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也许一分钟,也许更久,我尝试着动了动手臂。
胸口一阵压痛,但好像还可以忍受——我伸手摸了摸自己,没有枪伤,也没有血。
地上湿乎乎一片,一股浓烈的尿骚味冲进鼻子里,我甚至能想象出前一夜从酒吧出来的墨西哥人在墙根下解手的情景。
尿味很快被血腥味盖了过去,我面前趴着刚才的黑西装男人,他背后中了两弹。
后面走过来一个小个子,毫不客气地在黑西装尸体上吐了一口唾沫,他收起了手里的枪,示意我们跟他走。
小个子在夜色中的玻璃眼球闪着没有温度的光,他烧毁的皮肤下露出了半边牙床,就像动物世界里极恶的狼。
是荒原客栈的那个侏儒。他救了我们。
一辆黄色计程车熄灭了大灯,藏在树丛后面。
开门的是荒原客栈的清水,她和上次一样穿着丧服。侏儒一跃而起,跳上了她的膝盖。
“节子,又见面了。”清水欠了欠身,像猫一样笑了。
这次的计程车是七人座,十分宽敞。我看了看皮笑肉不笑的清水和手上的伤,然后挤到了最后一排。
也许是清水天生的威严,迪克和达尔文也果断选择了最后一排。
汽车开动的时候,格局变成了我、迪克和达尔文挤在后座,中间空荡荡的座位上坐着沙耶加和抱着侏儒的清水。
迪克庞大的身躯已经占据了后座四分之三的位置,我和达尔文几乎是猫着腰坐在他腿上。
“没想到这几个红脖子的乡下人,还是有点眼力的。”清水瞥了一眼后座,掩着嘴笑了笑。
“老子的脖子是去海湾度假晒的……”迪克刚想戗她一句,被我狠狠踹了一脚。
“你闭嘴吧,非要别人把你赶下车去吗?”
清水的脾气我是领教过的,我可不想一天之内再被捅一刀。
计程车拐进了闹市区,虽然已经是半夜了,但这里的酒吧一条街仍然灯火通明。街头挤满了要去圣代酒店顶楼看夜景的游客和滚石餐厅里开哈雷的暴走族。
我们的计程车滑进五光十色的街灯里,隐没在千万辆计程车中间。
清水用一把精致的小梳子给侏儒顺着头皮上稀疏的毛发,他就舒舒服服地趴在清水的和服上,像一只哈巴狗。
“承……承蒙您的照顾了。”沙耶加一直刻意地跟清水保持着距离。
“有代价的,”清水抬起头看着沙耶加,突然露出了一个微笑,“但她付过了。”
也许是外面的车灯晃的,我好像看见沙耶加有一瞬间的失神。
“你的眼睛很像她,节子。”
清水在说这句话的时候,我突然感觉到她的声音里,有一阵落寞。
或者说是人情味儿。
在这之前我还以为,在荒原客栈工作的清水应该是连灵魂都卖掉了。
这么看,清水还算是个“人”。
“呃,谢谢你也顺便救了我们。”迪克在后面不合时宜地打断了她俩的对话。
清水瞬间收起了笑容,她的眼神就像能捅死人的匕首一样闪着寒光,但也就是一秒钟,她藏起了杀气,用略带鄙夷的眼光瞟了一眼迪克。
“我们是生意人,不是开善堂的。”清水的声音冷得像冰水一样,“你们已经知道了想知道的东西,现在把印章还给我。”
迪克疑惑地拿出印章,有些不舍地看了我和达尔文一眼。
“里面有追踪器。”清水连眼皮都没抬。迪克立刻像抛烫手山芋一样把印章抛到前座。
清水一边把印章放进一个特制的消磁容器里,一边嘟囔着:“真是的,现在的生意越来越不好做了,客人总是不带脑子,你们的命不值钱,但别把我们也牵扯进来。”
“请问,买照片的是什么人?”我弱弱地问了一句。
问完我就后悔了,我真是天下第一大傻瓜,简直是被屎糊了脑子,这么重要的商业机密是随便问的吗?难道非要再挨上一刀才能老实吗?!
出乎意料的是,清水听了并没有生气,而是转过头来笑着说:“你想见他吗?”
“我……还是算了……”我下意识地连连摆手。
我已经快被这一层又一层的阴谋搞得窒息了,可不想再节外生枝。我只想把M平平安安带回来,谁买的照片,关我屁事啊!谁知道是不是哪个大富豪突然抽风了,一夜之间成了神秘事件爱好者?
清水点了点头:“恭候你的佳音。”
计程车一个急转弯,在路边的灰狗客车站停下了。
“大婶,你是认真的吗?”迪克难以置信地看了看夜色里的一排灰狗巴士,“那我的车怎么办?”
“你现在可以回去拿呀。”清水连看都懒得看他,闭上眼睛养神。
我们心里都清楚,命都快没了,还要什么车啊!现在回去不就是死路一条吗?
