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开车的侏儒和清水,大家都东倒西歪地睡着了。我朝车窗外看了看,两边是南方沿海特有的茂密松针树林。我不是在做梦,之前发生的一切都是真的,我们从阿什利镇逃出来了。
数字时钟显示着今天是9月11日,收音机里陆陆续续播着一段新闻,似乎在纽约的一场暴动中,一种莫名的病毒凭空出现,少数华裔和大量黑人被感染,目前形势仍不明朗,几个区域已经被封锁云云。
我晃了晃脑袋,总觉得这段新闻似曾相识,就好像我曾经目睹它发生一样。
也许是梦吧,我看了看身边的达尔文,他靠着窗户睡着了,却一直拉着我的手,就像在盐矿的时候一样。
我们在中途停了两次,一次是在密苏里州,在黑市医生那儿给沙耶加和达尔文进行伤口处理,另一次是在亚拉巴马州的汽车休息站。除了侏儒开进加油站的时候能上厕所之外,我们不被允许下车,大部分时间像狗一样睡在闷热的车厢里。
为了避开收费站和临检,我们没有走高速,几乎都在走乡间县城的小路。侏儒一路上都在因为清水把我们搞上车这件事喋喋不休。
“该死,他们几个人散发出来的馊味和长蛆的奶酪差不多了。”他在激动时会一巴掌拍在方向盘上,“我警告过你这别蹚这浑水,你老糊涂了。”
“是你老了,老人才会变得越来越怯弱。做我们这行,越看不清的机会越叫机会,如果想要安稳,为什么不去开个一元店卖沐浴液和塑料花挣钱呢?”清水忍无可忍地回了一句,语气倒像在抱怨老伴儿。
“那个人你惹不起。”侏儒嘟囔着。
我不知道他们说的“那个人”是谁,这不是我现在关心的事。眼下最让我焦虑的,是刚才迪克掏出他的药瓶的时候,我瞥见里面没几粒了。
我们离开阿什利镇之后,回去过堪萨斯城的汽车旅馆,却没有在那儿找到张朋的行李箱和那一大堆药,不知道是他故意藏起来,还是被别人拿走了。
换句话说,现在剩下所有的药就是这些了。
迪克似乎对这件事并未在意,他还沉浸在丧父的巨大悲伤中。迪克是一个不愿意把悲伤外露的人,即使再难再苦的时候,他也会积极乐观地去面对。可这次我能听见他在午夜梦回时候的哭泣,也察觉到他盯着窗外,不知不觉眼泪就流了下来。
他失去了他最崇拜的人,从此也许除了我之外,再也不会有人唤他上校了。他前半生坚定的信仰在这几日里已经彻底粉碎,而前方只剩下一片漆黑的未来。
“你还好吗?上校。”我轻轻拍了他一下。
“就是有点饿。”他露出一个疲倦的微笑,“我特想吃我妈做的牛肉馅饼,那可是她的拿手绝活,把土豆、洋葱和豆子用番茄酱炒熟,和肉末搅匀,塞满一个12英寸的馅饼盘——我吃过用料最足的馅饼。我……”迪克说着,眼睛一红,“我是说,我想我妈妈了,我能回去看她吗?”
最后那句,他并不是对我说的,而是询问着坐在前座的两个人。
“如果你想害死她的话,当然。”清水头都不抬,漫不经心地回答。
“迪克,我很难过。”沙耶加是个心地柔软的人,眼泪也跟着掉了下来,她轻轻往迪克身边靠了靠。
“兄弟,现在不是时候,但我会尽我所能让你能够回家的。”达尔文拍了拍迪克的肩膀。
我假装不经意地把身体向另一侧倾斜,和达尔文保持一定的距离——在他醒来之前,我已经抽回了手。
靠近我的后座车窗没有关严,湿润的风混合着雨水飘在我的脸和嘴唇上,我竟然觉得有一丝寒冷,那是我熟悉的佐治亚州的秋天的味道。
快要入冬了,我的生命只剩下两个月。
我没有履行对自己的诺言,用剩下的时间陪伴妈妈,然后再去看看这个世界,最后回到我熟悉的中国南方,静静地等待死亡降临。
我把最后的时间用来寻找我的朋友,M把我们带回了她的过去,可迄今为止我们仍然对她的踪迹毫无头绪。我想找到她,我对我的选择并不后悔。
也许我并不需要再回到南方了,我现在的所在就是南方,另一个国家不同经度的南方,但这里有我的朋友,这儿早已是我的第二故乡了。
可我已经没有时间拥有爱情了。
我想起小时候,曾经无意中把一个桃核扔在舒月种的盆栽里,没想到桃核竟然发了芽,不到一个月就长出了一株幼苗。
可它还来不及抽芽,舒月就把它拔掉了。
“这么小的花盆,容不下一棵桃树,”舒月看了看我们家半米见方的小阳台,“这儿没有地方能容得了桃树。再长下去,它的根挤破陶盆,结局也是枯死,它也不会快乐。”
时间于我,不正是那个小得可怜的陶盆吗?
