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养老院回来,李一泓和素素拎着些东西走到门前,却见一扇院门半掩半开,李一泓一抚脑门:“坏了,咱们走时忘锁门了吗?”
素素想了想,说:“锁了啊,准是我姐来了。”
李一泓抢先进院,大步走向放着他那些宝贝的两间屋子,见门锁未有异常,又隔窗向屋里看——一切东西都安然无恙,才放心了。
素素已进入家中,朝院里大声说:“爸,我说是我姐来了嘛!”
李一泓进家门,却未见女儿春梅,只见桌上除了素素拎回来的东西,另外又多了些盒盒袋袋。
“你姐在哪儿?”
素素朝他的屋子努嘴,并悄声说:“爸,不许又跟我姐耍脾气啊!”
李一泓放下手中的东西,走到自己的屋门口,见床上已换了崭新的床单,春梅正在往枕头上套新枕套,他张张嘴,没说出话来,遂轻咳一声。
春梅头也不抬地说:“没听见!”
李一泓学京剧老生,又咳:“嗯……哼!”
素素进屋来,将姐推得向爸爸正过身去:“和好吧,和好吧,和为贵!”
春梅将套好的枕头放床上,问素素:“姐这身衣服好看不?”——她身穿一身橘色的西服套裙。
素素说:“好看,特时髦!”
李一泓却摇头说:“样式好,颜色不好,你穿着太怯了!”
春梅一转身:“不好别看!”
素素扯了扯李一泓:“爸,你就跟我姐认个错嘛!”
李一泓一脸严肃:“我跟她认错?她难为我,我拍桌子,对错各一半的事,凭什么要我先向她认错?我这儿还正等着她向我认错呢!我是她爸!”
素素又劝道:“您就高姿态一点嘛!”
“这是原则问题。原则问题上我从不让步!”李一泓转身离开,去整理东西,并大声说,“素素,来帮我整理东西,咱们早点儿走!”
春梅和素素一块儿从屋里出来了,春梅也默默帮着收拾东西。
春梅说:“这是我给我哥买的酒。”
“没听到!”李一泓扭头整理另一边的东西。
春梅又说:“我嫂子正怀孕,不给她买衣服了。这是给她买的蛋白粉和维生素,很贵的。她体质弱,自己和胎儿都需要加强营养。”
素素插嘴道:“爸,你是盼个孙子呢,还是盼个孙女呢?”
李一泓头也不抬:“都行。”
“这是肠和烧鸡,我哥我嫂子都爱吃的……”
“不带!”
“你们是俩小孩呀?”素素被他们俩给逗笑了。
“爸,归根结底,还是你的错更多!”
“怎么就我的错更多?”
“谁叫你从我小时候就宠惯我,把我惯出现在这么任性的毛病来!”
“横说竖说都是你的理,我打你!”
春梅一歪头,往前凑:“给你打吧,打吧!”
李一泓举起的巴掌反而放下了,叹道:“唉,要是舍得就好喽!”
三人互相看看,忍不住都笑了。
素素要回农村去看望哥哥嫂子,李一泓向文化馆请了几天事假送素素。齐馆长说就当他是到农村去进行考察了,不扣他工资。素素嚷着说,当政协委员带给一个人好处,终于在爸爸身上也有所体现了。
在长途汽车站等车的时候,李一泓问春梅:“还是决定不一块儿回去了?”
“爸,我真的忙。”
“你哥哥嫂子很想你啊!”
“我也想他们啊!爸你跟他们说,过几天我一定回去多住些日子……”
长途汽车行驶在郊区公路上,左右两边在风中伸胳膊攥拳的庄稼,顶着毒辣的日头,在地上纺织出成片的绿波,裹挟着农民们在其间劳作的身影,汹涌地朝车后扑去。
车内,李一泓问跟他并坐一排的素素:“素素,你准备考什么样的大学?”
“非清华,即北大!”
“好大的口气,有把握吗?”
“老师们和杨校长都认为,我要是能一直保持目前的学习状态,八九不离十!他们盼着我为我们学校再添光彩!”
“可你们杨校长告诉我,你这一次考得并不太好。”
“这一次许多同学考得都不好。再说良马失蹄,纯属偶然。哎,爸,你什么时候又和我们杨校长见过面了呀?”
