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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林母哭得令儿子和儿媳大为不安。

凝之:“妈,你怎么伤心起来了?怕我们返城了给家里添麻烦?”

林母连连摇头:“不,不是,妈是高兴得哭了呀!我这辈子,就没敢梦想着能过上几天和你们一起生活的日子!以后好了,岂不是天天都能看见你们了?”

老人家噙泪笑了。

林超然和凝之也笑了。凝之掏出手绢替婆婆擦泪,林母接过手绢自己擦。看得出,婆媳两人,感情甚笃。

林母:“超然,你返城的事儿,暂时不要跟你爸说……”

林超然:“我知道。我收到了一封我爸让我妹代他写的信,他嘱咐我要留在兵团好好干。既然已经是营长了,那就要争取当上团长、师长,家里也跟着好光荣。”

林母:“你爸他多次也是跟我这么说的。这不表明他对你没感情。其实他可想你了,有时做梦都叫出你的名字来。他是一心指望你更有出息,他也跟着长脸。他倒是盼着你弟返城,你弟为什么还不返城?”

林超然:“妈,我以前不是说了嘛,我弟在那儿处上对象了,那姑娘是当地老职工的女儿,既漂亮又贤惠,两人感情很深。”

林母:“那,要是一结婚,他不就返不了城了?”

林超然:“肯定是那样。”

林母:“他春节前也不回来探家了?”

林超然:“这……他说要在姑娘家过春节……”

林母又哭了:“他这不就是有了媳妇忘了娘吗?我已经三年多没见着他了,甚至连信也写得少了。老大,妈想他可比想你还厉害啊!他毕竟是个小的,也不像你那么方方面面都行……”

林超然不知说什么好。

凝之:“妈,超越不是您说的那样,初次谈恋爱的小伙子都有那么一个阶段。他还采了不少木耳和蘑菇让我俩捎回来了呢,过两天我就给家里送来……”

林母:“别往这边送了,留着你们那边吃吧。”

凝之:“他采得多,怎么也得送过来些。”

突然,厨房传进母鸡下蛋的叫声。

林超然有意岔开话题:“妈,还在厨房养鸡了?”

林母:“就养了一只,不是图的不用买鸡蛋了嘛,再说冬天也不容易买到。你俩等着,我给你俩一人冲碗蛋花儿!”

林母起身到厨房去了。

林超然和妻子都如释重负地长出了一口气。林超然紧握了一下妻子的手,耳语地:“谢谢。”

凝之也反过来紧握了林超然的手一下。

林超然:“妈,我不吃,给凝之冲一碗就行。”

凝之:“妈,我现在也不想吃。”

林母的声音:“凝之,超然不吃可以,你得吃。你现在正是需要增加营养的时候,为了孩子那也得吃!”

林超然和妻子相视苦笑,凝之将头靠在超然肩上。

林母端碗进来,放桌上,说:“先凉会儿。凝之,超然不吃,两个我都打在一碗里了。你可得听话,一会儿都喝了,啊?”

凝之顺从地:“妈,我听您的。”

林超然:“妈,我爸在什么地方上班?我想去看看。”

林母:“在江北。具体什么地方我也不太清楚,那得问你妹。你何必急着去看,到晚上父子俩不就见着了?”

林超然:“我是想知道他干活的环境,干的又是什么活儿。”

林超然刚离家门几步,听到背后凝之在叫他,转身一看,见凝之也跟出了家门。

他又走回到妻子跟前。

凝之:“别忘了,先要把罗一民的工资给他。”

林超然一拍书包:“忘不了,带着呢。”

凝之:“超然,我喝不下那碗蛋花儿。我从没对老人家说过谎,可今天,帮你圆了个弥天大谎,这谎要骗到哪一天为止呢?”

她流泪了。

林超然将双手搭在她肩上,安慰地:“我也不知道,能骗多久骗多久吧!哪天实在骗不下去,真相暴露了,咱俩也就解脱了。”抬手替她抹去眼泪,又说:“要尽量装得高兴,千万别让我妈看出来你流过泪,啊?”

凝之点头。

某街角小商店里,林超然的妹妹林岚在用提子一下下往一个大瓶子里灌酱油,柜台前站着一个小女孩儿。

门一开,林超然进入。

林岚惊喜地:“哥哥!”

林超然:“先给人家装完酱油。”

林岚给那女孩装完酱油,用抹布擦了擦瓶子,递给那女孩抱着,嘱咐:“路滑,走好啊。”

林超然替女孩开了门,女孩出去后,妹妹也绕出了柜台,抱住了他的腰。

另外一名女售货员笑望他俩。

林超然:“别这样,让别人笑话。”

林岚:“不管!亲亲我!”

林超然无奈,应付地在妹妹脸上亲了一下,妹妹这才放开他。

林岚:“哥,啥时候回来的?”

林超然:“昨天半夜。”

林岚:“和我嫂子一块儿回来的?”

林超然:“当然。”

林岚:“你俩也是返城了吧?”

