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老方蜷腿坐在柿子树下的碾盘上,身子靠着石磙,一堆烟灰在他脚边冒烟。
“他的目光从小徐身上掠过,停在我脸上。我低着头,垂着手,又冷又饿,两腿瑟瑟颤抖。
“他看了我一眼说,归队吧。
“我把头抬起来看着他。
“他又说了一遍,归队吧。
“文工团在后边山坡上。走进场院,于珍盯着我说,政委还在那儿坐着?
“我点了点头。
“没说什么?
“没说。
“没说开生活会?
“她盯着我的脸看了一阵……快去沟边洗个脸,吃点东西。你们俩咋搞的嘛,要是碰上民团咋办?
“我洗了一把脸,到团部去找他。要是他冲我大喊大叫,发一通脾气,或是给点处分,关禁闭,写检讨什么的,我心里或许会踏实点。
“他在小桌边揉烟叶。把烟叶一点一点揉碎了,装进烟布袋里去。
“政委,我请求处分。
“他抬眼看看我,一边继续揉他的烟叶。
“我让于珍检讨过了。
“是我掉队,我的错误。应该处分我。
“马上要行军打仗,别在这儿跟我啰嗦!
“我眼里涌出了泪水,政委!……
“这个小曾……你怎么回事?
“我感谢你,尊敬你,可是……政委!
“他把烟布袋抓在手里,站起来瞪着我说,该处分的时候我会处分你!现在你马上给我回队!”
“从夏到秋,部队兜着圈子和敌人打拉锯战。家乡越来越近,风景越来越熟悉。离开老家的时候,我曾发誓永不回来。走近家乡,才知道这颗心看似石头,其实不过是一块冰。家乡的风景就像三月的阳光,看见它,人立刻会变得软弱,冰块也马上溶化成了水。
“部队开往家乡的路上,我每天都在心里和文昌说话,觉得他就在我身边,穿着军装,和我一起往家乡走。
“马昌,知道我在哪儿吗?我已经出了马山口,正朝东北方向走。鸭河口下去,过了博望坡,就看见了通往南阳的公路。如果在那儿遇不上敌人,跨过公路,晚上就踏上家乡地界了。昨天大老方对我说,小曾,明天要去解放你的老家了,高兴不?他拿出一封信叫我看。那是他老家寄来的离婚证。我家乡是老解放区,我们那儿的妇女都翻了身,婚姻自由了。我明白他的意思,也明白他为啥让我看他的离婚证。我说,要是我们那儿早点解放,我和文昌也早结婚了。他说,你对象叫文昌?我说,他姓马,叫马文昌。好啊,都在咱们革命队伍里。你把他名字写下来,我通过组织帮你查找。我说,我还有个二哥林春生,他从柳树堡转移去了陕北,现在应该也在咱们部队里。政委能不能也帮我找一找?马昌,我得赶紧找到你。找不到你,和大老方相处起来有点别扭。大老方是个好人,可他的眼神叫我害怕,他的心思叫我不安。马昌,你没受伤,没什么事儿吧?家乡越来越近,想你的心情也越来越迫切。孩子已经一岁半,该会走路、会说话了。他肯定不认得我了。他长得像你,刚满月就会滴滴溜溜转着眼睛看人。
“小长安,你长成啥样儿了?我走的时候你睡得正香,兰姐把你抱过来,我凑着灯影想给你再喂一次奶。我伸出指头逗你的脸,摇晃你的头,不管咋摆弄也没把你弄醒。”
农历十月一刚过,秋庄稼已经收割,沿路的坟地里飘飞着烧化的纸钱。农夫吆着牲口,在苍褐色的田野上翻起黄色的犁沟,新鲜的泥土气息在秋风里播散。
脚下的路随着山势落入平原,在高高低低的丘陵间起伏。爬上一座土山,大路如抖开的绢带一样垂下去,直落谷底。走过一座石砌的小桥,眼前展现出一片肥沃的河谷。河边的树林在风中喧响,沙滩洁净耀眼。一条河弯弯曲曲,闪着银波,缠绵如带,绕过城脚,奔向绿色的天际。当县城的轮廓还是一片混沌时,你会远远看见塔的影子从郁郁苍苍中透出,挺立在东方的天空里。随着脚步愈走愈近,它的身影愈来愈清晰,映着阳光夕照,显出淡黄色棱面,露出慈蔼可亲的面容,感动着每个归来的游子。河对岸停泊着鱼群似的木船,船头下水浪激溅。船桅如密密麻麻的栅栏,围护着耸立在高岸上的县城。层叠错落的屋顶掩映着黑色的树影,石砌的埠头从商铺夹峙的码头顶上弯下来,带着湿漉漉的水汽,一直延伸到河边。
我童年记忆中的县城,在1947年初冬应该带着更多的苍凉。树叶已经凋落,树木如洇染在屋宇间的雾纱。解放军还没踏上县境,保安团已经不见了踪影。大商号、大货栈的栅板门紧闭,老板们拖儿带女、装上细软,逃到了乡下。
当母亲和她的战友进入县城时,夕阳正向她的身后坠落。一群腰里扎着缠带、肩上披着垫布的搬运工站在码头上,看着队伍沿埠头向上走。
母亲看见的第一个熟人是牌坊街霍家的八少爷。她在城里读书的时候,他经常手提文明棍在大街上转悠。唱京戏,玩鹌鹑,在大牌坊下弯着腰看别人下棋。把产业卖光之后,他一直靠给别人写状子打官司混饭吃。他身穿长衫,站在码头上,手提一盏灯笼,欢迎解放大军。灯笼上写着工整清秀的大字,“我卖地你笑你卖地没人要八路来了”。
一进西关,永康商行的门面进入她的视线。她托着肩上步枪,昂起头,目光看着前方。铺面紧闭栅板门,门廊下站着两个孩子。她脸上的肌肉绷紧,心脏扑通扑通剧烈跳动。“真可笑!和孙家已经没什么关系,我的心为什么还这样跳啊!”
