但不敢说话的滚蛋,突然觉得自己有点过分,望着前方接天的道路,假装不经意咳嗽了一声,用介乎对话和自言自语之间的语气开口:
“以前人多的时候不觉得,现在看这条路还挺漂亮的,对吗?”
滚蛋“啵”的一声,像人憋久了一般长吐了一口气出来:“是是是挺漂亮的,所以,我现在可以说话了吗?”
“你不指手画脚,没人管你什么时候说话。”林彻怼了它一句,从敞口的驾驶室内站了起来,回头看了眼来时的道路,只见城中心区的大楼已经只剩地平线上的一个尖角,再扭头看看眼前仍旧不见尽头的大道,突发感慨,“有人的时候不觉得,现在觉得这条路真长,好像不是去电力厂,而是去天边的……”
“哦,那是因为这条路本来就不是去电力厂的。”机器人带着莫名复杂的神色看了他一眼,电子音波澜不惊地描述道,“你开错了,这是去城北畜牧中心的,离中心城区八十公里,一路直通,去电力厂的路才三十公里。这条路不是看起来长,是实际上就很长。”
“什么?”林彻一脚刹车猛扎下去,把身边的小机器人砰地甩到了挡风玻璃上,“我走错了?什么时候开始走错的?”
“从你的车被防护栏弹回来,开上中心轴大道开始,第一个弯道少拐了四分之一圈,支路的出口从那时候起就选错了。”滚蛋伸出机械手臂摸摸被自己撞出蛛网纹的挡风玻璃,淡定地插了林彻一刀。
“那你为什么不早说?!”林彻愤然回头与它对视。小机器人瞪着无辜的大眼睛:“从上中轴线开始,你就不准我说话了呀!”
林彻被它气得一哆嗦,它却还要补刀:“这能怪我吗,坦克你也不会开,教你开拖拉机你还发火,让你刹车你踩油门,让你加速你踩刹车,翻车了还怪我啰嗦,走错路也是我的错咯?你真的好过分!”
它这句“好过分”捏着夸张的电子花腔,听得林彻鸡皮疙瘩掉了一地,已经不想去追究这是哪部经典电影里的著名台词了。弘舟企业的金牌程序员负气跳下拖拉机,环顾风景绝美的城郊和回城方向纵横交错的碳晶路,恼火地发现,自己居然是个不折不扣的路痴。
没有手腕上通电通网的信息机贴心导航,他说不定这些年连自己的家门在哪儿都认不出来!
“迷路啦?”牛皮糖一样黏人的机器管家适时地跳下车来踩林彻刚刚发现的痛脚,“可怜又愚蠢的人类,我来帮帮你吧。”
它收拢机械手臂,玻璃眼珠里荧光湛然,很快,从它眼里浮溢而出的光点就绞在了一起,织成了一幅立体3D全城市仿真地图,甚至还有一颗莹蓝色的星星贴心地标注了林彻目前所在的位置,与电力厂之间用清晰的细线连起了一条最短路线。
“欢迎使用滚蛋导航,请遵守交通规则,不要抢行,不要超速,不要威胁辱骂您的导航仪。”滚蛋自觉地爬上拖拉机前盖,投影出的地图和前方的道路完美地重合了起来。
林彻赧颜,一声不吭地爬上了拖拉机,对着滚蛋讪笑了一下:“很抱歉我到现在才感觉您是个礼物,不是仇人派来折磨我的。”
滚蛋闻言沉默了片刻,似乎在思考,又有些像一个真正的欲言又止的人类一样将某句要说的话埋在了发声器里,半晌,它终于发出了一声半似轻笑半似叹息的声音:“麻烦这位林彻先生看看滚蛋的预订售价,如果有人能花这么大价钱来折磨你,那他可能比那些自称爱你的人,还要在意你多了。”
等到发现这句话极不对味儿的时候,林彻已经在小机器人导航仪的催促下,将拖拉机轰隆隆地掉了个头,开向了电力厂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