林超然摇头。

林岚失望地噘起了嘴。

林超然:“不过这次探亲假很长。”

林岚又笑了。

林超然摸了她头一下:“到咱爸干活那地方怎么走?给我画张图,我要去看看。”

林岚:“徐姐,给我找张纸。”

那被叫作徐姐的售货员从意见册上撕下一页纸递给林岚,两眼却直勾勾地甚至可以说色迷迷地盯着林超然,盯得林超然很不自在。

林岚从衣兜上取下圆珠笔,在纸上画着,标着;林超然问:“你罗一民哥哥的铁匠铺子还开在原地方吧?”

林岚:“嗯,没挪窝。”

林超然刚一离去,那叫徐姐的售货员迫不及待地问:“哎,林岚,你哥和你嫂子会不会离婚?”

林岚不悦地:“你乱说些什么呀!人家两人好着呢!”

徐姐沮丧地:“唉,那没我什么戏了!以往十年里,咱哈尔滨的好小伙子都下乡了,可苦了我们少数留城的姑娘了,找个称心如意的对象难死啦!”

林岚:“也不能那么说吧?我觉得我的对象就称心如意。”

徐姐:“那是你们小不拉子之间互相找,我指的是我们那一拨儿!你哥真英俊,看着就让我想入非非!哎,如果他有离婚那一天,而我还是没嫁出去,你可得第一个替你哥考虑我啊,我希望捡个漏儿!”

林岚:“你越说越不正经了,不理你啦!”

某一条小街的街角,一棵枯树上,挂着一串亮晶晶的铁皮做成的葫芦,简陋的牌匾上写的是“罗记铁匠铺”。屋内传出敲砸铁皮的声音。

一辆上海牌小汽车缓缓开到了这条街上,停在铁匠铺对面。车上踏下一位戴水獭帽子,穿呢大衣的七十多岁的老者,围着长围巾,气质不凡,一看就是长期生活在国外的人。

他望了望牌匾,跨过小街,走到门前,敲门窗。

屋里,罗一民正在做铁撮子;他旁边蹲着一个学龄前男孩,叫小刚,一双小手捧着脸,目不转睛地看着,眼神儿里充满崇拜。

罗一民:“聋啦?开门去!”

小刚起身去开了门,礼貌地:“爷爷请进。”

老者进入,打量屋子。架子上,做好的铁皮成品摆放有序,一切井井有条,看来罗一民是一个讲究环境秩序的人。

罗一民站了起来:“老先生,要做什么?”

老者:“桶。你能做吗?”

罗一民笑了:“小菜一碟儿。”

老者:“什么意思?”他的中国话说得不怎么流利。

小刚:“叔叔的意思是,那特容易,各式各样的桶他都能做。”

罗一民摸摸小刚后脑勺,点了点头。

老者:“我要做十只。最大的直径三十厘米,一个比一个小,最小的直径三厘米,能吗?”

罗一民奇怪地:“用来干什么的?”

老者:“那你别管。”

罗一民犹豫。

老者:“如果你答应下了,工钱好说。你开个价,我不还价。”

罗一民鼓了鼓勇气:“十个……那,怎么也得一百五十元……”

老者微微一笑:“没问题。”

小刚:“爷爷,得先交一半订金。我罗叔叔给别人做活都这样。”

老者:“不但完全同意,而且我要一次性交全款。”

罗一民:“老先生,那倒不必,先交订金就行。”

老者掏出了钱包,一边点钱一边说:“我相信你的手艺。不一定是我亲自来取,付完全款对我来说反而省心了。”

罗一民:“那就随您便了。”

老者:“这是二百元。其中五十元给这孩子。因为他是个既机灵又有礼貌的孩子,我喜欢他。”

罗一民:“这……”

小刚:“多谢爷爷。”

老者也摸了小刚的头一下,问罗一民:“什么时候能取?”

罗一民:“活多,两个月以后行不?不行我往前赶。”边说边点钱。

老者:“行,不急用。”

罗一民:“多了张一百美元的。”随即还给老者。

老者:“我点马虎了。”接过,揣起后说:“告辞了。”

罗一民替老者开了门,并送出门外。

老者发现他一瘸一拐的,问:“你的腿……”

罗一民:“当知青时,在一次事故中被车轮轧断过。”

老者:“请止步吧,我那儿有车。”说着,匆匆跨过小街,坐入了车里。

罗一民目送小汽车远去,一转身,见林超然站在面前。

罗一民惊喜地:“营长!”

两人情不自禁地拥抱。

林超然:“我这个营长也返城了。”

罗一民:“那就对了!都走了,就剩你一个光杆司令,兵团也变回农场了,你若不走对当地反而是个麻烦!”

屋里,两人坐在小凳上,守着小铁炉子吸烟。

蹲在一边的小刚说:“叔叔,你今天发了!”

林超然:“是吗?怎么发了?”

罗一民:“听他乱说!不过刚才来了位老先生,要做一批活,还交了全款。”

小刚:“一百五十元!”

林超然:“嚯,一笔大数!真可以说是发了!”

小刚:“叔叔,我那五十元你怎么还不给我呀?”

罗一民:“五十元怎么能随便给你?等于大人一个多月的工资,我得当面给你妈!没见我陪这位叔叔说话吗?别泡在我这儿了,回家吧!”

小刚低下头,一副不情愿的表情。

罗一民:“不听话我可生气了,五十元也不给你妈了!”