李一泓一笑:“她一直在跟我学太极拳呀!我们大人之间见面,还用得着向你小孩子请示汇报呀?”
“当然不必啦!”素素又话中有话地说,“我不是也挺关心您的个人问题吗?”
李一泓一愣:“再说一遍!”
素素一吐舌头:“别瞪眼睛,我瞎操心,跟您学的。”
在村路上,李一泓显得心事重重,素素忐忑不安地问:“爸,你是不是……反对我考北京的大学啊?”
“北京是首都。北京的大学,几乎都是一流大学。你学习好,若能考上,爸也光彩啊!但,在北京读大学,花费必然高,爸那点儿工资,有些力不从心啊!”
“我姐说了,供我上大学,一切包在她身上。”
“唉,你姐……她是我一块心病啊,都二十六了,也不着急成家……”
这时,素素拢嘴朝一处坡地上喊:“嫂子,我回来啦!”
一个年轻女人丢了锄,向二人跑来。
李一泓急忙对素素说:“快叫你嫂子别跑,看摔着!”
放下包包袋袋,素素迎着嫂子跑去,边路边展开双臂,摆开了拥抱的架势。
秀花却闪开了,笑道:“我可不跟你搂,怕挤着我肚子里的宝贝儿!”
素素嘻嘻一笑:“我成心吓你呢!”
李一泓望着姑嫂二人亲昵的情景,欣慰地笑了。见秀花要拎东西,他心疼地说:“你别拎,让素素拎。”
秀花笑着问:“爸,您身体还好吧?”
“还好。”
“瘦了。”
“近来,忙了点儿。”李一泓又责怪地说,“你看你,还干活,还跑,你要在意才行嘛!这个李志,怎么就不知道关心人!”
秀花笑了:“他挺关心我的,是我自己闲不住。”
素素拎着东西凑过来说:“嫂子,告诉你件好事儿,我爸是政协委员了!”
秀花又喜笑颜开:“是吗?这下咱家可好了,以后有撑腰的人物了,看那些村官敢不敢欺负咱们家!”
李一泓批评素素:“嘴快!”又半开玩笑半认真地问,“怎么,村里的干部们还会欺负咱们家吗?”
秀花气愤地说:“那可不!什么好事儿都轮不到咱们家,什么白出工白出力的事儿都落不下咱们家!”
素素拎着沉甸甸的东西喊道:“哎呀,嫂子,有什么委屈到家再诉行不行?”
三人一边往村里走,秀花一边喋喋不休地说:“修这条路,说是家家户户都得出劳力,李志出了三天的劳力。后来又维修小学校的校舍,还找李志!我说,李志修过路了,修校舍该找别人家出劳力啊!爸你猜村长怎么说?他说,别人家壮劳力不是都出远门挣钱去了吗?这是什么话呢?难道我们李志没出远门去挣钱,就该着村里白使唤起来没个完吗?”
李一泓的儿子李志家,是一户看起来日子过得挺有信心的农家小院。地面干净,院墙根种着花。
李一泓坐在正屋里喝茶,素素在另一间屋里向秀花摆看带来的东西,秀花被面前的东西弄花了眼:“你姐对我真是没说的!”
素素挑理说:“我和我爸对你就不好了?势利眼!”
秀花轻轻打她一下:“又挑理。”
“秀花,过来一下……”李一泓在正屋里喊。
秀花放下东西,走了过去,为李一泓杯里添了些水。
“怎么不见李志啊?”
“我光顾高兴,忘了告诉您了,李志在前村参加培训呢。”
“嗯?培训什么?”
“这几年大米价格看涨,全乡几乎所有的农户,又都不种麦子了,一窝蜂地改种稻子了。可种惯了麦子,种出来的稻子脱出来的米,瘪瘪糟糟的,卖不出好价钱。就来了一批人,这村那村地推销一种机器,叫什么……米质神速提升器……”
“嗯?”
“挺简单个东西,价格也很便宜。一经加工,那米还就是不一样了。也白了,也亮了,也显得粒儿大了!直接在家家户户就灌袋儿了。人家义务培训,到家里来收。按优质米的市场价,就在自己家里成交,一手钱一手货,多省事啊!”
“咱家也买了?”
“都争着买,咱家能不买吗?想多挣点儿,那就得多投资啊!”
