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东京千代田。
沙耶加跪坐在榻榻米上,她穿着一身剪裁得体的黄色麻纺洋装,发髻束在脑后,脖子上挂着一串御本木的珍珠项链。这套装束虽然让沙耶加看起来有些老成,却不失温婉得体,远看就像一个精致的人偶。
她已经在门口坐了六个小时,沙耶加挺了挺有点发僵的背部,尽量让自己保持挺拔,正坐只是复杂的礼节中的仅一个环节而已。
沙耶加不知道还要等多久,但她没多少时间了。自从回到日本,那位大人就一直忙于工作,连续好几天都没有时间接见她。
“哗——”她终于听到那声久违的推门声。
“节子,你怎么还在这里?”门内传来了一个苍老的声音,“你这时候不是应该在上课吗?既然已经给你安排好了老师,你就要完成在美国没有读完的高中课程。”
“节子有很重要的事情想和您说。”沙耶加深深地鞠了一躬。
“再重要的事情,也请过一段时间再讨论吧。”
“……我不走。”沙耶加用微微颤抖的声音反抗着,“无论要我等多久,我今天也要把我想说的话说完,不然就来不及了。”
老人强压住怒火,向门口的仆从挥了挥手:“让她进来。”
这里是办公的居所,布局并不像外人想象的那么华丽,看起来和普通的西洋办公室没有不同。
“你说吧。”仆从退下后,老人从一摞厚厚的文件上抬起头来。
“大人,日本早前发生的女子高中病毒爆发事件不是普通的意外事件,我的一个朋友看过一本漫画书,里面详细地记录了这次事件的过程,这是有人早就设计好的,”沙耶加咽了咽口水,“也正因为这样,我的朋友们陷入了危险……”
“知道了。”沙耶加还没说完,老人就匆匆打断她,“你说完了,可以出去了。”
“不,这件事没有这么简单,”沙耶加想说的事情太多,三言两语又概括不清,一时间憋红了脸,“因为这本漫画书,我的朋友们都深陷危机中,M被带走了,汪旺旺也失踪了,达尔文和迪克也下落不明……这件事背后的力量并不是凭他们几个就能抗衡的,现在只有您有办法救他们……”
“所以你说了半天,是想救你的朋友。”
沉默了片刻,沙耶加点了点头。
“我记得我在接你的时候已经说过,”老人盯着沙耶加,眼中有一丝厌烦,“在国家面前,我们不能提任何要求,这是我们生来的使命。你在美国待得太久了,久到忘了自己的身份,听明白了就回去吧。”
“爷爷,求求您……”
“够了!”老人终于忍不住低吼了一声,“你的礼仪和教养呢?别以为我千里迢迢从美国把你接回来,就是让你为所欲为。”
老人很久没有发过火了,一时间整个房间都安静下来,只剩下他粗重的喘息声。
沙耶加没说话,身体微微哆嗦着,却咬着牙没有退出去的意思。
“看来,不禁足你是不会好好反省的。”说完,他从凳子上站起来,摇了摇手边的铃铛,几个侍从走进来。
“如果您不同意,请让我回美国吧。”沙耶加的双手往前一推,握紧的拳头忽然松开,那枚刻着家徽的戒指应声落地。
“你在干什么?”
“爷爷,我没办法为了履行我的职责就抛弃我的朋友,这枚戒指我配不上,所以请让我把它还给您。我不期望得到您的帮助,哪怕只剩我一个人,我也要回去救他们。”
“节子,你是在威胁我吗?”老人动怒了。
“爷爷,我不是节子……”沙耶加哽咽着。
房间里再次安静下来,他皱了皱眉头,缓缓坐回椅子上:“你在胡说什么?”
“小时候死掉的是节子,被赠予戒指的也是节子,我是鹤子呀……”
老人紧闭嘴唇,他不是没有调查过,但他以为只要自己不提,鹤子就永远不会提,毕竟她做的一切努力都是为了爬上自己现在的位置,为了这个目的,鹤子绝不可能做出忤逆自己的事情。他不得不重新打量眼前的这个女孩,她究竟要干什么?
“我不是爷爷喜欢的节子,我没有她的聪明,也没有她的才能,可为了让我活下去,有一天能安全回到您身边成为辅佐这个国家的人,妈妈为此牺牲了性命……为了守住这枚戒指,我开始扮演我的姐妹。我想成为她,想成为您从心底认可的人,所以我努力学习,努力变得完美……”沙耶加已经泣不成声。
“……至少在我看来,你做到了。”老人缓缓地叹了口气,“这几年,我也暗中派人观察着你,从各方面来看你都十分优秀。我很欣慰,无论你是节子还是鹤子,都是我的孙女。”
“是的,我做到了,我成为妈妈和爷爷希望成为的人,可我逐渐不知道我自己是谁。我永远活在别人的眼光里,我努力维持着我建立起来的形象,哪怕内心早已疲惫不堪。”
“家族宿命,人人如此。”老人缓缓地说。
“爷爷,您有朋友吗?”毫无预兆地,沙耶加问。
沙耶加的声音不大,却像一颗石子击中平静的湖面,他的心里泛起一丝涟漪。他的视线越过沙耶加,停在办公室角落里的水族箱上。那只水族箱名为“幻境”,由东京顶尖造景师设计,花了将近一年的时间让水苔爬满里面的巨大水沉木,并配以翡翠莫丝、矮珍珠、谷精草和珊瑚葵,营造出水中幽深的日式森林。
老人的思绪飘回了几十年前,那个在学习院大学里总是独来独往的少年,保镖永远跟在他的身后,任何人,哪怕是最普通的同学,接近他都要接受审查和搜身,连校长见了他都要毕恭毕敬地低下头。曾经有一位同学因为跟他开了句玩笑,就被教授免除了整个学期的学分。
尊敬逐渐变成了一堵无形的高墙,他生活在校园之内,却被隔绝在世俗之外。他有很多老师、同学、校友……他们生活在他身边,却与他咫尺天涯。
他大概是这个世界上最孤独的人吧,没有人走进过他的内心,他也从来没有走进过别人的。不知道从何时开始,他更愿意待在研究室里,观察鱼缸里这些平平无奇的小生命。它们的一生相当短暂,只有四十九天,宜水草而居,和千万条自己的同类生活在鱼群之中。它们彼此那么接近,却没有温度,没有触碰和交流,无法感知彼此的快乐和眼泪。
他从这些小家伙身上,看到了自己。
无法和人类成为朋友,但至少动物可以吧。他叹了口气,不只是他,包括他的父辈和孩子们,都尝过这种高高在上的孤独。
“爷爷也有过朋友吗?”