“叔叔们再见!”小刚一下子跑出去了。

林超然抚摸罗一民的左膝,友爱地问:“还疼不疼了?”

罗一民:“有时还疼。冬天不太敢出门,怕受风寒。一旦受了风寒,那是非疼不可的。”

林超然:“一民,你也是我的救命恩人。”

罗一民笑了:“说什么呢?都啥关系了,还说那种话!”

林超然也笑了……

北大荒的冬季,一辆车厢里载着十几名男女知青的卡车行驶在山路上……

卡车上坡时,车轮一打滑,车厢斜向了路边,并继续滑……而路的另一边是峡谷……

车厢里的知青们惊恐万状,有的不由得抱在了一起,有的跳下了车……

跳下了车的林超然站在车头前,冲司机挥舞手臂大喊大叫:另两名跳下车的知青一个双手在推车厢后挡板,一个在用后背顶。

继续后滑的车轮。

两名知青滑动的大头鞋。

车厢已很接近峡谷了,车上的知青不往下跳处境危险,往下跳也很冒险。

但还是有一名男知青冒险跳下了车厢……是罗一民。

罗一民看着车轮,迅速脱下棉袄卷成一团;他往地下一坐,将卷成一团的棉袄放在左腿上,同时将左腿伸到了车轮底下。

罗一民仰天大叫,昏倒。

卡车轮压在他腿上,停止了后滑。

团部某办公室。林超然在与一位中年干部说话,他站着,后者坐着。

中年干部:“一大清早,你从马场独立营跑到团部来,非指名道姓地向我要罗一民,你可知道罗一民的问题属于什么性质?”

林超然:“我不管什么性质,反正我们马场独立营要定他了!您不同意,我今天不走了。”

他也坐下了。

中年干部:“小林,林营长,你可不兴这样啊!”凑向林超然,压低声音又说:“罗一民的问题是严重的,是现行反革命的性质,师部定的。”

林超然:“我了解过了。他不过就是过年时喝醉了,说了几句不该说的话吗。”

中年干部:“不该说的话?他说……他来到这个世界上,本是一向按一个好人的标准来要求自己的,可‘文化大革命’几乎使他变成了一个邪恶的人!他有罪,‘文革’也有罪!这样的言论,难道还够不上反动吗?那还得多反动?小林,别忘了你刚刚当上营长,你不能凭着一时的冲动做事情,你要懂政治!”

林超然:“股长,有烟吗?”

中年干部从兜里掏出烟盒,递给他一支,自己也叼上一支,并首先替他点着烟。

林超然吸着烟,沉思着。

中年干部看着他,问:“想通了?”

林超然:“那我也还是要他。”

中年干部:“这……你看你,你怎么……”

门一开,进来一位现役军人,是团长。

两人立刻按灭烟,站起,立正。

团长:“我听人说,你个林超然,一大早就跑到军务股来吵架,有这么回事吗?”

林超然:“报告团长,绝对没有那么回事,是某些不负责任的人向您瞎汇报!”

中年干部:“报告团长,他一大早就来磨我,非要求我将一名知青调到他们马场独立营去!”

团长:“按编制,他们马场独立营确实还缺人。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他只要一名知青,你也别太官僚主义,调给他就是了嘛!”

林超然又一立正,啪地敬了一个礼:“多谢团长批准!”

中年干部:“可他要的是罗一民!”

团长:“嗯?罗一民的情况你了解吗?”

中年干部:“我已经对他说了。”

团长:“那你也坚持要?”

林超然坚决地:“对。”

团长坐下了:“说说理由。”

林超然:“前几天他救了不少知青的命,我也是其中之一……”

团长:“那我听说了,很英勇。如果不是因为他头上戴着政治罪名,本应该树他为全团、全师,甚至全兵团的英雄人物……怎么,你是出于报答?”

林超然:“有那一种原因,但不完全是。我们营部缺少一名勤杂人员,他的腿落下残疾了,只能算半个知青劳动力了,我把他调过去当营部的勤杂人员,体现着一种对劳动力使用的节省思维。马克思的《资本论》认为……”

团长:“打住。别跟我瞎扯,这件事儿犯不着搬出马克思和他的《资本论》。那个罗一民,哪都可以调他,就是不能到你们营!”

林超然:“团长,为什么?”

团长:“因为你是全团唯一的知青营长!团里有责任特别爱护你!”

林超然:“团长,我还是不明白。”

中年干部:“如果罗一民成了你的部下以后,哪天又弄出件反动不反动的事儿,连你也会有政治责任的。团长是为你好!”

团长:“明白了?”

林超然:“团长,我替他保证……”

团长一拍桌子:“思想在他脑子里,脑袋长在他脖子上,你替他保证得了吗?!”

林超然一愣,张张嘴,没说出话。

团长站了起来:“反动不反动的,在我看那还是小事!一个二十几岁的知青,头脑里能生出什么真反动的东西?我是怕他哪一天想不开,做了什么伤害别人的事情!那你林超然责任就大了!”

中年干部:“林营长,我再说一次,团长是为你好。”

林超然激动了:“可是谁为了罗一民好?”