秀花把李一泓带到小偏房里,指引导一台机器说:“爸,人家这东西别看造得挺简单,还两用呢!装满一袋儿,把袋口在这一过,一下子就封上了。”
李一泓研究地看着“米质神速提升器”,微微摇头:“就它,能把次等的大米加工成优等的大米?”
“是啊,把米往这斗里一倒,再加上点儿那种精华粉,一开闸,就搅拌起来了,约莫半点钟,出来就是好大米了!那个白!那个亮!”
李一泓走到盛精华粉的盆边,用两指捏起一点儿里面的白色粉末,仔细端详,又闻了闻:“你管这叫什么粉?”
“精华粉,来进行指导的技术员们都那么叫,说其实是珍珠粉,人经常吃点儿养胃,还养眼,总之可有好处啦!”
“珍珠粉那是很贵的东西,半盆半盆地提供给你们?”
秀花愣了愣:“大概……也还掺兑了别的什么粉吧……”
李一泓追问道:“别的什么粉?”
“这……我也不太清楚,大概……李志能知道……”
李一泓走到另一边,从案子上的一摞塑料袋中拿起一只,但见其上赫然印着两行字——“绿色粮食,养生保健”。
这时,院子里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素素回来了?干什么呢?”
“哥,我淘米做晚饭呀!”
李一泓走出小偏房,见儿子大步走到小女儿身旁,又问:“取的哪儿的米?”
“就是东屋袋子里的米呀!”
“别淘那种米!跟我来。咱们自家做饭,要用米箱里的米。”李志从素素手中夺下盆,将米倒进垃圾筐。
“哥!你怎么这么浪费粮食?多可惜!”
“浪费就浪费了吧,没什么可惜的!”李志伸手将素素扯进屋去。
“那袋里的不是好米吗?”素素歪着小脑袋问。
“好米卖给城里人吃,咱们种粮的只配吃次米!”李志用盆撮了些米,朝素素一递,“我看够了!”
素素接过盆一转身,发现父亲站在屋门外,她不悦地说:“爸,你看我哥,莫名其妙!”
李志这才看见父亲,强作一笑:“爸,你也回来了?”
“嗯。”
秀花出现在李一泓身后,说:“就春梅没回来了,要不咱一家在农村大团圆了!”
“她没回来也好,还能给我留个在城里大团圆的指望。”李志说完,一转身进了另一间屋。
秀花看一眼李一泓,嘟哝着:“又不知在哪儿窝了股儿火,回家来撒气!”
李一泓皱起了眉……
没有闪耀变幻的各色霓虹灯,没有嘈杂纷乱的夜市人流,除了几丝机器的声响,唯有偶尔的几声犬吠诉说着别样的单纯与宁静……农村的月夜清澈温婉如涓涓溪流。
李家四口人在吃晚饭,桌上摆着炒菜和带回来的鸡啊肠啊鱼罐头啊,挺丰盛的。
秀花对丈夫李志说:“酒都开盖了,你怎么不陪爸喝一盅?”
李志默默将自己面前和父亲面前的酒盅里斟满酒,擎起:“爸,我陪你一盅。”
李一泓也擎起了酒盅,父子俩默默一碰杯,各自一饮而尽。素素端着碗停止了往口中送饭,目光忧郁地看着他们。
李志兄妹三人,春梅已经成了城里人,而且还是省城的人。素素呢,将来考上大学,毕业后也会成为城里人的,甚至有可能成为北京人。就李志一人的根还扎在农村,还是农民。他因为自己将要一辈子是农民而内心不平衡,对李一泓是很有些隐怨的。
往两只酒盅里斟满了酒,李一泓主动说:“李志啊,有些事,爸爸觉得挺对不住你的,可爸当年有爸的难言之隐……”
“爸,过去了的事,咱就不提它了吧!一提,心里又都不痛快。”
李一泓擎起了酒盅:“那,这一盅,算爸陪你!”
李志擎起酒盅,二人再次相碰酒盅,又都一饮而尽。
“儿子,对你们进行培训的,那都是些什么人?”
“是省城的什么……农业科研所的……”
“他们有证件吗?”
“兴许有吧,有我也没看到过。就是让我看我也不看,什么人想搞份假证件还不容易?看那干啥?”
“那,不明不白地,就去接受培训?”
