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张秀岩说来,这一个月,好像是在一刹那间度过的,但仔细回想一下这段时间所经历的事,又像过了好多年。不,好多年也不止!听爹的口气,好像过去几十年也赶不上这一个月。短短的三十天,有多少令人难忘的事啊!……
铸造大机架的事,已成为他们爷儿俩的全部生活内容。为了戴继宏的那个铸造方案,爹几乎饭也顾不了吃,觉也懒得睡,一天到晚帮戴继宏出主意、想办法。秀岩呢,也把这件事看得比任何事情都重要,她时刻关心着方案的命运,虽然她的技术水平低,经验少,又是天车工,但她也从不放过任何一个机会,帮助戴继宏充实方案的内容。使她非常满意的是,戴继宏确实也采纳了她不少意见,特别是关于起吊方面,她的意见常受到他的重视,因此,当方案受到人们肯定的时候,她和戴继宏一样感到高兴。有一次,小刘就说过她:
“看小张那高兴劲,好像这方案就是她搞的那样。”
“怎么,我为什么不高兴?”秀岩理直气壮地说道,“这里边也有我的一份哩!”
这还不算。要是有人企图贬低或阻挠方案的执行时,她的气比谁都来得快,恨不得一句话把对方顶到南墙去。
有一次,郑心怀私下里听到梁君把方案贬得一钱不值,回头来,他又在工人当中传布说:“技术员们都说,凭老戴那点底儿,搞这样大的尖端设备铸造方案,如果能成功,那蚂蚁也能把泰山扛着跑。”张秀岩一听,火了,她劈头就问:
“你说说,哪个技术员说的?”
“看把你气的,这关你什么事?”郑心怀把大嘴一撇。
“你为什么要这样贬低人家?存的什么心?”秀岩的声音都变了。
“这倒要问你自己了,别人说老戴,你发这么大的火,到底存的什么心?”郑心怀慢条斯理地说,眼睛望着大家。
对于郑心怀,秀岩向来是寸步不让的,尽管父亲曾经多次劝过她:“老郑比你岁数大,工龄比你长,干活经验比你多。对他的错误和缺点,应该批评,但要讲究方式方法,考虑一下效果。”可秀岩却说:“经验多,不使在有用的地方,不如没有。”
这次,又碰到这样的情况,她真想用最尖刻、最锋锐的话,狠狠地反击郑心怀一下,但怎么也找不出话来,一时又急又气,只简单地说了三个字:“你住嘴!”说时,眼泪差点流出来了。
看到这种情况,郑心怀知道自己再待下去,准会听到刺耳的话,于是站起身来,向旁边一个工人说:“待会儿告诉戴大工段长,我的关节炎又有点疼,去医院看看。”回头又瞅着张秀岩说:“小姑娘,别这么厉害,你那点心事,谁还不明白?还怕人说?”说罢,拍打拍打屁股,径自走出车间。
张秀岩的脸气得发白,她站起身来,狠狠地啐了郑心怀一口,但人家已经走远了。正好,这时戴继宏、杨坚和自己父亲从一边走来了,秀岩看到他们喜形于色,好像有什么大喜事。果然,戴继宏兴奋地向他们说:“告诉大家一个好消息,咱们的铸造方案,厂部已研究过,呈报党委正式批准了。刚刚王永刚同志告诉我们,明儿个,咱们就正式动手干了。伙计们,把攒出的劲儿使出来吧!”
一股无限兴奋的激流,顿时流入她的血管中,多少天的愿望实现了。她的气儿也一下子完全消失了。没等老戴把话说完,她就抢上去说了一句:“老戴,那你就具体分派任务吧!”
“那当然。”戴继宏不假思索地从身上掏出一张事先准备好的分工方案,就照着念了起来。不知他什么时候考虑得那么周到,工段里每个人都干自己最合适的工作,但是,就是她没有,这下,她可不高兴了,有点儿激动地说:
“为什么就没有我的事?我不是这里的人?”
大家笑了,都望着戴继宏,把工长望得很不好意思,半天,他才笑着说:“现在没明确分配活儿,不等于没事干,造型、拔模、浇铸时,有好多想不到的事,都要由你来干的。”
“我也要干那预先能想到的事。事先心里有个数儿,咱也能发挥点主观能动性嘛!”小张也是有理论根据的。戴继宏理解她的心思,他迅速地和张自力交换一下眼色,老头当然更知道自己女儿的秉性,因此就会心地向戴继宏笑了笑。于是,戴继宏严肃地向她说:
“好吧!就分派给你一摊儿事,不过,你得负责到底。”
“我能不能负责到底,你还不知道?”小张有点不高兴地顶了他一句。
“对!老戴,这,你还能不知道?”小刘又俏皮地接了一句。
秀岩并不计较他的话,只顾要求戴继宏向她交代应做的工作。
紧张的铸型准备工作开始了。大家都像冲锋战士一样,投入战斗中去。这个二十来岁的姑娘,也把全部热情投入到自己的工作中。她忘记疲劳,忘记休息,从不落后别人一步,每次需要起吊什么活儿,她的天车早开到跟前来了,因此小刘夸她:“小张的主观能动性发挥得真好!”
戴继宏对她的努力工作也很满意,经常对她说:“秀岩,你的工作做好了,对铸造大型机架很重要。”
能对铸造大机架作出贡献,那是她最大的幸福,何况,能和戴继宏在一块儿战斗,不也是生活中的一种幸福吗?