团长和中年干部都愣住了,互相看。

林超然:“他一条腿已经落残了,可他在他那个连还得和大家干一样的活,不受半点儿照顾,这对他公平吗?人道吗?!”

中年干部也激动了:“还不是因为他……”

团长:“别打断他,让他说。”掏出烟斗吸起烟来。

林超然也掏出了烟盒……

中年干部:“小林!”使眼色不让林超然吸烟。

团长:“让他吸!既然都学会了,想吸了,干吗非不许他吸?我这儿都吸上了,那对他不是又不公平,又不人道了?”

林超然生着气吸烟。

团长:“教训我啊,我洗耳恭听呢!”

林超然:“给我纸和笔!”

中年干部:“干什么?”

林超然:“我立下字据!如果罗一民到了我们营,他再惹出任何事情,我负一切的责任!大不了当不成营长了!我又没想当上了营长再当团长……”

团长:“嗯?!”

林超然:“对不起,是气话。”

团长对中年干部说:“你看他,咱们是为他好,他反而来气了。”又一拍桌子:“你来气我还来气呢!我还是刚才那句话,哪都可以调他,就你们营不可以!”

林超然:“那我这个营长不当了,我要求调到他那个连去行不行?”

团长:“来真的?”

林超然:“当然来真的!”

团长:“你你你你这不是故意气我嘛!”

林超然:“团长,我也是一名知青呀!我更理解一名知青处在他那种境况之下,内心里会有些什么想法!”

团长:“说给我听。”

林超然:“他绝不会再说什么反动的话了,更不会伤害任何人!但……说不定哪天他就会把自己给了断了!我这个被他救过的,当上了知青营长的人,总得在那种事发生之前做点儿什么吧?”

团长和中年干部又互相看着。

团长:“你怎么知道的?”

林超然:“我到他们连去看过他了。”

团长站了起来,走到窗前望窗外,片刻转过身对中年干部命令地:“我批准了。”

林超然笑了。

团长走到他跟前,将一只手按在他肩上:“那,罗一民可就交给你了——明白我这句话的分量吗?”

林超然点头。

一辆马车悠悠而行。林超然赶车,车上坐着罗一民,旁边放着行李、网兜……

罗一民:“为什么非要把我调到你们马场独立营?”

林超然:“因为你在我们那儿情绪会好点儿。”

罗一民:“为什么亲自来接我?”

林超然:“我喜欢赶马车。尤其喜欢赶长途马车。”

罗一民:“为什么不事先征求一下我的意见?”

林超然:“没那必要。”

罗一民:“为什么你认为没那必要?”

林超然:“谁都不愿整天看到某些打自己政治小报告的人,尤其在他们的目的达到了的情况下。”

罗一民:“为什么你要同情我?”

林超然:“你哪儿那么多‘为什么’啊?如果我问你……为什么要豁出一条腿甚至可能是生命救大家,你能回答上来吗?”

罗一民:“如果我并不感激你呢?”

林超然:“你当时那么做救了大家,难道是为了日后获得感激吗?”

罗一民被反问得一怔。

林超然一挥鞭:“驾!”

马车在雪野上奔驰起来。

马场独立营的一间宿舍里,火炕上腾出了能够铺下褥子的位置。林超然与罗一民走了进来。

林超然:“你睡这儿。你这边是我弟弟林超越,希望你俩成为好朋友。”

罗一民将东西放在炕上,淡淡地:“要是成不了呢?”

林超然:“那我也没办法啊!边防部队刚刚从咱们马场接走了几百匹马,目前只剩几匹种马了。咱们营现在的任务是配合工程连修路,而你,每天烧烧炕就行了……”

罗一民:“你就不怕有人攻击你包庇一名思想反动的知青?”

林超然:“马场独立营现在还没出现那种小人。在这儿,你和大家没区别。”

罗一民:“有。”

林超然一愣。

罗一民:“别人都去修路,我只烧烧炕,这明摆着是照顾。”

林超然:“这点儿照顾,你当之无愧。”

他拥抱了一下罗一民,罗一民反应淡漠。

林超然走后,罗一民坐炕边,呆呆打量新环境。

天黑了,知青们都在睡觉。

罗一民起床,外出。

林超越也起床,跟出。

罗一民:“我上厕所,你跟着我干什么?”

林超越:“我也上厕所。”

罗一民:“撒谎!”

林超越:“真的。”

罗一民:“你哥让你这么保护我的?”

林超越:“我没接受他的什么特殊任务。”

罗一民:“你这话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林超越:“冷死了,别在这儿审我了呀!”搂着罗一民往厕所跑……

静静的冬夜,厕所里传出罗一民和林超越的对话:

“你小子怎么就这么听你哥的话啊?我蹲坑,你也装模作样地陪我蹲坑!告诉你哥,让他把心放肚子里,冲他非把我调来不可,我罗一民不生一死了之的念头了!”

林超越:“你多心了,我跟来可不是为了监视你!”

罗一民:“还撒谎!你连屁股也没擦就往起站!有你这么蹲坑的吗?!”

林超越:“我……我这几天大便干燥……”

罗一民:“我看你是大脑干燥!从明天起,把你哥交代给你的任务给我忘了!”