“我的车怎么办?”迪克求助地看着达尔文,那辆红色道奇就跟他的女朋友一样。
“回去我再想办法。”达尔文拍了拍迪克,又跟他轻声嘀咕了几句。
“那……请留步吧,再见了。”沙耶加转头向车上的清水鞠了一躬。
“节子啊,”清水没有回头,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说给沙耶加听一样,“有时候,总要说再见的,毕竟大海和高山的命运本不相连。”
计程车开走了,沙耶加还呆呆地站在路边。
“怎么了,走吧。”我拉了一下沙耶加,她的手心冰凉。
夜晚的灰狗巴士上只坐了一半人,大多是需要转车去加州或纽约的乘客,偶尔能看见一两个打扮花哨的嬉皮士,车厢里飘着浓浓的大麻味儿。
沙耶加靠着窗户睡着了,迪克独自在后座发呆,达尔文仍皱着眉敲着键盘。
“喂,你在看啥呢?”我打了一个哈欠往他身边凑。电脑屏幕上,赫然排列着十几篇论文,然而我一个字也看不懂。
在美国虽然待了大半年,总算突破了口语交流大关。但以我的惰性,单词量也就维持在日常用语的3000个左右。稍微有点难度的进阶词汇,我都看不懂。
幸好是跟达尔文说话,用中文就好了。
“这是啥?”我指着其中一篇的一幅青蛙配图,用中文问道。
“拟态。”达尔文用中文小声跟我说。
“什么?”我挠了挠头。
“今天沙耶加的话提醒了我,在自然界有许多生物,遇到危险或捕猎的时候,会根据周围的环境任意改变颜色和形状,以便和环境融为一体,这种生物的演化主要是为了躲避天敌和迷惑猎物。”
“就像变色龙和枯叶蝶一样吗?”
“嗯,但还有另一种生物,才是自然界拟态的顶级高手。”达尔文沉默了半晌,瞥了一眼后座还在发呆的迪克,“软体动物头足纲,也就是我们说的八爪鱼。”
“八爪鱼,会隐身?”我瞪大了眼睛。
“八爪鱼能根据周围环境改变身体色素层,以便与之融为一体。它们当中最厉害的高手叫作拟态章鱼,甚至能模仿比目鱼和海蛇等其他海洋生物——不只是外观,更是行为上。你记得我们在M的棺材里看见的那张皮囊吗?”
我点了点头。
“我跟你说过,那个假吉米逃走的时候,也留下了一层皮囊。但这种3D打印的硅胶物质,如果人类穿进去,也不可能变得和吉米一模一样,除非……”
“除非配合拟态,改变骨骼形状?”我终于明白,为什么同一个八爪鱼人,既能模仿17岁的男性吉米,也能模仿身高不到160厘米、发育不良的M。
“你怀疑迪克和八爪鱼人……”我硬生生把后半句“一样吗”咽了下去。
毕竟达尔文最亲的哥哥是因为八爪鱼人才死的。不要说是他,哪怕是任何一个人,可能都无法接受自己最好的朋友也是同样的怪物吧。
“如果他们不是同一类生物,为什么会有同样的能力?”达尔文握紧了拳头。
“如果迪克不是人类,你还能不能跟他做朋友?”
“迪克就算是外星人变的,他也是我的好朋友,”达尔文毫不犹豫地说,“我们从九年级开始就是朋友了。”
“那你知道他九年级之前在哪里吗?”
“什么意思?”
我把骆川出事那天的事情告诉了达尔文,包括沙耶加曾经在犹他州见过迪克的事。
“渐冻症是不会被治好的,沙耶加见到迪克的时候,他的半个身子已经不能动了。你记得他那天发病的时候,凯特阿姨疯了一样往他嘴里塞药吗?”
“你是说,这些药有问题?”
我点了点头,从口袋里小心翼翼地摸出我捡到的那粒药。
我们到达小镇的时候,天已经蒙蒙亮了。达尔文把我拍醒,我也不知道我是什么时候睡着的,身上还披着他的衣服。
没有了迪克的车,我们只能走路回家。
我从车站出来,不自觉地打了个哆嗦,跟沙耶加像两只互相取暖的小鸟一样缩在一起。
入秋了,小镇的清晨有点冷清,没有大城市的车水马龙,只有枯黄的树叶落了一地。我们几个都好几天没洗澡了,身上的衣服透着汗味儿和大巴上粘下来的大麻味儿。一个提着牛奶瓶的老人牵着狗走过,心怀警惕地看着我们,就像看着一群晚上不睡、在街边“飞麻”的混混儿。
巴士车站离迪克家并不远,但这段短短的路程是我走过的最沉重的路之一。
没有人说话,我们都不知道该怎么面对爱德华。
“我的上帝!宝贝儿,你这是去哪儿了?”凯特阿姨推开门,声音打着颤,“我差点报警了,为什么不接电话?”
迪克没说话,径直越过了凯特阿姨往里走:“我爸呢?”
“你爸爸昨晚已经回基地了。”
凯特阿姨跟在迪克后面,熟练地把他的脏袜子和外套扔进洗衣机,再把他的书包挂进衣帽间——这么多年她习惯在照顾儿子这件事上找到安全感。
“我觉得我们应该好好谈谈。迪克,我越来越不了解你了,你总是彻夜不归,让我很害怕……”
“我们是该好好谈谈了。”迪克坐在客厅的沙发上。
达尔文看着我和沙耶加:“我们先到后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