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努力把嘴唇向腮边抿,不让他看出我脸上的泪痕。
“你不应该到这儿来。
“刘英跟我说了……
“你不应该来。
“有什么困难……
“我给刘英说过了,人到了这时候,用不着麻烦了。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沓钞票。
“不。我什么都不需要。
“在我们两人推让时,刘英走进来。她依然穿着白大褂,脸上带着笑。别客气,小曾。
“我笑了一下。不,我什么也不需要。谢谢你们。
“他稍微有点不自在,把钱收起来说,那好吧。刘英是这儿的护士长,有什么事你只管找她。
“她的病反正就这样了。
“看着他的背影,刹那间我有点迷惑,这是他吗?那个天不怕地不怕的马昌?他像被抓到的俘虏,乖乖地被身穿白大褂的女人押送着往外走。我想到了那个夜晚。我被大哥锁在阁楼里。他爬上房顶,突然出现在我的窗口,勾着头和我说话。你疯了吗?一头栽下去怎么办?栽下去就栽下去,无所谓。……
“妈,幸亏这会儿你什么也不知道了,要不,见到他,你脸上会有什么样的表情?我那么信任你,把什么话都对你说了,可你……为什么……在那样关头你为什么出卖他?让他差点被民团抓走。你真的那么恨他吗?”
“我立刻给她办出院手续。我不想再和他们见面,不想让他们看到她去世时的凄惨样子,不想让他们看见我的眼泪。
“我到码头去雇了一辆架子车,连夜拉上她回旗杆寨。
“我知道嫂嫂和侄儿们不想见我,他们也不会同意即将去世的人进他们的家。
“地里的秋庄稼已经收割完毕,老远就能看见林家坟地的树木,像一抹黑影,贴在地平线上。
“晨光曦微,林子里的鸟在嘁嘁喳喳鸣叫。我在坟地中选了一块平地,铺上稿荐被褥,让母亲躺下。抻开被单,一边压在稿荐下,另一边用两根棍子撑起一个帐篷。
“妈,咱们到家了。
“我从热水瓶里倒出半碗水,用小勺慢慢喂她。
“几年部队的磨炼,我对野外生活一点也不在乎。在这个帐篷里,我陪着母亲度过了她人生的最后两天。她喝了我亲手喂她的饭,吃了我为她挑选的米花。
“埋葬她的时候,嫂嫂和侄儿们放倒了一棵树,为她做了棺材,打了墓坑。”
“离开旗杆寨的时候我心里明白,这地方我再也不会回来了。
“过了河,我没往学校走,我朝东南方向,跟着自己的腿,在一片丘陵地里走过几个村寨,走进一个村子。走到村西头,看见那堵草泥院墙,看见大门外的泥坑,看见那只大白鹅,我才明白来到了哪儿。
“晚上我又一次和你睡在一起。等你睡熟之后,我用臂弯揽着你。
“兰姐,我把长安带去,和我住一段好吗?
“兰姐半天没出声。
“林姑娘,我说过,啥时候你想认,孩子还是你的。我知道你现在很孤单,想让孩子跟着你。可我看现在还不是时候。你得往远处想想,春如。你还年轻,还没结婚,身边带个孩子怎么说法?再说,我也离不开他。他还小,文昌让他到城里去读书我都没让他带。文盛那个没良心的走了,安就是我的主心骨。若是安也不在我身边,我还有啥心思过下去?啊。日子长着呢,早晚我会把孩子还给你的。”
“母亲下葬后,我好像和她一起被埋葬了一次,脑子浑浑噩噩,空空荡荡,没有记忆,没有感觉,仿佛把魂儿留在了家乡的泥土里。陪伴她在野地里度过了两天一夜,我一点也没觉得害怕。从回到学校那一刻起,心里那把锁好像突然打开了,感觉也苏醒了,几天的情景闪现眼前。无论在课堂,还是在住室,妈妈的影子总在我眼前浮动,一闭眼就看见她临死时的面容。乱麻似的头发,铁青的脸,眼窝塌陷,眼睛半闭,眼缝里透出灰暗的光。原本肿胀的面孔瘪下去,没了光泽,像揉皱的桑皮纸……连我自己都不敢相信,为什么那时一点也没在意?敢那么贴近地跟她在一起待了那么长时间?坐在她身边,挨着她的身子,拉着她的手,直到那只手慢慢变得冰凉、僵硬。
“如今所有细节都浮现出来,让我心底涌起一阵阵寒战。
“回到住室,屋里所有的东西都叫我害怕。煤油灯忽闪忽闪跳动,顶棚上的影子晃晃悠悠,书桌上的作业本轻轻颤动,绳子上的衣服在墙上投出奇怪的影子。蚊帐静悄悄地垂着,被褥躺在那儿,床帐里的黑影叫我心惊胆战。
“我闭着眼睛摸索到床边,衣服也没脱就倒在床上。
“母亲临终的样子纠缠着我,在我眼前晃动。我把小勺凑到她嘴边,她的嘴巴像快要死去的鱼一样喋喋唼唼嚅动,嘴里喃喃念着:许——许呀——许呀——许……我不知道她是不是在念我二哥春生?