两人的身影缩头缩脑地往宿舍跑……

两人进了宿舍,见炕上乱作一团——有人的褥子烤着了,在大口往褥子上喷水……

褥子的主人:“罗一民,你他妈的把炕烧这么热干什么?”

罗一民:“对不起,没烧过炕,把握不好火候,以后一定改正。”

褥子的主人:“火你妈个候啊!你把我们当成贴饼子啊!”

罗一民:“你嘴里再不干不净的,我可对你不客气啊!”

褥子的主人:“你他妈的毁了我的褥子,我还想对你不客气呢!”那人光脚跳下地,挥拳朝罗一民便打……

林超越擒住了对方腕子:“他道过歉了,你嘴里还不干净,这可就是你的不对了!”

对方:“放开我,我非揍扁他不可!”

罗一民:“超越,你放开他,我倒要领教领教,看他怎么就能把我揍扁了!”

门一开,林超然进入。

林超然:“超越,放开他。”

林超越放开了对方的腕子,刚要说什么,被林超然制止。

林超然:“我在门外听多时了。超越,把你的褥子铺他那儿。”

林超越照办。

林超然:“你睡一民的被窝。”

林超越点头。

林超然卷卷罗一民的被子,夹腋下,搂着罗一民说:“你跟我睡营部去。”

罗一民不情愿地跟着他走。

林超然在门口转身,对褥子的主人冷冷地说:“为了以后说话干净点儿,你应该每天多刷几遍牙,多漱几次口!”

营部炕上,林超然仰躺着,罗一民背对他侧躺着。

林超然:“你刚才表现不错,总的来说,还算有克制力。这是我没想到的,我更对你刮目相看了……”

罗一民发出了鼾声。

林超然:“白表扬了!”说罢一翻身也睡了。

已是夏天,罗一民在擦营部的窗子……

篮球场上,知青们在打球,看球。

林超然骑马驰来,在营部门前下了马,将马拴在拴马柱上之后,兴冲冲地进了屋,从桶里舀一瓷缸水,一饮而尽。

他放下缸子,看着罗一民说:“自从你来了,许多人居然能喝上凉开水了,火墙烧起来也不倒烟了,宿舍干净了,事实证明我硬把你调来是正确的。”

罗一民脸上的表情毫无变化,也不接话,仿佛根本没听到,仍擦窗不已。

林超然:“一民,你下来。小心点儿,别摔着。”

罗一民从窗台上下来了。

林超然:“把窗关上。”

罗一民关窗,林超然关另一扇窗,两扇窗都关上了,屋里安静了。

林超然走到罗一民跟前,从书包里掏出一个大信封,交给罗一民,郑重地:“认真填一下,尽快给我。”

罗一民:“什么表?”

林超然:“兵团总部对残疾知青返城条例作出了新规定,比以前宽松多了。我到团里去给你要了一份,将你作为咱们独立营唯一的申请人报上去,估计有希望……”

罗一民却不接信封。

林超然:“怕回去找不到工作陷于困境?我了解过了,不会的。哈尔滨缺人的单位很多,营里再给你写一份好鉴定,不会成什么问题的。”

罗一民:“工作倒不难解决。我还不愿成为单位人呢,我父亲被允许开了家铁匠铺子,他老了,视力不济了,快干不了啦。我回去接替他,每月挣几十元不在话下。”

林超然:“那快接着呀!”

罗一民:“可为什么不跟我商量,自作主张地就把我调来了。又不跟我商量,自作主张地就去团里为我弄了这么一份表?你太不尊重我了,关于我的事,总得跟我事先商量商量吧?”

林超然将一只手放在了罗一民肩上,真挚地:“一民啊,如果你的话意味着是一种抗议,其实我两次那么决定之前都考虑过了。但为什么还自作主张地那么做呢?因为有的事,我根本就没把握一定能办到。明明自己不太有把握,再事先征求你的意见,万一你抱很大希望了,而我使你大失所望了呢?所以我宁肯先自作主张地去做,宁肯办成了反而面对你的不领情。我确信,我努力去办的事,对改变你的人生处境是有益无害的,并且我是在为一个本质良好的人去办的……”

最后一句话,竟使罗一民一抖。

罗一民:“营长,你最后那句话,未必是对的。”

林超然:“那也未必是错的。好人在别人说自己是好人的时候才羞愧。到目前为止,你这个人身上只有一点是我不喜欢的……”

罗一民:“哪一点?”

林超然的第二只手也放在他肩上了:“你的自尊心。”

罗一民:“人不应该有自尊心吗?”

林超然:“但你的自尊心是病态的,也是脆弱的。好人才不会不近情理地拒绝别人的善意和帮助。因为好人明白,那也等于是给予别人做好人的机会。”

罗一民:“就算我接受你的批评了,那我也不会填表。”

林超然:“我不强迫你,但请给我个明白。”

罗一民:“兵团不给我平反,我是绝不会离开北大荒的!”

林超然的双手都从他肩上放下了:“你好糊涂!你父亲已经是晚期胃癌了,你当我不知道吗?他就你这么一个儿子,你母亲那么早就去世了,他又当爸又当妈把你抚养大容易吗?早一点儿返城,早一点儿在他身边尽尽孝心,在我看来更重要!否则你会后悔一辈子的!人一辈子都在后悔那种滋味不好受!平反的事你返城了我也会替你挂在心上的,我相信早晚能有那么一天……”

罗一民流泪了:“营长,那我听你的。”

林超然:“听我的就对了!”