城门口和大街上贴出了中国人民解放军布告,宣布维护县城秩序,保护工商业,号召外逃商户回城营业。
一些战士驻在城外,一些战士在街边屋檐下过夜。团部驻火神庙,文工团驻女校。这座学校曾是菩提寺前院,民国时期改建为县城女子学校。
“昌,知道我在哪儿吗?我在女校。我在这儿读过六年书。我站在我们女校的操场上。右手那座空房子是音乐教室,我在那儿上音乐课,学唱歌,排节目。今晚我们就住在这儿。
“背包紧贴着我的后背,步枪在我肩头晃动。脚步声和说话声打破校园的沉寂,惊飞了树上夜宿的小鸟。一弯新月挂在教室屋顶上,黯淡的月光笼罩着空荡荡的校园。篮球牌的影子投射在我的脚下,单杠立在沙坑边上。教室门窗大开,垃圾、纸片在地上飘飞。
“战士们和一些市民去扒城墙。文工团到小巷的贫苦人家去宣传,给孤寡老人担水,扫地。
“开过午饭,我们文工团集合排队,敲起洋鼓,吹起军号,手提乐器、道具,一路吹打到西门口。
“城门拆毁了,城墙变成断断续续的土丘。大家爬上土丘,清出一片平地。乐手站在一边,中间就是舞台。
“我把提琴拿出来,手指绷着弦,一根一根校音。一抬头,看见下边拥挤的人脸,禁不住一阵心跳。恍惚间有个熟悉的身影在人群里走动。仔细找,一张张脸都像熟人,说话的口音、神态都像在哪儿见过。演出当中,我总觉得有人在台下看我,弄得心神不定,好几次拉错了谱。
“演出结束后,我把提琴放进琴盒。一转身,看见土堆下一个女人仰脸向上看着我。她头顶一块蓝布帕,鬓边飘出几绺头发,身子向前探,两手向后弯,背上背着一个孩子。我盯着那张脸细看了一阵,布帕下的眼睛好熟悉!眉毛、鼻子、下巴、腮帮、颧骨……嘴巴向两边绽开,露出一排牙齿。
“我把手里的琴盒扔在地上,跑下去一把抓住她,‘兰姐’还没喊出声,嗓子就堵上了。
“兰姐咧嘴笑着。夕阳把她的脸照得像泥塑,脸上的皱纹刀刻一样清晰。
“听说大军进城,一大早我就让老五叔套上车来了。没想到还真……”
这是我出生后第一次进城。太阳暖融融的,我穿着一身花棉袄。看戏的时候,我一直伏在娘背上。
娘把我放下地,从她背后抱到胸前。瞧,俺们狗娃儿会走了。
我瞪大眼睛看着这个陌生的女兵,她身上的军装叫我害怕。看她想靠近我,我哇的一声哭起来。娘赶紧把我搂在怀里哄着,连声说不哭不哭,狗娃乖,狗娃不哭。叫姨姨看看,叫姨姨抱抱。
“我伸出手,在你面前拍着巴掌,长安——小狗娃,小狗娃——你在兰姐怀里扭着身子不让我看。
“老方从旁边走过。小曾,遇见熟人了?
“我转过身笑着说,我表姐,从乡下来看节目。
“他歪头看着我的脸,好啊,小曾,见到亲人了!……请她到团部吃饭嘛!
