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楝树下埋着一包银货。那是我从娘家带来的,是我妈留给我的首饰。
“我走到楝树下,看见埋东西的地方已经挖开了,装银货的罐子扔在不远处的草丛里。我不由得从鼻子里嗤了一声。
“那年昌到开封去上学,我给他拿了两根银钗让他买皮鞋,埋罐子的时候是他帮忙刨的坑。除了他,没人知道埋银货的地方。这不讲理的,他把我的银货偷走了!
“幸亏还有一对玉镯。那是我和浪荡鬼订亲的时候老爷子给买的。淡绿色,像咱家门口塘里的水一样纯净透亮。我一直没舍得戴,用桑皮纸包着,藏在堂屋窗台顶上的夹缝里。
“我把玉镯摸出来,拿到南街方掌柜的当铺去,当了五十块银元。给老爷子买一副棺木,买了三百块青砖,一百斤石灰。又跟北街刘掌柜借了三十块高利贷,支应出殡、待客。”
“把爷爷送走后,偌大一处宅院,只剩下老五叔、文盛我们三个人。夜里我听见爷爷咳嗽着在院里走,脚步声踢踢拉拉穿过庭院,在廊檐外站下。厨屋门吱扭地响了一声,爷爷走进灶间,摸起火镰嚓嚓打火。烟袋上的火星一亮一亮,从前院闪到后院。后园的树飒飒儿响。一片树叶落下来,在屋顶上嘶啦地打了一个旋。
“文盛在侧屋发癔症,呕吼呕吼喊叫。我披上衣服,点着灯,走过去把他叫醒。他蒙蒙眬眬说,兰姐,我想睡你脚头。我说快睡吧,我坐在这儿看着你。
“我坐在床边,手搭在他身上,看他睡熟。
“我顺着一道荒沟走,心里有点迷糊,不知道是寨墙豁口,还是老坟地?文昌从野地里走过来,他身上穿着夏天的单衣。他走到一座荒坟边,坟头上塌了一个窟窿,露出一角棺材。棺材里露出一张脸,又黄又瘦,冷冰冰的。昌站在那儿看着那张脸。我说,这不是咱爷吗?咱爷死了,你知道吗?你怎么一声也不哭?一张纸也不给爷烧?那个不讲理的眼睛滴溜溜盯着我。我说,临走你还把银货扒走,知道我在家作了多少难吗?你马家的天塌了,我一个人给顶住,你连句暖心话也没有?啊?你是给我买过一块冰糖,扯过一件衣服,还是给我父母坟头上添过一锨土?你个没良心的,为啥我还要替你出力遭罪?说着说着我忍不住哭起来,抽抽搭搭从梦里哭醒。
“躺在床上看着窗户上的月光,想着那个不讲理的。他那么气我,那么伤我的心,我还是牵肠挂肚地惦记他,就好像他是我生养的孩子,出门在外,不由人不牵挂。秋风凉了,你个浪荡人在路上会挨饿受冻吗?中央军和八路军在打仗,枪子儿没长眼,你个浑货知不知道躲远点?没了爷爷,除了我,还有谁牵挂你?为你操心?”
“地里的庄稼收完了,麦子也种上了。牛嚼着满嘴白沫卧在场边晒太阳。秋风凉飕飕的,池塘里水很清。我到厨房去掏了一筐柴灰,滤了一盆碱灰水,把爷爷生前盖过的被、褥,穿过的棉衣、棉裤拆了,泡在盆里,拿到塘边去洗。
“两手在石头上搓,心里恍恍惚惚,看见塘底有个影子飘来飘去,忽忽悠悠往上泛。我把被单扔出去,那影子摇摇晃晃打碎了,变成一圈一圈波纹。波纹里一会儿是爷爷的脸,一会儿是文昌的脸。
“我拿棒槌砰砰捶。水里的影子一晃一晃,变成了一个女人。
“我愣愣地看着水里的影子,听见有个女人说话。
“大姐,这儿是马云鹤家吗?
“我扭过头,看见身后站着一个女学生。她手里提着一个长长的黑匣子,脚上带着泥沙。不知为什么,看见她的第一眼我就知道了她是谁。
“我在被单上擦干手,转身站起来,盯着她的脸。没等我说话,她抢先说,是兰姐吧?我说,你是不是姓林?她点了点头。是从渡口那儿过来?她又点了点头。我什么话也没说,收拾了东西把她带进后院。
“你是找马云鹤还是找马文昌?马云鹤已经过世了,明天就是五七。马文昌——他不在家。
“我是半道上逃出来的。家里要送我去重庆。
“我盯着她的脸。这女孩看起来很年轻,可那眼神和说话的样子很有主心骨。看着她的眼睛,我满肚子火气撒不出来。
“你——怎么会想到来这儿?