只是这一次我可以选择,不把那个桃核扔进土里,它不会发芽,不会生根,也没了最后被拔除的痛苦。
再醒来的时候,车停在了路边,我发现窗外的一切如此眼熟,这竟然是我自己的家。
绕了一圈,我们又回到了佐治亚的镇子,回到了来时的地方。
“你们先在这儿躲一躲,不要跟任何人联系,食物我会派人送来。”清水抬了抬眼,看看沙耶加,“等我的消息。”
“大妈,你不是搞笑吧?躲在这里?”迪克瞪大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清水,“你老人家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我们在这儿随时都能被发现!你不会现在想跟我说电影里那套‘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吧?起码给我们几把枪吧?”
“我没说过这是最安全的地方,”清水一哼,“但是如果军方要干掉你们,即使我把迫击炮给你搬过来,或者把你送进比五角大楼还坚固的地下碉堡,他们都能干掉你。我藏着你们没,有,用!听明白了吗,小子?”
“那……那你的意思就是,如果你说的那个什么大客户——阿拉伯酋长也好,英国女王也好,要是谈崩了,我们随时都会在这间屋子里被击毙?”
“不只是这间屋子里,而是美国的任何一个角落。”清水补充道。
迪克咽了咽口水,犹豫了半天,愣是没打开车门。
“嘿,为什么不往好的方面想想呢?”我尽可能地安慰着迪克,“如果对方答应这笔交易了,我们就算裸体上街也没人敢动我们一根毛,是吧?”
迪克被我逗笑了:“我可不要跟你们一起裸体上街,我的面积注定我要吃亏。”
虽然嘴上这么说,但我心里一点底也没有。迪克拉开车门,我们从他那一侧四下张望着下了车。
“你知道你可以回家的。”清水突然转头对沙耶加说,“你不需要跟他们待在一起。”
“谢……谢谢您的提醒。”沙耶加匆忙转头朝清水鞠了一躬,就跳下车跟上了我们。
算起来我并没有离开多久,可是看到自己的家仍然有一种久别重逢的亲切感。我绕到后院,在门廊的地毡下面摸到了大门钥匙。
回家第一件事就是奔向卧室,谢天谢地,那块从迷失之海带出来的石头还安安静静地躺在床底下。我和沙耶加把它拿到餐厅里,几个人七手八脚拆掉了沙耶加包的塑料纸,尘封了这么久,它们又一次展现在我们面前。
我仔细端详了一遍,具体来说,沙耶加背出来的是三块石头,它们都泛着一丝铜绿色,每块上面都用阴刻法刻了一个奇怪的图案。
“这……会不会是什么印第安字啊?”我越看越觉得这雕刻像某种文字,“我记得以前历史课说过,古代中国人喜欢在石头上刻字。会不会以前的印第安人也有这个习俗啊?”
“如果这些石头真的属于印第安人,那么他们刻的肯定不是文字。”达尔文沉吟着说,“印第安人没有文字。”
“啊?不会吧?印第安文明好歹也是古老民族文明之一呀,怎么会连文字都没有呢?那他们怎么记录自己的历史文化呢?”
“印第安人记录历史的唯一方式,是通过奇普绳结。”沙耶加说,“我们历史课本的封面就有。”
“呃,是吗?历史课本……”我使劲回想了一下,历史书封面上那个印第安土著的大头照,似乎是戴着一大串带穗儿的项链,但我一直以为那只是他们装饰自己的项链而已。
“用这些绳结怎么记录啊?”