罗一民从桌上将大信封拿了起来……

林超然欣慰地笑了。

两人还坐在小炉旁。

林超然:“刚才那是谁家孩子?”

罗一民:“街坊家的。他妈是小知青,在郊区插过队,结过婚,离过婚,后来带着他返城了。孩子真是个好孩子,我喜欢他,他也亲近我……”

林超然:“别只说孩子,他妈对你有那种意思了吧?”

罗一民:“实话实说,有。一得空儿就到我这儿来!不是帮我做这做那,就是对我没完没了地倾诉,翻过来调过去就是她插队受的种种苦,烦死我了!”

林超然:“别烦啊!谈恋爱本来就是件需要耐心的事儿嘛!”

罗一民:“我?和一个寡妇谈恋爱?还拖着个小油瓶!那我甘愿打光棍!”

林超然笑了:“刚才你还承认自己喜欢那孩子!得了,不说你那事儿了。现在我已不是你营长了,也是返城知青了,不为你的个人问题操那份心了……我来是给你送钱的。”

罗一民:“钱?”

林超然:“你还记得你离开老连队时,连里差你三个半月工资吗?”

罗一民:“当然记得。说我那三个半月是被劳改,所以不能补给我。什么时候想起来都生气……”

林超然从书包里取出一个厚信封,抓起罗一民一只手,拍在他手心上:“我替你要到了,点点。”

罗一民将钱从信封里抽出一半,看看不禁地眉开眼笑:“我今天真是财运亨通啊!别鄙视我见钱眼开啊,我想不笑都不能了!”

他更加笑得合不拢嘴,站起,一瘸一拐地拿着钱走入里屋去了。

林超然看这看那……

罗一民出来了,仍满面喜色,豪爽地:“今天我觉得我忽然成了有钱人了。什么时候你缺钱了就打个招呼,别见外。”

林超然:“会的。坐下,还有事儿。”

罗一民坐下了:“别接着是件不好的事啊!”

林超然:“谈不上多好,但也没什么不好。”又从书包里取出了一个信封递向罗一民:“我说过我会把你平反的事儿挂在心上的。里边是团里师里出的平反证明。”

罗一民接过,看看说:“其实我返城以后,没任何人把我当现行反革命看。我的档案由街道掌握着,粉碎‘四人帮’以后,有一个时期街道上还视我为反‘四人帮’的英雄人物呢!这没什么意义了是吧?”

林超然:“是啊,没什么意义了。当纪念性的东西保留着吧。”

罗一民:“好,听你的。”

林超然站起来。

罗一民急说:“不许走!我也不干活了,我请客,找地方喝个痛快。”

林超然:“不行,我还要到江北去看我父亲。看看我六十多岁退了休的老父亲,为了生活,在什么情况下,还在干着什么活儿。”

罗一民理解地:“那我不勉强了。江北挺远的呢,我这有辆小破三轮车,你骑着去。”

他从钥匙链上取下一把钥匙给了林超然。

林超然骑着小破三轮车的身影行驶在一条街道上,他将车停在一处存自行车的地方。

他匆匆在江畔走着。雪后的江畔风光美好,观景照相的人不少,他却目不旁视,只管大步腾腾往前走。

他走在江桥上。

他来到了江北,来到了父亲干临时工的工地,那是郊区的一片荒野,堆着一堆堆水泥预制板,停着两辆卡车。

他进入破败的工棚,见大铁炉子周围,有些小青年吃饭、下棋、打扑克;什么地方有收录机,播放着迪斯科音乐……

他大声问一名小青年:“请问林师傅是不是在这儿干活?”

小青年:“什么?这儿没有驴师傅!”

他用目光四处寻找,发现了收录机,大步走过去将它关了,工棚里顿时安静下来。每个人的头都转向他,每个人的目光都瞪向他……

林超然:“请问林德祥林师傅是不是在这儿干活?”

一名青年:“老东西从不在工棚里休息!”

林超然皱眉又问:“那他在哪儿休息?”

青年:“外边!”

林超然:“外边?为什么?”

另一名青年:“我们怎么知道为什么?自己找去!”说完又打开了收录机。

工棚里又听不到说话声了……

林超然只得退出了工棚,举目四望,却见一道覆盖着积雪的土坡后边升着青烟……

林超然翻过土坡,见到的是这么一种情形……有处地方被铲出了凹窝,垫了一张草帘子,其上蜷缩一人,穿一身又脏又破的棉袄裤,脚上的棉胶鞋打了好几处补丁,头戴旧棉帽,显然已很不保暖,肩上还戴着垫肩,磨得锃亮。林超然走近,蹲下细看,认出正是父亲。父亲的右手拿着咬剩半块烤黑了的馒头。旁边,是一小堆树枝燃起的火,已快灭了……

林超然不久前曾收到一封父亲写给他的信,信中有这样一段话:“超然我儿,我瞒着你妈,让你妹给你写这封信。我的意思是,虽然可以返城了,但你千万不要随大流儿!你已经是营长了啊,你有这么一天不容易的。哈市工作很难找,家里房子又小,你媳妇又怀孕了,如果长期找不到工作,家里又帮不上你,那不惨了吗?所以啊儿子,千万听爸的话,也别惦念父母怎样,一心扑实地继续当好营长吧……”

眼前的父亲淌下清鼻涕来,就要淌过上唇了。林超然掏出手绢,轻轻替父亲擦鼻涕,结果将父亲弄醒了……

父亲:“超然?”往起站,林超然赶紧扶父亲站起。

父亲:“你!你怎么不听我的话,到底还是返城了?”