“我把头蒙进被子,挺直身体,一动不动地躺着,大气也不敢出。
“顶棚上的老鼠开始闹腾,一开始小小心心,然后突然踏、踏、踏……跑过去,又咕咕哝哝走回来。这声音我听了两年,最初有点害怕,后来早已习惯。可今晚好像和往常不同,老鼠的动作很特殊,唧唧叫唤的声音格外瘆人,顶棚上的脚步声像是魂灵儿在行走。
“夜里我突然惊醒,我听到床头夹壁发出嘭嘭嘭的声音,纸糊的竹笆簌簌乱颤。我在自己头上拍了一掌,直着声音喊:谁?谁?
“墙那边有个声音回应:曾老师——曾老师——
“我感到很奇怪,心脏像要爆炸似的咚咚直响。隔壁不是没人吗?这是哪儿来的声音?
“煤油灯亮着,灯罩熏得黑乎乎的,汗水打湿了我的发林。刚才我看见两个人抬着妈的尸体往棺材里放,她的手像钳子一样抓住我,我又蹬又踹,用尽全身气力也没法挣脱,想喊叫也发不出声。
“你怎么了?曾老师——
“奇怪,这声音是邹凡。他不是在西头房间,和我隔着一间房吗?
“是小邹?你怎么会在隔壁?
“上次下雨,我那间房子漏雨,今天他们在翻修,我临时在这屋住几天。刚才听见你嚷叫、踢腾,是不是做噩梦了?
“我不好意思地说,你还没睡?
“我在看书。”
深秋的夜晚,校园里灯火阑珊,月影在云中徘徊。星光如水,秋叶飒飒飘落。如果不是母亲被噩梦纠缠,那一道糊了报纸的竹笆足以成为两位青年教师之间的高墙,他们不但不会互相搭话,恐怕连咳嗽、翻身都要谨慎小心。在过去的几天里,母亲的心灵受到了有生以来最强烈的刺激,就像从惊涛骇浪中死里逃生一样,事情过后,她才感到后怕。恐怖长久地笼罩着她,跟随着她,让她无法逃脱。她想到了大舅,想到了二舅,不敢想大舅的死,不敢想二舅的下落,所有亲人她都不敢面对。阴影一重重压住她,让她惊恐万状,透不过气来。隔着竹笆,夹壁那边的声音清晰地传过来,这声音让她感觉到一个男人在她身边,他用清醒的声音把她从噩梦里唤醒,让她床前的灯火恢复人间的光亮,驱走阴影中的幽灵,把她带回到现实中来。
她从床上坐起,找出剪刀,取下灯罩,把烧黑的灯捻儿剪去,拧亮光焰,拿出一本书。好像是为了回答隔壁的声音,她把书页翻得很响。
寂静透过竹笆,在两个孤独的年轻教师之间泛滥。
“惊扰你了,是吧?
“不,多亏你把我叫醒了。
“你在读《教育诗》?
“我在读莱蒙托夫。
“我在读《复活》。托尔斯泰的《复活》。
“哪个托尔斯泰?托尔斯泰不是有两个吗?
“当然是老托尔斯泰。拉·托尔斯泰。
“停了一会儿,他说,我母亲去世后我也常做噩梦。
“你母亲什么时间去世的?
“有两年了。她是肝癌。临死非常痛苦,样子很可怕。把她送走后,我一闭眼就看见她,晚上吓得不敢进屋,在姥姥家住了个把月才敢回家。
“刚才你听见我喊叫了?