“比如说,今年水灾了,就用蓝色绳子系一个结;去年瘟疫死了很多人,就用白色绳子系一个大结……系结的手法和大小都能分辨出这是一个什么事件。”
“我的妈呀!那如果事件的跨度有一百年,需要系多少个结啊!谁能记得什么结就是什么事?这太不科学了吧?”
“或许是你对科学有什么误解。”达尔文耸了耸肩——他已经尽可能的表现得含蓄了,但我似乎总能轻易触及他的底线,“古代有很多智慧,都是现代科学无法超越的。”
这句话倒不像是从他这个电脑极客嘴里说出来的。
“奇普绳结的记录方法并不像其他文字一样拘泥于二维,它是一种三维的记录方式,里面涉及的数学计算体系十分复杂,但看上去原始简单。就像计算机编程,最基础的代码只有0和1,却能编出世间万物。”
“那这种记录方式普通人也可以学会吗?”
“已经失传了。”达尔文摇摇头,“现在连印第安人都已经忘记了奇普绳结的记录方法,他们就像忽然被砍掉了手臂一样,忽然忘记如何去解读绳结了。”
就在我们讨论的时候,迪克已经溜进了客厅,一屁股坐进沙发里,摸到了电视遥控器。
我和舒月租这间房子的时候,这台电视就在这儿了,搬进来这么久,我基本上就打开过几次。它是最早的那种平板电视,还没摆脱传统电视机的厚度,上了年纪的液晶显示器让画面看起来模糊不清,四边泛着白光。
我家没开通网络付费频道,只有一些基础的地方电视台。此时,一个褐色头发的主播正在语速飞快地播报着一则新闻:
“在9月11日的纽约有色人种示威游行中,一种不明病毒导致至少79人死亡,201人受伤。目前疑似带菌者已被隔离,事件仍在调查中……”
电视的声音吸引了我的注意,我放下石头,走进客厅。
这是我在汽车收音机里听到的那场暴动,当时还没有死伤这么多人。
我盯着屏幕,里面正切到一个现场镜头,是从远处高楼用长焦镜头拍摄的——在一片中文和意大利文的广告牌之间,扯满了红白相间的封锁胶带,军方的装甲车停在一堆路障前面,一些穿着无菌服的人抬着担架从封锁线里走出来,上面似乎躺着一具黑漆漆的尸体。
我是不是在哪里看到过这个画面?
我突然冒出这个奇怪的念头。
中文的广告牌,黑色的尸体,不知名的病毒……我盯着屏幕,顿时有点想吐。
迪克低声骂了一句,也不知道是军方的车,还是担架上的死人,触动了他跟我一样衰弱的神经。在经历过盐矿的精神刺激后,每个人都条件反射地排斥着任何跟死亡相关的事。
他边骂边按下了换台键,可另一个电台正在播放的显然是相同的事——某个穿着黑西装的政府官员正站在一堆话筒前面,背景是美国国旗和双子塔遗址,他的语气愤怒又激动:“几年前,我就站在这里,目睹世贸中心倒塌,我们都知道那是谁干的——所以当我听到数年之后的同一天,纽约再次出现了不知名病毒,我几乎可以断定,这又是另一场恐怖袭击!他们只是换了种方式,从飞机劫持变成了细菌武器……”
迪克又换了一下台,这次是一个国家安全局的发言人。
“这会是黑人种族主义者策划的吗?”一名记者问。
“就目前情报机关提供的资料来看,伊拉克已经拥有生化武器!他们在制造生化武器,并且有明确的军事部署,恐怖分子混入了游行队伍,在人群中释放了含有病毒的气体。因此我们必须加紧攻击,解除大规模杀伤性武器。”发言人把拳头捶在桌子上,吸了一口气,语气平缓下来,“我们是一个多种族、多文化的包容国家,我们热爱和平……”
“美国政府已经掌握对方有大规模生化武器的证据了吗?”另一名记者问道。
“我们有理由相信,美国正处于恐怖组织的危险之下!”
“这是什么游行?”沙耶加也跟了过来。
“我没记错的话,不久前有几个涉嫌种族歧视的白人警察被无罪释放了。”达尔文说,“网上流出一段视频,那几个警察打了某个超速被截停的黑人。”
“但这明明是白人和黑人之间的事,为什么要选在华人区游行?”