林超然:“爸,我不是返城……我是探家……”

父亲:“那你也不该到这儿来找我!有什么急事儿?”

林超然:“没什么急事儿……我……我不是太想您了嘛!”

不远处传来哨声、喊声:“干活啦!都抄家伙,继续装车!”

父亲踏火堆,林超然帮着踏。

林超然:“爸,人家休息的时候都待在工棚里,你干吗一个人待这儿?”

父亲:“老了,中午不眯一会儿,下午就拿不成个了。拿不成个了,就干不了活了。干不了活了,就对不起人家开的那份工钱!”

林超然:“听我妈说,不是请您当技术指导吗?”

父亲:“这儿干的活没有什么了不起的技术,冲我曾经是六级水泥工,让我质量上把把关罢了。现在是冬季,不能浇铸,所以我也不能白拿工资……”

林超然望望成堆的预制板,不禁又问:“爸,你也抬?”

父亲:“我不抬,充大爷啊?”

又传来喊声:“老林头!老林头你死哪儿去了?快滚出来干活!”

林超然愤怒了:“这么没大没小,我要教训教训他!”

父亲:“你给我站住!一些个小青年,骂骂咧咧的惯了,犯不着和他们一般见识!你快走吧,等我下班回家咱爷俩再聊。”

林超然犹豫。

父亲急了:“走啊!你不走我走!”

父亲说走真走,蹬上土坡,消失在土坡后……

林超然站在原地发呆。

土坡后传来号子声,夹杂着骂人的脏话。

林超然也登上了土坡,见父亲显然已不堪重负,腰已不能像小青年那么挺直了……

他擦了一下脸,因为脸上不知何时淌下泪来。

他望见父亲一条腿一弯,接着被抬杠压得跪倒了。

林超然跑了过去……

一伙小青年皆瞪着父亲,其中一个训斥:“老林头,到底行不行?不行干脆声明!”

父亲:“我不是脚底滑了一下嘛!”

另一青年:“别找借口!数你拿的钱多,干起活来却他妈熊了!叫我们声大爷接着抬,不叫都不跟你一块儿抬了!”

父亲:“你小子别跟我犯浑啊!”

那青年:“嘿老家伙,今天来脾气了?我偏跟你犯浑,你能把我咋样?”

其他青年都袖着手笑,看热闹。

林超然赶到,怒不可遏,揪住对方衣领,扔口袋似的,将对方扔出老远,一屁股坐在地上……

那小青年:“哥儿们,揍他!谁上今晚我请谁!”

另外几个小青年围住了林超然。他从地上抓起杠子,怒吼:“谁敢上?谁上我一杠子打死他!”

小青年们被镇住了。

林超然:“我警告你们,以后谁再对我老父亲口出脏字,我饶不了他!”

他们的目光不禁都望向林父……

羞辱林父那小青年欲扑向林超然,被另一小青年拉住,劝道:“算啦算啦,人家不是父子嘛!也怪你,谁叫你一说话总骂骂咧咧的!”

父亲:“都给我闪开!”

小青年们散开。父亲走到了林超然跟前,瞪着他,突然扇了他一耳光,将他帽子都扇掉了——他被扇懵了。

父亲对那小青年说:“这公平了吧?”从林超然手中夺下杠子,喝道:“走!用不着你在这儿显张长!”又对小青年们说:“还都愣着干什么?弯腰挂钩,我起号子!”

在父亲喊出的音调苍老嘶哑的号子声中,林超然呆呆望着他们将预制板抬走了……

天黑了。林超然的背影伫立江畔,江桥台阶旁停着那辆小三轮车。

有人下江桥了。林超然转身走到台阶口,下桥的正是林父……

林超然:“爸……”

父亲:“你怎么在这儿?”

林超然:“我在等着接您。您看,我骑来的。这您不就省得走回家了吗?”

父亲:“谁的?”

林超然:“罗一民的。我去看他,他借给我的。罗一民您记得吧?”

父亲:“小罗子啊,当年你那个营的嘛,熟得很,逢年过节常到咱家来,每次都不空手。冬天有时我走累了,就绕他那儿去歇歇,暖和暖和。”

林超然将说着话的父亲扶上了三轮车。

林超然蹬着三轮车行驶在江畔。

父亲:“超然,我当着他们扇了你一撇子,你别生气。”

林超然:“爸我不生气。如果生气还能等着接您吗?”

父亲:“他们那是些受过劳教的青年!父母都管不了他们,劳教也没把他们劳教好,但那社会也得给他们份工作,使他们成为自食其力的人。要不一个个非滑歪道上去不可,对不对?”