“也不能说不明不白。次米一加工,一装袋,价格翻上去了,这一点我们农民心里还是明白的,农民又不个个都是大傻蛋。”
“儿子,咱家的米,再别那么加工卖了,啊?”
“为什么?”
“那么做不对。”
“有人来培训,有人来指导,有人提供机器,有人统一收购,即使有什么问题,那我们农民也不负什么直接责任,有什么不对的?”
“你别强词夺理。不对就是不对,怎么说也说不成对。爸想到了你们今年手头肯定更紧了,给你们带来了五百元钱。”李一泓将一个信封隔着桌子递向儿子。
李志不接,郑重其事地说:“爸,我已经是一个顶门立户的男人了,不需要爸可怜我。”
秀花拍了丈夫一下:“你看你这人,真不识好歹!”
李一泓遂将信封递向秀花:“他不接,你接着。”
“爸,这……这我多不好意思的……”秀花嘴上说时,已麻利地将信封接了过去,揣入兜里。
李志白她一眼,放下还有半碗饭的碗和筷子,语气不冷不热地说:“爸,我不吃了,不太饿。您慢慢吃啊!”说罢站起,回他们夫妻的屋里去了。
素素啪的一声将筷子拍在桌上,追到那屋门口,叉着腰抗议说:“哥,你太不像话了!不就是当年爸没让你上高中,只供姐姐上了卫校吗?这事儿你还记一辈子啊?”
“素素!”
素素扭头看着李一泓说:“我看不惯嘛!”
“住口!你再多说一句,你也不是我好女儿!”
素素哼了一声,一转身,背对父亲和嫂子,一屁股坐门槛上。
李一泓为自己斟满一盅酒,满得都溢出来了,猛一仰脖子,一饮而尽。
由于李志家没那么多房间,李一泓和素素父女俩只能睡在一个屋里。黑暗中,李一泓仰躺着,大睁双眼睡不着,往事总是不堪回首,每每却又总遮拦不住——
妻子劝正在抹眼泪的李志:“儿子,爸妈知道你爱上学,爸妈也知道你学习好,要考就一定能考上县高中,可爸妈没那个能力供你们两个都继续读了呀!”
素素还是个小女孩,她一脸严肃地看着家中这一幕。
少女时期的春梅走到了李志身旁,流着眼泪说:“哥你别哭了,我不考卫校了,让爸妈供你一个上高中还不行吗?”
“滚开,用不着你装好人!”李志一推,将春梅推得坐在地上,春梅也咧嘴哭了。
李一泓正巧从外边回来,将锄头立在门后,赶紧拽起春梅:“乖女儿,别哭,别哭。”转而训斥李志,“又闹是不是?你再怎么闹也没用!这家里,我还做得了主。你和你大妹的事,就那么决定了!”
李志猛起身,哭着跑出屋,跑出院子去了……
村里传来的机器声打断了李一泓的思绪,他坐起来,看一眼素素,欲下床,双脚垂落之际,却犹豫起来,坐在床沿发愣……
李志小两口屋里,李志躺在床上,叹了口气,愤愤不平地说:“在农村,多数人家都是重男轻女,偏偏咱们家邪门了,爸他重女轻男。要是当年供我上高中,我现在早大学毕业了,说不定已经进了政府机关,熬成国家干部了,那我们李家沾多大光,借多大力?”
“那咱们也就不是两口子了。”
“心情不好的时候,一看到爸,就更加气不打一处来了。”
“反正你吃晚饭时不对。说说,今天怎么又心情不好了?”
“我心情能好吗?那伙搞培训的人真不是东西!起初说,那什么什么机,还有那什么什么粉,都是免费提供的。今天又变卦了,又说都得算钱,都得从欠咱们农民的米钱里扣!他妈的什么都觉得咱们农民最好欺负了!”
秀花一下子坐了起来:“那……那到头来,咱们农民不还是赚不了多少钱吗?”
李志也坐了起来:“尽快把咱家的米加工完,夜长梦多。不趁早了结这事儿,恐怕会吃更大的亏!”
“可,爸不是不让咱们……”秀花犹豫了。
“能听他的吗?听他的,本来应该占便宜的事儿,到头来那会变成吃亏的事儿。现在咱们面临的就是已经吃亏的事儿,所以得听我的。”
秀花的心似动非动,说:“还不至于那么肯定吧?”