“这种游行里常常会混杂着许多目的不纯者,他们期盼游行能升级为暴动,再在暴乱中浑水摸鱼,打砸抢捞上一笔。华人区是不二之选,”达尔文似乎对这种事见怪不怪,“华人区平时就属于治安混乱地带,不像白人区有那么多警察,即使报警,警察也未必会管。这些生事之徒不傻,他们知道上东区有森严的安保,意大利人有黑手党和机关枪,而中国人有现金。我爸妈开的快餐店,都被这样抢了好几次。”
“那为什么恐怖分子又要选择在黑人之间发动攻击?”迪克不满地说,“这听起来难道不荒谬吗?”
“总要有一个什么人来背锅,这就是政治。”达尔文淡淡地说。
迪克又按下了换台键。这次是一个医生站在实验室里:“我们并没见过这种病毒。是的,它有很高的传染性,现在被感染的市民已经被隔离。当然,我们正在全力研制疫苗,相信近期内就能开发成功……目前送往隔离室的患者,情况已经得到明显好转。”
“这会是一种新型的生化武器吗?”拿着麦克风的记者不依不饶。
“那要看你怎么定义生化武器了。”
“该死!难道全世界除了恐怖袭击,就没有别的新闻了吗!”迪克痛苦地抱着头。
“不是……不是恐怖袭击,”我忽然自言自语道,“是唐老鸭……”
“你在说什么?”迪克莫名其妙地看着我。
“呃,我刚刚说了什么?”我回过神来。
“你刚刚好像在说唐老鸭。”迪克歪着头,“我不确定你说的是不是迪士尼动画片里的那一只。”
“唐老鸭。”我紧锁眉头,努力理清思绪,“我觉得这不是一场恐怖袭击,犯人是一只唐老鸭。”
“中尉,你还好吗?”迪克疑惑地问。
我低下头,脑海里浮现出一只奇怪的鸭子,手里握着一只玻璃瓶。
我们自从离开阿什利镇之后,精神状态都不太好。舒月跟我说过,这是一种短暂的创伤后遗症,我们会本能地对血腥和暴力的图像产生应激反应,就像迪克看到死人就要换台一样。这种病症严重时会产生幻听和幻视,大脑甚至会伪造出不存在的记忆。
我不确定这只鸭子究竟是不是来自我的幻觉。
“我……还好。”我在沙发上坐下来,“只是,我不知道为什么,这个新闻我好像很久以前在哪里看过,我觉得凶手是一只唐老鸭。”
“唐老鸭是恐怖分子?”迪克重复了一遍,“那米老鼠是帮凶吗?”
“我不知道,我记不清了……”我把身体埋在沙发和抱枕之间。
“也许是你最近的精神压力太大了,睡一会儿吧。”迪克安慰我,“我们都受了不小的刺激。”
他一边说,一边继续换台,在他锲而不舍按了一大圈之后,音响里终于传出了一段“罐头笑声”——娱乐台每天下午的《笑笑小电影》背景乐。
此时正有一个孩子坐在雪橇板上,滑稽地摔了个跟头。录视频的似乎是孩子爸爸,一边笑着一边跑过去安慰他。
连看了几个片段之后,我终于笑出了声。
“这才是我们该看的。”迪克放下遥控器,“哪怕一个下午,让我的人生轻松一点,哪怕我再也见不到明天的太阳。”
我对此不置可否,学他一样脱了鞋躺在沙发上。达尔文打开了我的电脑,沙耶加则拿了一套我的衣服走进浴室。
是啊,躺在沙发上多好,也许下一秒就会被窗外的狙击枪爆头呢?也许这一秒闭上眼睛之后,下一秒再也不会睁开了呢?我盯着电视机里那个有点微胖的中年男人,在圣诞舞会上学迈克尔·杰克逊跳舞,扭着屁股的时候撞到墙上。
我什么都没有改变,我没能救加里,也没有找到M,我不是英雄,只是这个世界上最普通的人之一,银河系的一粒尘埃。
当我回过神的时候,才发现身边的迪克也和我一样泪流满面。
“上校……”
正当我想安慰他的时候,《笑笑小电影》的画面消失了,电视发出了刺耳的噪音,几秒钟的雪花噪点之后,一个男人的脸出现在屏幕上。
“这他妈是什么……”迪克边说边拿起遥控器,但无论换什么台,都是同一个画面。
“有人切断了电视台的视频信号!”达尔文一边说一边飞快地站起来,熄灭了屋里的灯,他打手势让我们蹲下来,我和迪克轻手轻脚地跟他爬到客厅的窗户边。
“他们这么快就来干掉我们了?清水谈崩了?”迪克喘着粗气,“我他妈就知道这些混蛋不会放过我们的,但为什么要切断电视信号?”
