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只是一种侥幸心理。”
“我看这样吧,”王永刚因对情况还没有完全掌握,不愿和李守才争辩,“检讨的事,咱们先别忙考虑,现在最紧要的,还是快点想补救的办法,如果实在补救不了,我们也要把报废的原因找出来,‘失败是成功之母’,应该从失败中吸取教训,再干起来,成功的希望就大了……”
“再干?”李守才不由惊诧地插了一句,他想:这一个报废了,还不够咱们两人兜着走?你还想再干?……
“对,当然应该再干!”王永刚坚定沉着地说,“哪怕失败一百次,我们也应该继续干下去。老李,愚公移山的精神,在搞社会主义建设时是用得上的。”因为急着想到现场去看看情况,他不愿在办公室里多耽搁,随即站了起来,把衣服穿上,纽扣扣上,并戴上帽子,这才走出办公室,跨出门槛又回过头来说:“老李,你不再去看看?”
“我休息一下,待会儿再去。”
“好!”
“真是个奇怪的人!”李守才看着王永刚那稳健的背影说,“当兵打仗的出身,难以理解!”他晃了晃多脂肪的脑袋。
他想躺在皮椅子上静静地休息一会儿,谁知,眼睛还没闭上,梁君却推门进来了。这个年轻人最近有些沮丧。挨了批评,作了检讨,大概心里不大舒服,因此,没情绪打扮了。使李守才庆幸的是,梁君敲他家里门的次数少了,使得菲菲比较安心地上了班。这年轻人是不大像话,应该受点儿批评。
“李工程师,您在和谁说话呀?”梁君问他道,并且不客气地坐到王永刚的座位上。
李守才遮遮掩掩地说:“我自己在瞎叨咕。”
“怎么,听说大机架的事儿不大妙?”
“你怎么知道的?”李守才没好问出来:“你不是还在写检查吗?”
“噢!”梁君似乎听见李守才心里的话了,“刚刚听说。要不我还得挨训呢!咱们女文书的一声报告,我才脱得了身。”
“挨训?”李守才也没听懂他的话。
“主任刚刚又跟我个别谈话了。嗨,李工程师,没完没了啦!还是那‘测温计事件’。另外,请探亲假的事、小朱的事……又一起拉了出来。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又值得再三挨整?还有,把过去所犯的错误和我那倒霉的家庭出身,又翻弄了好几遍。今天主任还警告我:再不注意改造,前途是很危险的。还要我‘悬崖勒马’!唉,没完没了啦!”
李守才不太欣赏梁君这种牢骚。他说:“老梁,说实话,你那几件事,做得是不大妥当;特别是那个跑火事故,说明你的责任心太差了!细想起来,你也真得注意改掉才好。青年人嘛,要想想自己的前途!”技术副主任毕竟是梁君父亲的老同学,批评起来,还很委婉。停了一下,他又接着自我批评道:“考虑批准你探亲假的事,我自己也有点不当……”
梁君看到李守才并不跟他共鸣,并不怎么同情他,因此,不愿听李守才再说下去,赶紧打断他的话,搪塞地说:“您说得对,我不是表示要改正吗?我一定改!请探亲假,也不再提了,我不走了。”接着,又换了个话题,假装关心地问道:“大机架到底怎么样了?”
“大概要报废了。”李守才可实在不愿触及这个问题。
“为什么?”梁君又装出惊诧的样子,“不是说情况一直良好吗?”
李守才只好又勉强地告诉他大致的情况。
“遗憾,”梁君生硬地说,“太遗憾了!”他又重复一句,看了看李守才的表情,“这证明您当初的预见是正确的了!”