“等你都觉得肯定了,那可太晚了!”李志一骨碌爬了起来,穿上衣服进了小偏房。
打开灯,启动了机器,李志开始往机器斗里倒米,秀花端着那半盆精华粉在一旁说:“再多倒点儿嘛!”
“多了怕转不动。”
“没事儿呀!”
李志就又往斗里倒了些米,秀花接着往斗里掺放精华粉。
“哎,你别掺那么多!”
“我才不心疼!爸说得对,珍珠粉半盆半盆地提供给咱们?屁粉!”
“我扳闸了啊!”
看着机器斗旋转起来,李志忽然说:“这么做,心里是挺不安的……”
“心里不安,还要继续?”
小两口一回头,李一泓已经站在他们背后,板着脸,表情严肃得不能再严肃。
秀花尴尬地说:“爸……扰醒您了?”
李一泓将闸一扳,机器斗渐渐停止了转动。
“爸,你听我解释……”
“儿子,这明明是在做坑人的事啊,你还有什么可解释的?”
“其实,也算不上是坑人。往最严重了说,也只不过算是蒙人。”
“坑人,蒙人,二者有什么区别?”
“爸,区别还是有的。我们农民也都不是二百五,该起疑的事儿,我们也会起疑心的。我们逼问过了,他们承认,那粉是些滑石粉,再掺一定比例的骨粉。经这么一加工,大米的成色不就好看多了嘛!他们让我们只管放心,说绝对吃不死人的。他们说,说,点豆腐有时候还用滑石粉呢,说壮骨灰不也是骨灰吗?”
秀花纠正道:“骨粉!说哪儿去了!”
“对对,壮骨粉不也是骨粉吗?城里人还要买了孝敬老人呢!说滑石粉掺上骨粉,还有清洁胃肠的作用呢……”
“那你们自己为什么不吃?!”
“爸,你别生这么大气。我们……我们一个月享受不了几次荤腥,胃肠里本来就少油水,用不着清洁……”李志说得没一点底气。
“儿呀……”李一泓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掏出烟来,递给了儿子一支,自己也叼上一支。李一泓吸着烟,也给儿子把烟点上了。
“李志啊,要不咱听爸的吧。”秀花怯怯地说。
“你别多嘴!”
秀花不再说话,放下盆,拿起笤帚扫起地来。
“儿子,你也听听爸的解释。有件事爸还没来得及告诉你,爸已经是市政协委员了……”
李志不屑地说:“那,政协给了你个什么官儿?”
“我并没说我是政协的什么官儿。但每一位政协委员,都是要有强烈的社会责任感的。否则就不配是!别人觉得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事,不好,不对,丑陋,即使听说了,都有责任去了解,去调查核实!一经核实,那就必须反对,必须向政府有关部门去反映!何况不好的事是我亲眼所见的事,而且是我儿子在做着!”
李志冷笑道:“社会上不好的事儿多了!你一个小小的市政协委员管得过来吗?更坏的事也多了,你又管得了吗?我明摆着先被别人坑骗了,我为什么就不可以替自己的利益着想,别使自己的利益受损失呢?我已经是顶门立户的人了,我对我自己做的事情负责任,不牵连你那政协委员的身份受影响,行了吧?你不就是在乎这个嘛!”
李一泓大声说:“我在乎的不仅仅是这个!”
李志也大声说:“可我在乎的仅仅是我的利益!”
“李志!”秀花在一旁扯了扯李志的衣服。
李志将烟一丢,狠踩一脚,合了电闸,当他想弯腰扳闸时,李一泓狠狠扇了他一耳光。
李志捂着脸,不屈服地说:“你就是管得了我,你管得了全村人吗?你就是管得了全村人,你管得了别的村的人吗?实话告诉你,方圆百里,二十几个村,凡改种水稻的,成百上千的农户人家都在这么干!次米这么干,好米也这么干,加工和不加工,看起来就是不一样!卖的价钱就是不一样!不信你在村里各处走走、听听!你要是坏我们农民的事,你就是大家伙的公敌!”