“嘘。”达尔文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怎么了……”沙耶加刚从浴室里出来,看到我们几个趴在地上,下意识地马上蹲下。
我朝她招招手,让她爬过来。
达尔文撩开百叶窗的一角,可是外面街道上一个人都没有。街道对面的邻居从屋子里走出来,隔着篱笆向另一家喊道:“嘿,你家电视出问题了吗?”
“不只是我们。”达尔文说完,站起来打开大门跑了出去。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只好跟在后面。
“嘿,哥们儿,那个老女人说过,她回来之前我们不应该出来的。”迪克边走边说。
“这很奇怪,”达尔文没有回头,“有人截断了全国的电视信号,同一时间不同电视台,你明白吗?连五角大楼都很难做到。”
“我们要去哪儿?”沙耶加披着浴巾,头发湿漉漉的披在肩膀上。
我还没来得及回答,就看到达尔文在路口停下了脚步。马路斜对面是“温蒂家乡菜”——一家老式南方菜馆,主打酸菜炖肉和炸鸡。因为离我家很近,所以以前社团聚会的时候也会在这里订比萨。
此时“温蒂家乡菜”门口已经聚集了几辆车和附近的一些居民,我们走进去,没有人回头看我们——他们都全神贯注地盯着餐吧上挂着的那五台48英寸液晶电视。要是在平时,每台电视都会播着不同的内容——橄榄球、足球、篮球,以满足顾客的不同需要。可这一刻,五台电视机的画面,都是同一个男人的脸。
此刻他正坐在窗边,窗外似乎是一个住宅小区,又有一点像大学校园。
他有一头浓密的黑色鬈发,眼眶深凹,浓密的眉毛下面是一双浅棕色的眼睛,这应该是个中东人。他的衬衫纽扣松开了两颗,领带歪歪扭扭地挂在脖子上,整个人精神状态看起来不太好。他似乎刚刚调试好摄像机的角度——刚才他出现在我家电视上的时候,整个画面是歪的。
“我再说一次,那是潘多拉菌株,是一种新型的炭疽菌株……”他似乎很紧张,“通过吸入传播。最初会咳嗽,胸口阵痛,几分钟之内就会发展成败血症,皮肤溃烂……”
说到这里,这个男人向窗口侧了侧头,他的情绪明显极其不稳定,一行眼泪从他的眼角流出来。
“他到底是谁?”我听到人群中有人低声议论着,“什么潘多拉菌株,已经开始散播了?”
“潘多拉菌株到目前都无法被治愈,感染者只有死路一条!”那个男人回过头来,他的音量因为愤怒而变得高亢,“它是致命的生化武器……但它不是来自什么中东恐怖组织,不是来自伊拉克,也不是来自伊朗,它来自美国国家传染病学院的实验室!”
他的话像一颗重磅炸弹扔进人群里,一些人开始惊呼。
“我就职于马里兰州的美国国家科学院……潘多拉菌株最初只是我们的研究。我一直以为,研究它只是学术上的,直到不久前,‘那个人’出现了。他让我清醒过来,他告诉我,潘多拉菌株将被美军用来作为生化武器攻击……我的祖国。”电视机里的男人抬起头,他的双眼燃烧着怒火。
“是的,就是媒体报道中威胁着你们每一个人安全的我的祖国,这是莫须有的罪名。一旦潘多拉用于战争,它的毁灭力不仅能杀死武装分子,还能把整个中东地区的人都屠杀殆尽。可是美军高层还是决定启用它,搭上成百上千万平民的生命,只为了加速战争胜利的进程……最大的恐怖分子,就是美利坚!”