“你扑腾得很厉害。
“其实我并不胆小。
“我看你够坚强的。比我强。
“不管他是不是奉承,他的话让我好受多了。
“第二天,他送给我一个小收音机。
“这是我自己装的。矿石的。只能收一两个台。
“我拿在手里看了看。他指点着说,戴上耳机。拧这个旋钮,有时候得转转方向。
“我知道他是好意,可我不想拖欠他的人情。我说,还是你自己听吧。他不容推辞地说,拿上,晚上听听,心情会好些。我知道亲人死后的滋味。
“又隔一天,他说,我的房子修好了。
“我唔了一声。
“我心里很矛盾。他在隔壁让我不安,他不在隔壁,我会害怕。不知道我是希望他走,还是希望他继续住在那儿。”
“傍晚下起了雨,天黑后越下越大。雨点打在树上,发出嚓啦啦的响声,一阵风过,像谁的手在搬着树枝摇晃。什么东西扑打窗纸,像有人向我的窗户撒沙子。
“我把耳机塞进耳孔,转动收音机旋钮。电波像打摆子一样,一下儿沙啦啦震耳,一下儿咝咝地没声儿。我拿着它朝各个方向转动,耳机里只有忽强忽弱的杂音。一松手,我看见一张脸出现在窗户上。那张脸分不清男女,像妈,像大哥,又像城隍庙里的神胎。我把眼睛瞪大,看着它像雾气一样在窗纸上倏倏爬动,钻进窗格子,弥散到屋里,变成一张大网,在黑影里挤眉弄眼,嚅动嘴唇,发出啧啧的咂嘴声。我看不见它,却能感觉到它在俯身向我凑近。像上次做梦一样,床头的夹壁突然嘭嘭嘭响起来,一个声音喊着:曾老师,曾老师——
“我大声喊,小邹——你在哪儿?你快来——
“夹壁那边的声音更大,我从梦中惊醒。耳机掉在枕边,手压在胸口上。
“曾老师——曾老师——
“我嗓子里带着嘶声,鼻子不停地抽啜。他们在惩罚我。他们都在惩罚我。
“夹壁又响了一阵,我才真正清醒过来。
“是你吗,小邹?——你没搬走?
“墙上的石灰没干,恐怕我得再过两天才能搬。……你又做梦了?
“刚才的情景真真切切,一点也不像做梦。
“要不要我陪你说会儿话?
“你靠着夹壁,离我近点。
“外面的雨还在沙沙下,风吹动院里的树,哗啦哗啦响。他靠在夹壁上,我也靠在夹壁上,我们隔着竹笆说话。
“这是惩罚。是对我的惩罚。我很想把涌在心头的话喊叫出来,可我还是忍住了。我怕一旦打开话匣,我会控制不住,把心里的话全倒出来。我只能跟他说莱蒙托夫,说老托尔斯泰、小托尔斯泰,说《铁流》,说《日日夜夜》,说《青年近卫军》、《普通一兵——马特洛索夫》。”
一星期过去了,在这一星期里,两个年轻人每天隔着夹墙聊天。他对她说他的童年,说他老家的风俗故事,说他们家乡的稻田,走在田埂上的水牛和横坐在牛背上的牛郎。“牛背很硬,骑一天屁股硌得难受。正午时分,热气从牛背上蒸起来,身子底下像一口热鏊子。这时候赶着牛下塘最舒服。牛在塘里凫水,人抓住牛角,伏在牛背上,牛沉下去洗澡,鼻子噗噗喷水泡,人跟着它扎猛子……”
“我的心情越来越矛盾。他房间的墙壁真没干吗?他为什么还不搬家?他赖在隔壁,每天和我聊天,别人知道了会说闲话。可如果他搬走了,隔壁空下来,老鼠更厉害,黑夜会更吓人。
“后来校长把我叫到他的办公室去。我知道他要跟我谈什么,谈话的内容只是证实了我的担心。
“我对邹凡说,小邹,你还是搬回去吧。
“为什么?
“你房子的墙已经干了。
“他从鼻子里嗤了一声。是校长找你谈话了,对吧?
“我知道你的好意,可我不希望……
“如果你不希望我住隔壁,明天我马上搬走。如果是因为校长说了什么,你不用理睬。他找过我,问过我。
“校长倒无所谓,我怕同志们误会。
“误会?他们有什么好误会?
“我们都是单身,小邹。
“两个单身青年谈恋爱不正当吗?见不得人吗?
“可我们没谈恋爱,我也没想过和你谈恋爱。
“那你现在想想,咱们谈起来,不就行了。
“不,这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