“兰姐惶恐地看看我又看看政委,嘴里一个劲说不,不用了。俺在外边吃。
“我把提琴交给小徐,向于珍请了假。”
“兰姐在西门外饺子铺定好了座。分别一年多,兰姐脸上的皱纹更深,皮肤更粗糙。她把孩子伺弄得干干净净。小家伙结实,泼壮,身上的衣服显出兰姐的好针线。绣花虎头鞋,镶边连裤袜,虎头帽颤动着银铃,手上戴着银镯,脖子里挂着长命锁。看这身打扮,就知道是乡下人家的娇孩儿。
“霜糖、薄荷糖都哄不住你,我跑到西门外,买了两个面人,举起来在你眼前晃。”
两个面人涂着红红的脸蛋,女孩儿头上盘着发髻,男孩儿戴着兜肚。女兵的笑容不再让我陌生。她身上的军装也不再可怕。我伸出手去要面人,她趁势把我揽在怀里。
“你在我怀里玩面人,我歪头看着你。摸你的头,摸你的脸,玩弄你的小手。你的皮肉像绸子一样柔滑,摸着心里舒坦极了。”
在那个冬日的傍晚,我偎依在母亲怀抱里。我不知道她是谁,但我喜欢她军装上的气味,喜欢她柔软的手指。我玩着手里的面人,享受着她的抚爱。她一边抚摸我,一边和我娘说话。
“有马昌的消息吗?
“你还没找到他?
“还没。
“也没找到你二哥?
“还没。
“不要紧。那个没良心的是个大命人,不会有啥事儿。上个月小磨庄有人从外地回来,说在风陵桥碰上他。说他在跟着刘伯承的大军呢。那是第几野战军?他捎信问他爷好。这个没良心的,他不知道他爷已经不在了,问不上好了。守着家的人还在,可他一句话都没跟她捎。”
娘从袖筒里掏出一方帕子在眼窝里搌。女兵也陪着抹泪。她们好像在伤心,又好像在高兴。我看看娘,再看看女兵,她们脸上的泪水叫我觉得奇怪。
“兰姐,能帮个忙吗?
“兰姐看着我。我把脸凑近她。虽然这时候求她有点过分,可除了她,我没人能求。
“帮我弄封信,兰姐,就说是马昌捎回来的。
“是不是……
“你别问。大牌坊底下有代写书信的。要弄得像一点。
“现在要吗?
“现在要。”
娘说,狗娃,让姨姨抱你一会儿,娘一会儿就回来。我不。我挣着往下坠。狗娃,听话。我不。我当然不会让娘扔下我不管。
离开县城的时候,彩霞染亮了天空。娘抱着我坐上车,女兵站在街边看着。娘说,那个没良心的有了信儿,我就给你写信,你自个儿多保重。
老五爷吆着牲口向南门走,女兵一直站在那儿。牛屁股在我眼前摇晃,不一会儿我就睡着了。
“老方没看那封信。他斜眼向我手里瞥了一下,好啊,找到了好。然后转身喊警卫员,连头也没点一下就走了。不管他高不高兴,反正这事儿我算有了交代,往后不必再看他的脸色。
“部队在县城驻了三天,我没法到乡下去看孩子。见一面不如不见,走后更想他,心里会更难受。
“离开县城的前一天,老方到女校来。
“他笑着说,明天要分手了,今晚能不能请三位团花吃顿饭?小曾不是说你们老家十字街的浆面条特别好吃吗?
“你这话什么意思?难道明天你不和我们一起走了?
“大老方已经申请留地方工作,不随咱们走了。
“真的吗?
“我留在你老家,你不欢迎?
“看着他那满脸憨厚的笑纹,我半天说不出话来。
“吃完饭,他把我们送回女校。小徐和于珍回宿舍,我送他穿过校园,往大门口走。
“这儿是你的母校,对吧?
“从前我在这操场里开运动会,参加歌咏比赛。
“明天要走了,心里咋样?
“我对家乡一点也不留恋。
“你这人有点特别。
“我反过头看着他,我?特别?
“吃,穿,走路,说话……什么都跟别人不一样。
“不是一样的军装,一样的伙食吗?
“一样的军装,你穿上就不一样。
“他停下脚步,郑重其事地看着我。小曾,我有点担心你。在革命队伍里,叫人觉得处处和别人不一样,这不好。
“我点了点头。政委,往后我会多注意。
“月亮从教室屋顶的黑影里升起来。大老方的背影在我眼前晃动,他悠着两手从破败的校门里走出去,那景象深印在我心里。
“他的话那么诚恳,让我深深感动。我知道他的话是对的,可我不知道怎么做才能让别人觉得我和他们一样。现在一生快过完了,我一生都在努力,想使自己跟别人一样,可一直没做好。看来这辈子不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