“……没有。”沙耶加的追问把老人拉回现实,他淡淡地回答道,“我不需要,你也不需要,你和他们不一样。”
“我是和他们不一样……”沙耶加看着爷爷,眼里忽然闪过一丝坚定,“但我们之所以能成为朋友,是因为他们从来不觉得我和他们不一样。”
“你要知道,即使今日你大动干戈救了他们,也无法保护他们一生一世,你的身份注定会与他们渐行渐远,这么做根本不值得。”老人的眼底泛出一丝慈爱,他放缓了语气,看着沉默的沙耶加,“你知道我为什么把你接回来吗?”
沙耶加缓缓地点了点头。
“与其帮助别人,你当前的重中之重,是努力读书提升自己。你的胞妹与远亲都有各自的宗室势力及财力,如果你不够优秀,别说配不上日后的身份,连保护自己都做不到。这次给你安排的都是些数一数二的名师,迟些还会送你去学习院……好好收着你的戒指,为未来做准备吧。”老人说着,拾起地上的戒指,拍了拍沙耶加的肩膀,递给她,“别再意气用事了。”
沙耶加没有接。
“爷爷,我曾经以为,只要我好好读书,这个世界上的所有知识都是可以通过书本学到的。”
老人愣了一下。
“直到我遇到汪旺旺,她教会我的事情,是我哪怕看完整座藏书院的书都学不到的。”沙耶加的声音不大,却透露出一种让老人觉得陌生的坚定。
“她教会我如何勇敢,如何做我自己,她和我的朋友们,教会我如何去爱。”
“你仍然执迷不悟。”
“这么多年,每当我一个人看着镜子的时候,我都会在心中问自己,我究竟是谁?是节子还是鹤子?但我现在不需要问了,脱去家族的外衣,我首先是一个人,其次才是您的孙女。如果我连我自己的朋友都不去守护,我如何能为家族效力?”
“无论你说什么,我都不会帮助你的。”老人冷酷地说。
“承蒙您一直以来的照顾。”沙耶加深深地鞠了一躬,转身离开。
“安保人员不会让你出去的。”她没走两步,老人就在后面沉声说道,“没我的批准,你离不开这里。”
“总要……总要试试的。”沙耶加没有回头,吸了一口气,朝外走去,留下老人站在原地,手里还攥着那枚戒指。
直到沙耶加的背影在眼前消失,老人才重重地叹了一口气。他重新坐回办公桌前,戴上眼镜。天色阴沉,似乎快要下雨了,风吹过廊前的枯木山水,把窗户上的米纸刮得沙沙作响,屋里的光线暗了下来。老人若有所思地拿起笔,却没有写下一个字。
“半藏,你也看到了,”他忽然对着空气自言自语道,“你要是我,你会怎么做?”
“那孩子真是执拗得很。”从房间暗处的角落里走出来一个人,就像是凭空冒出来一样。他的身形纤瘦,一眼看不出年龄,样貌没有什么特点,属于在人群中不会再看一眼的普通中年人长相,唯一值得一提的,是他眯着的眼睛里始终闪烁着若有若无的精光,就像是藏在海绵里的针。
“她的性格或许更像她的生母吧。”老人又叹了一声。
那个被称为半藏的人向外走了两步,绕过书桌来到正厅中间。他穿着深紫色的传统日式和服,外面套了件普普通通的黑色羽织。在他走路的过程中,宽大的丝质袖子没有一丝摆动。
羽织的背后绣着海波纹和松针,是日本和服里最常见的图案,即使走在繁华的大街上,也不会有人多看一眼。如果看得足够仔细,就会发现在海波纹下用暗线绣着一个漩涡状的纹饰。那是在日本古代,只有忍者之中的上忍才能使用的图案。
“我倒是觉得她有点像年轻时的你呢。”出乎意料的是,这个男人并没有使用敬语。
“我早已老了,忘记了自己年轻时的样子。”老人感慨道。
“当年你也是一意孤行呢。”半藏笑起来,模仿着老人当年的口气说道,“就算脱离家族,我也要娶她——现在想起来,你当时的表情还是很可爱呢。”
“当年也多亏了你帮忙,”老人说,“你本可以不帮我的,那不是你的职责。”
“可能我天生就爱多管闲事。”
“那你可愿意再帮一次节子?家族之中,我能托付的也只有你了。”
“我可不愿意帮节子,”半藏摊了摊手,“根据我的线报,这事情可比想象中棘手很多。”
“那就是这孩子的命数了。”
“呵呵,虽然我不愿意帮节子,但是我愿意帮那个叫沙耶加的小姑娘,还有我未来的主人。”半藏笑了一声,就像一个恶作剧成功的小孩,他抖了抖衣袖说,“你知道,志能备虽是家仆,自古以来却都是自己挑选主公的。”说完,半藏闪身消失在黑暗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