言外之意,他当初的预见也并不错误。这些天,他虽然在作检查,但对大机架能否合乎质量,内部组织会不会出毛病,一直抱着怀疑态度。他想:“隔皮猜瓜”,毛坯还包在砂型里,看不见,拿不着,不能认为浇注完了,就万事大吉了。现在,事实证明他的怀疑是正确的了。在这一点上,李守才一定会跟他共鸣的。
但是,李守才却摇摇头,没说什么。
“虽然是不愉快的,但必须承认这是个事实。”梁君最爱模仿欧化的语法。
李守才无意地打量了梁君一眼,只见他那带有幸灾乐祸表情的脸上,还隐隐地透露出一种阴冷的神色,这是李守才不常看到的。不过,这种面容他并不陌生,在三十多年前,从梁君爸爸的脸上,他曾看到过同样的东西。
车间里笃笃的风铲声,嗡嗡的叫嚷声,使得李守才坐不住了。铸件出了问题,作为技术负责人,能安闲地听其自然吗?不管怎样,也得想办法补救啊!他沉静地思索着,在自己的记忆里竭力搜寻着,想找出一个什么补救的办法来。可是,他现在什么也找不到,脑子里太空了,记忆里所闪过的一些零碎的补救铸件的事例,一个现成的也抓不住。他不由得又暗自叹了一声,斜躺到皮椅子上去。刚想把眼睛闭上,突然,不知何时储存在脑海中的一个大胆而新颖的念头,竟跳了出来,这就是采用高压氧气快速切割冒口的想法。
对!用这种办法先把冒口切下来看看再说,当然,这需要去现场和杨坚他们好好商议一下,不管怎样,得先“尽人事”,才能“听天命”呀!于是,他站了起来,对梁君说道:“老梁,你先在这儿坐一会儿,等小朱回来你再走,我下去看看。”说罢,就想走开,还没到门口,又转了回来,忽然想到什么要紧事似的说:“还有,老梁,你的检查,我觉得,觉得要深刻些才好!那个事故总是你的失职。将来,我还得检查哪!”边说话间,又把抽屉打开,取出一支雪茄,没等梁君回答,便转身走去,刚要拉门闩,门外却有人敲门。李守才顺手把门开开一看,门口站着两个人。男的是厂工会宣传部的一个干事,李守才和他有过点头之交。另一位女同志却不认识,只见她二十七八岁的样子,衣着朴素大方,举止沉静,笑容可掬,一看就知道不是本厂的职工。
“好,正巧李主任在这儿。”工会宣传干事对着那位女同志说,“我先来介绍一下,这位是新华社的记者赵岚同志,从北京来的;这位是铸钢车间的技术副主任,负责铸造大型轧钢机的机架的……”
李守才矜持而有礼貌地同女记者握手,自我介绍说:“李守才。”
“这位是——”工会干事指着梁君说,他记不起他的名字。
李守才忙代为介绍:“这是我们车间的技术员,梁君同志。”
女记者笑着说:“好,老梁同志!”她主动而大方地把手伸向梁君。正在打量女记者衣着的梁君,不知所措地把手伸出来。
“请坐吧!”李守才让了客人坐下。
大家一齐落座。
工会干事这才进一步介绍说:“赵岚同志是专门来采访咱们厂大型轧钢机制造情况的,刚下火车就直接到这儿来了。她想先了解大机架铸造的情况,请李主任先介绍一下,然后再去工地。”
李守才一听,心情十分复杂,他有点尴尬地说:
“好,好极了!不过,对大机架的铸造,现在还不大好说。”
“李主任就别客气了!”女记者显然误解了李守才的原意,像所有的记者那样,善于在不同的场合、对不同的人从容应付,“别人不好说,您还不好说吗?实事求是,有什么谈什么吧!”
“对!李工程师,就实事求是介绍一下吧!”工会干事也帮着动员。
女记者非常郑重而又习惯地从手提包里拿出钢笔、笔记本来,然后说:“自从听到大机架即将铸造成功的消息,首都各个部门都传开了,大家都知道,咱们这里的钢铁巨人就要站起来了。这对中央各个部门,起了很大的鼓舞作用。本来嘛,能在‘三无一缺’的情况下,自力更生地造出这样大的机架来,不能不认为是件了不起的事。”
李守才听了直咂嘴,但又无法阻止女记者继续说下去,急得直摇头,好容易等记者停下来,他才困难地说:
“不过,赵同志,这事还没有成为现实。”
工会干事解释道:“李工程师的意思是说,整个大型轧钢机现在还没完全装配好。”
只有梁君才懂得李守才的话,他连忙更正道:“不,李工程师指的是大机架。”
工会干事听了有点莫名其妙,他不了解这两个人的话是什么意思,因此忙问道:“不是说准备向国庆献礼的吗?”