李一泓张张嘴还想说什么,却一句话也没说出来。他指点了儿子一下,猛转身大步腾腾地走出小仓房,走出院子。
李一泓在村中这儿走走,那儿站站,听听。这儿那儿,东南西北中,远远近近的,似乎哪一个方向都有机器转动的声音传来。
回到李志家时,所有房间的灯都熄了。李一泓发现了院子里的自行车,他从小偏房里拎出一袋子加工过的米,夹在自行车后座上,推车就走。车子没动,锁着呢。
李一泓站在院中高叫:“秀花,自行车钥匙!”
秀花摸着黑走到院子里,声音怯怯地说:“爸,您要自行车钥匙干啥呀?”
“回县城!”
“爸,都半夜三更的了……”
“别管!”李一泓从秀花手中掠去钥匙,开了车锁,推车就走。
素素睡觉的屋里的灯亮了,素素推开窗,探出头来哀求道:“爸,别走……”
“你睡你的,别放进屋蚊子。”李一泓头也不回地推着自行车出了院门。
月光下,农村小路上,淡淡的月光照出李一泓骑着自行车的身影,孤独而又执着。
土路上净是坑坑洼洼,那袋米从车后架上颠掉了,李一泓却未觉察。他骑车出了一身汗,一手解开了衣扣,衣襟被风向后吹起。
在自己院门前下了车,李一泓撩衣襟擦擦脸和脖子上的汗,这才发现后架上已没了那一袋米。他跺了一下脚,回头张望来路的路面上,并无一物。
他奇怪地发现院门并没有上锁,想了想,他轻轻拍门,叫道:“春梅,春梅,是你在家吗?”
良久,院子里传出开屋门声,接着传出春梅的声音:“爸,是你吗?”
“是我。”
“都后半夜了,您……怎么又回来了?”
“啰唆,快开门!”
门开了,李一泓把车停稳在院子里,转身便往屋里走。
春梅忽然拦在前面:“爸,先别进屋……”春梅拢了拢披散的长发,不好意思地说,“屋里……还有外人……”
“什么人?”李一泓疑惑着从门前默默退开了。
“是……我老板……他来找我谈工作,谈晚了……我……我就请他住咱家了……”春梅走近父亲,撒娇道,“爸,要不,委屈您一下,反正您连屋还没进,干脆先到附近的小旅馆去住一宿?”
李一泓表情已变嗔怒,春梅央求道:“爸,求您了!”
他轻轻将女儿推开,低声然而坚决地说:“岂有此理!你打发他走!”
屋门一开,四十多岁,略显发福,然而相貌堂堂的唐老板走了出来,矜持地说:“您是李秘书的父亲吧?幸会,幸会……”他丝毫没注意到,他的上衣扣错了一颗扣子。他站在屋门口一砖高的台阶上,居高临下,向李一泓伸过一只手来。
李一泓没跟他握手,他尴尬了一下,那只手收回后伸入兜里,掏出烟盒,恭敬地说:“听我秘书说您也吸烟,来一支?”
李一泓隐忍地摇摇头。
唐老板自己吸着烟,吐一缕青雾,抬头望月:“好圆的月亮,今晚夜色真不错。”又望着李一泓说,“听我秘书说,您是刚补上的政协委员了。今后有用得着您的地方,还望多多关照啊!”
“爸,我记得我告诉过你了,我们老板他姓唐。要不,都别在院子里站着了,一块儿进屋说会儿话吧!”
“我没什么想和唐先生说的,唐先生,您请离开我家吧。春梅,你要留下!”
春梅看看父亲,看看老板,为难地说:“爸……这三更半夜的,我不能让我老板一个人就这么……”
李一泓打断她的话:“那你也走。”
唐老板自然明白该走的是谁:“我走我走,还是我一个人走好。您别误会,其实……我和您女儿只谈工作来着……”边说边退出了院子。
春梅望着父亲呆愣片刻,亦羞亦恼,冲入屋中,拎着小包走出来,看着李一泓说:“爸,那你快睡下吧,我们走了。”
小院里顿时只剩下李一泓一人,他呆愣了一下,轻轻插上院门,缓慢地走入屋里。
走入自己房间,李一泓站在床前——换了新床单新枕套的床上,春梅和唐老板同床共枕的迹象明显,唐老板的领带还搭在床头柜一角。李一泓一下子将床单扯了下来,带到了地上一只枕头。他捡起枕头,却将枕套撕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