这种感情也不知是从什么时候产生的。自戴继宏父母相继去世后,继宏这个孤儿就成为他们家中不可缺少的成员了。秀岩朦朦胧胧地记得,继宏到他们家,她还很小,妈妈让她叫他哥哥,她就叫了,以后,她也就真的把他当做亲哥哥看待。他呢,也把秀岩当做亲妹妹,总是抱着她,领着她到外边去玩,并给她用泥塑小机器玩具,剪糊大风筝。而她呢,也总爱跟着他,一会儿不见了,就到处“宏哥,宏哥”地叫。有一回,妈妈笑着说:“等宏哥长大了,娶了媳妇了,看你叫谁去?”
“我不许他娶媳妇!”她向妈妈说。
“你要去婆家呢?”
“我不要去婆家,我要跟宏哥在一起。”儿时的秀岩,怎知道这些话的含义,现在回想起来,真叫人脸红。
以后,他进了学校,她竟然有点感到孤单。早晨,她送他去上学;晚上,站在门口等着他放学回来。后来,她也上学了,于是,两人便一块儿来,一块儿去,亲亲热热的。
戴继宏小学没毕业就当了工人,她心里是不乐意的,因为她上学没有伴了。但是,宏哥脾气可拗了,谁也说服不了他,最后他还是跟爹当了徒弟。宏哥很聪明,又肯干,很快就成了个很好的小铸工,爹每次回家,都要夸上他几句,她听了,就像夸她自己似的,感到很高兴。她还暗暗下定决心,将来也去当一个铸工,跟他一块儿造机器。
一九五六年,当她初中毕业的时候,她决心要实现自己的理想了,要求去车间当铸工。
“从来还没见过女孩子当铸工哩!”父亲向女儿说,“不行,你不适合干那种活儿。”
“这次就让你见一回好了!”秀岩倔强地说。
“师傅,就让秀岩干着试试吧!等她知道不是滋味了,您再动员她。”继宏从旁怂恿道。
“爹,宏哥说得对,你就让我先试试吧!”秀岩非常感激戴继宏帮她说话。
“我知道,你们早就商量好了。好,就干吧!不过,我先说下,要干就得硬邦邦地干,没什么试不试的。”张自力严肃地对女儿说。
“那你就瞧着吧,我不会给你丢脸的。”
秀岩刚进车间的时候,当时还是工段长的张自力,想把女儿安排在郑心怀名下当徒弟,可郑心怀说什么也不收,还说什么:“我的大工段长,您这个千金像个冬瓜儿纽似的,一个倒刺就能把她碰坏,咱可担不起这个过。”
秀岩听了非常生气,她说:“没人收我,我自个儿干好了,日久天长,就可以看出来我是冬瓜儿纽,还是块钢。”
张自力很高兴女儿这个倔劲儿,不过,天下可没有无师自通的人,不找个师傅不行,最后就干脆说:“继宏,你就带着秀岩干吧!”
这下,戴继宏倒犯难了,他说:“那哪行?我自个儿还没学好哪,她能听我的?再说,我还没有她的学问高呢。”
“我叫你带,你就能带得了!我告诉她处处听你的话。”张自力说。
秀岩很机灵,她抢上前一步,向继宏双手一拱:“师傅在上,受徒儿一拜!”
大伙儿全笑了。张自力笑骂道:“你这丫头,以后可不许你出洋相!”
“是!工段长。”她向父亲行了个少先队礼。
自此,她和戴继宏接近的机会就更多了。别看姑娘在别人面前很泼辣,可当戴继宏分配她工作时,却又驯服、又听话、又懂事。戴继宏对她要求很严,在思想上、工作上,一点儿也不放松,就像张自力对他一个样。因此,秀岩的技术进步很快。
但不久,她却改了行。
事情是这样:铸钢车间工作环境不大好,特别是开天车的,每当浇铸钢水时,下边烈焰滚滚,烟尘漫漫,炽热的气流直往上升,天车工的滋味实在不好受。因此,有些人不愿在“铸钢”当天车工。没人干是不行的,后来工段一经研究,认为张秀岩思想、工作都很好,又学到一点儿铸造经验,她又心细,干这工作倒挺合适。于是,张自力就通过戴继宏向女儿进行动员。
“秀岩,跟你商议一件事。”戴继宏慎重地对她说。
“什么事?”
“你说开天车怎么样?”
“那还不容易,挺自在的。”
“咱们车间的天车工呢?”
秀岩想了一下,说:“咱们这儿苦些。”
“还有呢?”
“也很困难,要看得准,拿得稳。”
“你去干怎么样?”戴继宏平静地问。
“怎么?”太出乎小张意料了,“我现在干得不好?”她以为自己工作出什么差错了。
“你干得不错。”戴继宏说,“大伙儿都说你不怕脏,不怕累,进步很快。”
“那为什么不让我干了?”
“不是不让你干,开天车急需要人。”
“那为什么不叫别人开?”
“领导上认为你不怕苦,不怕难。”戴继宏望着张秀岩,把苦字和难字说得很重。
秀岩不说话了。自从她当了铸工后,虽然终天和砂子、钢水打交道,又热,又脏,又累,可她从没有叫过苦。由于戴继宏用心教,她学得很快,眼看要独立工作了,现在又要从头学起,心里真是不情愿啊!
“我不干!”
“那为什么?难道领导上对你的估计错了?”戴继宏严肃地望着她。
秀岩又不说话了。
接着,戴继宏又把这项工作的重要性解释了一遍。生怕她想不通,又说道:“咱们是党团员,是工人阶级的子女,咱们不服从需要,谁服从需要?”
“别说了,我干就是了!”秀岩打断了他的话。
于是,又从头学起。不久,便独立操作了。就在铸造中型机架时,她能很好地与下边造型工人配合,跟戴继宏等人一块儿立了功。在厂前的光荣榜上,她的照片和小伙子们并排儿放着,不少人走在照片前竖起大拇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