我身边的一个妇女跌坐在凳子上,她喃喃地说:“这不可能……”
“我把病毒样本给了他,因为他答应我,他会阻止美军在我家乡的杀戮。那些杀戮并不像好莱坞电影里那种暴力美学,不像新闻报道中寥寥几句带过的毫无情感的数字,它充斥着杀戮和无处可逃的绝望,就像这样……”
那个男人边说边把身体伸出画面外,当他再回来的时候,他的嘴里塞着一把手枪。
我捂住嘴巴。
他模糊不清地说了几个字,我还没来得及听明白,枪响了。
“不!”餐厅里的人尖叫迭起,伴着哭腔。
电视上的男人从凳子上向后倒去,他的脑浆喷在后面的墙上,上面贴着一张皱皱巴巴的纸,上面用马克笔潦草地写着—
Bellicose(好战的)。
离开“温蒂家乡菜”的时候,电视信号已经回到了体育台的橄榄球赛。我的脚就像踩在棉花上轻飘飘的,餐馆门口的一个女人吓晕在地,隐约有哭喊声和警笛声从远处传来。
这就是真实的美国人,他们生活在《笑笑小电影》和娱乐台所创造的繁荣美好之下,生活在CNN有线电视新闻网和国际新闻台散布的远东的恐怖之下,事实上,在这个好战的国家里的人民,哪怕看到血浆喷在屏幕上都会吓晕过去。
“‘他’是谁?”沙耶加打破了沉默,“刚才电视里那个人把菌株交给了谁?”
“全世界都想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达尔文耸耸肩,“FBI比我们更急于找到这个人,他和在游行队伍里散发病毒的人有可能是同一个。”
“他究竟是什么目的?”
“我不知道,但绝不仅仅是阻止美国在中东的生化武器袭击。”
“末日审判到了。”
这句话不自觉地从我嘴里说出来,我的脑海中闪现的,是电视机里那个男人把枪放在嘴里的画面。
“你说什么?”达尔文转过头看了我一眼。
我浑身一抖:“他吞枪的时候说的话,末日审判到了。”
“你怎么知道?在我听起来,他只发出了吞咽的‘呜呜’声。”迪克想了想说,“那是人在哭泣时的自然反应。”
“我不是听到的,我是看到的。”我沉吟道。
“什么叫你看到的?”
“我在哪里见过这一幕……”
我边说边打开家门,没想到里面正站着一个人,怒气冲冲地看着我:“小鬼,你他妈的这几天去哪儿了?”
竟然是骆川!我差点忘记了这个本该在医院里躺着的人。
“你怎么从医院跑出来了?”
“我还在等着你回答我的问题。”骆川没好气地往沙发上一坐,“舒月就是这么教你的?一声不吭就可以擅自离校?别忘记你还是个毛都没长齐的未成年人,你的监护人是老子我……”
他还没说完,我就一把上去揪住他:“快离开这里,这儿不安全!”
“哎哎哎,几天不见怎么还动起手了。我要不是担心你,我能颈椎没好就强行出院?你别拽,我的脖子断了!”骆川一边扶着他的护颈一边嚷嚷。
“我现在三言两语跟你说不清楚,你快走吧!我们最近……出了点事,你在这儿会连累你的,再不走来不及了。”
“哟!”骆川瞅准了空隙一手按住我的头,发出一声夸张的感叹,“小土豆,你也知道你摊上事了?玩儿脱了吧?现在除了灰头土脸地躲在这儿,哪儿都去不了了吧?”
“啊?”我有点意料之外,“你怎么会知道?”