“那只是主观愿望。”梁君又抢先解答了。
女记者惊诧不解地看了看梁君,又望了望李守才,好像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李守才此时的心情真是矛盾极了。把“实际情况”摆出来吧,记者一传出去,将会引起多大的震动,这么一个大家伙,报废了!它的技术负责人是李守才——大名鼎鼎的铸造专家。啊!那后果真是不堪设想。今后,在机械制造的学术界中,他还能抬起头吗?不摆“实际情况”,但这么重大的事故,能够遮掩得住吗?但是,这个责任由自己来负,又实在有点冤枉。要是他们在一些关键问题上听听自己的劝告,怎么会有这个结果?事情已到这种地步,只好把事实原原本本地摆出来了,虽不可能让人们了解事情的详细经过,至少,也减少人们对自己的误解。想到这里,他向记者说道:“是这样,赵同志,在铸造大机架过程中,诚如您所知道的,我们确是‘三无一缺’,对于接受这项任务,我们内部的意见也是不统一的。”女记者习惯地应了一声:“对!”李守才接着说:“而且,开始也有过争论。由于铸造条件不成熟,我个人起初是不主张草率从事的,但是,有些人只看到了工人们的热情和干劲,而对铸造技术问题的复杂性和艰巨性估计不足。因此,比较匆忙地同意了一个工人提出的铸造方案……”
工会干事如堕五里雾中,他心想:技术副主任怎么了?他为什么到现在还要说这些?为了使女记者不致也给搞糊涂,他赶紧作注解说:
“是这样。这个方案,是由一个先进工人戴继宏提出来的,厂领导研究后做出了决议。听说在铸造过程中,工人们大搞技术革新、土洋结合,铸造得很顺利。”
梁君胸有成竹地轻轻地冷笑了一声,然后说道:“如果那块几百吨重的废钢能有办法回炉,就得谢天谢地了!”
女记者完全停止了自己的记录,轮番地、有心计地观察这三个人的谈话和表情。
看样子,工会干事最为尴尬了,因为他在路上已经预先向女记者报捷了。他向李、梁二人问道:“这话,到底怎么说?”
李守才有点负疚地解释说:“这件事情首先应该怪我,我应该检讨,作为车间的技术负责人,我没有很好坚持原则,有迁就情绪,甚至在最后关口,也没很好卡住,决定得太匆忙了!不过,不是‘事后诸葛亮’,我原来就估计到会出问题的,可惜,没人听我的。”他停了一下,又感叹地接着说:“这是个教训,我们注意吸取就是了,我看就不必传出去吧。”
“到底是什么问题呢?”因为他们三个人说了半天也没触及到具体问题,女记者更加糊涂了。
“这不是几句话能说完的,”李守才语调很沉重,“简单地说,就是勉强做那些我们还没有条件做的事情。现在,这个大机架可能要报废了!”
“啊?”工会干事和女记者都感到非常震惊。
“这是没办法的事,”李守才无限感慨地摇摇头,带点总结意味地说,“没有很好去掌握科学技术的客观规律,难免碰些钉子。不过,话又说回来,工人们的那股子革命热情还是很可贵的,说良心话,我有时也受到感染!受了党这么些年的教导,谁不想为社会主义建设作出些贡献?只是……唉!”
“记者同志,”梁君接着李守才的话,却故意歪曲原意地渲染道,“我们这儿所以会有这个不愉快的结局,是主观主义、冒险主义和反科学的态度相结合的产物,人们为了强求某种荣誉,哗众取宠,以致使国家在物质上造成巨大损失,政治上产生很坏的影响。这的确是个沉痛的教训,应该报道一下,用来教育群众。如果有人把这件事情写成剧本,搬上舞台和银幕,那教育意义就更大了……”
“老梁!”李守才反感地挥一挥手,阻止他说下去。对梁君那夸大其词、幸灾乐祸的说法,他真厌恶透了!因此,有点赌气地接着说道:“别说得那么严重!现在还不能肯定就是报废,我们还在想一切办法补救。即使报废了,我也同意王书记的意见,重新再干!这种暂时性的失败,没什么必要宣传。”
“啊?”梁君的金鱼眼睛瞪圆了,李守才在他的眼里一下子变得很陌生。
记者素以观察敏锐著称,但我们的女记者的敏锐,在此时此地,却没有用武之地,她实在弄不懂这一切,不愿意再听下去了,于是,她向工会干事建议说:“我想到现场去看看,回头再来请教李主任和梁技术员,这样可能了解得更全面些。”
“这样最好!”工会干事完全同意这个建议,他难得找到这样一个借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