林超然:“对。”

父亲:“所以呢,我一名退休老工人,能忍就忍忍,不和他们一般见识,慢慢感化他们,不能因为一句半句话耽误了干活,是吧?”

林超然:“是。”

父亲:“你和他们不一样。你是当营长的人,兵团的营长那也是营长。你一旦跟他们争凶斗狠地打起来,伤了你我心疼;伤了他们,说不定派出所会拘你。那要传到你们那儿,你这营长的面子往哪儿搁?我当时不给你一撇子,活不是就没法干下去了吗?明白?”

林超然:“爸批评得对,我明白了。”

车驶近防洪纪念碑。

父亲:“停一下。”

林超然将车刹住了。

父亲望着防洪纪念碑说:“多少次总想摸摸它,靠着它坐一会儿,总也没了愿。”

林超然:“爸,下次吧。”

父亲:“这不到近前了嘛,扶我下车。”

林超然只得将父亲扶下车。

父亲甩开他的手,走向纪念碑,林超然只得跟着……

父亲踏上台阶,摸碑基,绕着碑基走,最后弯下腰抚摸竣工石,喃喃着:“这碑,这一部分江堤,当年主要是我那个班组修建的。五七年那场大水真吓人,我们先抗洪,紧接着又施工。班组里累倒了好几个,我这个班长硬挺着,提前半个月完成了任务。原以为竣工石上会刻下哪个班组完成的,却没有。没有就没有吧,没有也光荣……”

父亲竟靠着碑基坐下了。

林超然:“爸,别坐这儿呀,走吧。这凉……”

父亲:“坐一会儿不怕,你也陪爸坐一会儿。”

林超然只得坐在了父亲身旁。

父亲探手怀中,掏出了一个铁皮酒壶,扭开盖喝了一口,朝林超然一递:“你也喝口。”

林超然略一犹豫,接过,也喝了一口,还给父亲,问:“哪来这么个东西?”

父亲:“小罗子给做的。他手艺不错……猜我每月还能挣多少钱?”

林超然:“猜不着,多少?”

父亲又喝了一口酒,知足地:“整整五十!加上我退休工资,一个月小一百元。所以我信上说,家里的事儿你不用操心,有我呢!”

林超然:“我以后不操心了。”

父亲:“以前家里一点儿底也没有,趁我现在还能挣,得赶紧攒点儿。你妹你弟结婚,我这当爸的怎么也得添置一两件大件,对不?”

林超然:“对。”

父亲:“你弟今年又不回来探家了?”

父亲说话之间,不停地喝酒。

林超然也往碑基一靠,眼望夜空,下了决心又鼓起勇气,语调缓慢而凝重地说:“爸,您在我心目中,始终是一位坚强的父亲。所以我认为,某些对于咱们家不好的事,可以长时期地瞒着我妈、我妹,我却不应该长时期地瞒着您。那,就让我这会儿对您说实话吧。老不说,我的心理压力太大了。说了,您作为父亲,那也能替我分担分担。今天晚上,我就再陪您哭一次……”

夏季。林超然在和战友们打马草。

一名知青跑来,惊慌地:“营长,不好了!林超越在给军马打疫苗时,被那匹发情的种马踢了!”

林超然:“伤得重不重?”

对方诚实地:“很严重,双蹄正踢在胸口!”

林超然弃了钐刀就跑。

卫生所门外聚着许多知青。

林超然跑来,众人闪开……

林超然进入卫生所,见弟弟仰躺床上,而颈挂听诊器的女卫生员束手无策的样子……

林超然将她扯到一边,小声地:“情况怎么样?”

女卫生员:“很不好。我已经让人套马车去了,得赶紧往团部医院送,但可能……来不及了……”

女卫生员哭了。

林超然扑到床前,轻唤:“超越……弟弟,弟弟……”

弟弟的上衣呈现两个清清楚楚的蹄印,他睁开了双眼,吃力地:“哥,我喘不上气……像有双手……把我气管拽断了……”

林超然:“别说话,别怕,马上就送你去团里……”

弟弟:“哥……如果我死了,别对家里说我是这么死的……这种死法,太不……壮烈了……你要,编种死法……壮烈的那种……那,对爸妈和小妹,也算是慰藉……”

弟弟突然口中喷血,头一歪,死去。

“弟弟!……”

林超然扑在弟弟身上痛哭。

马嘶声,夹杂着脆响的鞭打声。

傍晚,马棚外;罗一民在猛抽一匹拴在马栓上的马。

有人擒住他腕子,是林超然。

罗一民:“营长,咱们让它偿命,打报告申请枪毙它,吃它的肉!团里如果不批我偷偷干掉它!”

林超然:“它不是人,是匹马啊!大家都在跟我弟告别,你也去看他最后一眼吧!”

他夺下鞭子,将罗一民推走。

他瞪着马,马也瞪着他,一双马眼很无辜。

他扔了鞭子,抱住马头无声地哭……

林超然:“爸……”

父亲悄无声息。

林超然扭头一看,父亲手拿酒壶,已不知何时醉睡过去了。

寂静无人的马路,清冽的路灯光下,林超然蹬着三轮车,父亲仍歪头睡在车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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