“我在医院醒来,越想越觉得这件事不对劲。那个从背后袭击我的人,并不是只想打晕我这么简单,他下的死手,根本没打算留活口——要不是我练过,现在早就去见爱因斯坦了。那个人的目的是M的笔记本,他想杀掉看过那条公式并且有可能知道怎么利用它的人。”
骆川放开我,理了理衣服:“所以我醒过来的第一件事就是打电话回麻省理工,询问布朗教授的死。”
“他的死有蹊跷?”我问。
骆川点点头:“警方说他中了三枪,凶手是谋财害命。有蹊跷的是事发地点,在查尔斯河附近,那里很安全。即使偶尔出现一两个混混,也只会勒索一点现金,枪对他们来说只是个幌子,他们做不出杀人的事儿——何况谁会为了那只满是考卷的公文包,枪杀一个手无寸铁的老教授呢?那些混混早就抢出门道来了,他们知道这种老知识分子身上根本不会有多少现金。”
确实,如果在美国半路上遇到劫匪,无非就是求财,他们绝大多数只是缺点钱嗑药而已,为了图省事只要现金,连车都不会要——因为车容易被警察追踪到。只要给点现金,不做反抗,是不至于出人命的。
“重点来了,布朗教授的死看起来明明就是疑点重重——多到连我这种非专业人士都能看出纰漏,但警方竟然轻易定案放弃追查了。”骆川咽了口口水,“布朗教授的前妻和家人都对他的死三缄其口。他的死和你们朋友的死同样蹊跷,这让我不得不怀疑,一切都是有人蓄意安排的。”
“M没死。”沉默了很久的达尔文开口了,他平静地把真相说了出来。我的眼睛不由得一阵潮湿。
“你说什么?”骆川一脸疑惑。
“那个数学天才,我们的朋友,她没有死。那具尸体不是她,她只是被带走了,你的猜测没错,她的失踪和布朗教授的死一样,是精心策划的阴谋。”
“那她究竟被带到哪里去了?你们真的去查了吗?该死!”骆川骂了一句,“你们真的他妈的去查了,现在你们惹上了什么人?国际犯罪团伙,还是什么黑帮势力?”
“你猜不到,”达尔文严肃地说,“我们惹上的人远比你能想象的更有势力,不是你或者我们任何一个人可以招惹的,所以你还是快离开吧。”
“快走吧。”我低声说,“从后门走,尽量低调点。”
“我不能把你扔在这儿,”骆川皱着眉打量了我们几个一眼,最后看着我,“我答应了舒月,你毕竟是她的侄女……”
“我不是她侄女。”我低下头轻声说,“我和她没有任何血缘关系,她不欠我什么,你也不欠我什么,我对你而言只是个毛头小孩,你不是我法律上的监护人,不需要对我负责。就算今天舒月在这里,她也不会让你管这件事。”
我不能再让无辜的人为了我卷入这件事,骆川只是对舒月有感情所以才答应照顾我,但他做的已经够多了。
骆川愣住了。
“快走吧。”
“哟,你这个小丫头口气还不小嘛。”骆川哼了一声,满不在乎地转身从冰箱里拿了两瓶啤酒——还是上次喝剩下的,“老子我差点就被你们唬住了。”
“哎!你这个人,”我一下急了,“跟你说人话你咋听不懂呢?”
“现在我已经见过你们并且交流过了,如果生存率是50%生50%死,那么我现在即使离开,我的生存概率也不会增加到100%,反而会因为见过你们又落单,生存率变成20%。我离开,生存率20%,你们50%;我们每个人单独离开生存率20%;我们一起留下来生存率仍能保证每人50%,而我的智商又能给生存率加成10%到50%不等——综上所述,我应该留下来。”
我被他说得脑袋发晕,转头问迪克:“他在说什么?”
“好像是说,他留下来,我们的平均生存率变高……”迪克掰着手指头算着。
“博弈论。”骆川耸耸肩,“但这位胖同学的结论是正确的。”
“这不科学。”
“这就是科学,还是你喜欢更无赖的方式——老子就不走,你有脾气?”骆川灌了一口啤酒。
“我……”
我话音未落,骆川的视线突然停留在餐桌上刻着文字的那些石头上,他的脸色沉了下来。
他走到餐桌边上,仔细地端详着那些石头,看了好几分钟,他回头盯着我:“这些东西是从哪里来的?”
“这就是我之前让你帮我联系做年代测试的石头,我还没来得及给你看,而且你也没兴趣帮忙……”我有点被他吓到了。
“我是问你,这些石头你是从哪里弄来的?”骆川不再看我,而是皱着眉头拿起其中一块石头。
我疑惑地看了看达尔文和沙耶加。
“为什么您会这样问,您在哪里见过这种石头吗?”沙耶加试探性地问了一句。
“我见过,”骆川一改平常玩世不恭的样子,沉声说,“二十年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