“我没地方去,就想到了你。你对文昌那么好,不会不管。
“这没良心的,我待他再好有啥用?还不是惯着叫他欺负我?
“你的好处他都跟我说过。
“眼泪忽地涌上来,遮住了我的眼睛。我不想让这女孩看见我流泪。我掏出帕子,转过身在脸上擦了一把,沙哑着嗓子说,肯定是我上辈子欠了他。
“他说他欠你很多。他对不起你。
“这一下,我真的忍不住哭了。这没良心的,他的良心还没让狗给扒吃掉。
“怪不得这浪荡鬼迷上她,这女孩真乖巧。瞧她那眼睛、鼻头、嘴唇、说话的样子……
“我带她往前院走。她手里的黑匣子一悠一悠在腿边晃。我说,那是……
“提琴。
“我咂了一下嘴。逃出来不带行李,可没忘带她的提琴。
“我给她烙了一个油馍,打了两个荷包蛋。她低头吃饭,盛站在门外看。我把盛叫过来,给他拿了一块烙馍。哄他说,这是我表妹,家里闹土匪逃出来,你对谁都不许说。记住了。
“盛接过油馍还没转身,这女孩放下饭碗弯着腰往门口跑。一出屋门,就扶着廊下的柱子哇哇呕吐。我盯着她上下打量,看她走路的姿势,看她的腰身,看她的肚子。
“我抓住她的胳膊,看着她的脸,对我说实话,你跟文昌……
“她的脸红了。兰姐,家里要送我去重庆完婚,可我……我怀了文昌的孩子。
“我的心口像刀穿一样难受,眼睛直往外喷火。我知道那会儿我脸色一定很难看,她的脸色也变得赤红。
“造孽呀,你个荒唐鬼!你看看,这女孩那张脸看上去还那么小,额上的发林嫩茸茸的……你个害人精!
“兰姐……
“我脑子里刷——刷——千头万绪地乱转。我悄没声地在心里祷告,爷,你说我该咋办?这女孩家里肯定在四处找她。她怀的是马家的后代呀,没处去的时候想到了我,我能叫她揣着孩子往哪儿去?这浪荡鬼!他拿刀子捅我的心,他捅下的窟窿还得叫我替他补。
“我把她带到爷爷的卧房里,一边走一边心里跟老爷子说话。爷,你老人家别说我没守住马家的机密,她怀着文昌的孩子,她在难中。我没办法。
“我把地道口打开,领她走进暗室。
“你就在这儿住下吧,前一阵子文昌也在这儿躲着。兴隆铺寨子大,人多,眼杂,只能让你受点委屈了。”
“马家的堂屋不知有多少年头了,虽说每年打扫,爷爷的卧房还是黑黢黢的,梁头上积满灰尘,夹墙上裱的花纸灰黑一片,早已看不出花纹。我把老五叔和文盛叫来,把陈年家具抬出去,房上房下清扫一遍,墙角的老鼠洞堵死,窗纸换上白棉纸,靠窗放上织布机。白天我织布,晚上我住在这屋里。隔壁多了一口人,好像多了点活气,这座大房子也显得不那么阴沉了。
“睡在爷爷罩过的帐子里,帐幔上有股烟草味。葡萄架子床挡住了窗户上的亮光。我把手垫在头底下,侧身朝里,脸对墙躺着,心里默默和爷爷说话。
“爷,马文昌的另一个女人来到咱家了,她的身子和我只隔着这堵墙。你咋不给我托个梦呢?你跟我说说,这事儿该咋办?
“我给林家姑娘送饭。她吃饭,我坐在旁边看。我说,林姑娘,往后你打算咋办?
“把孩子生下我到陕西去,到那边去找我二哥。
“去投八路,是吧?
“她垂下头没说话。
“孩子呢?孩子咋办?
“她抬起头看着我,除了你,我还能把孩子托给谁呀?
“我长吁了一口气,缓缓地说,只要你愿意,孩子留在我这儿,我替你养。可有人问我他从哪儿来,我咋说?
“我歪头看着她的脸,盯着她的眼睛。不管咋说,你还是个姑娘……
“兰姐,就当他是你的亲生吧。
“这女孩真聪明,她知道我心里怎么想的。我的脸有点红,耳朵有点发烧。我在心里安慰自己。……这是马家的后代,我会尽心尽力把他养大,把他带好,以后老了,我身边也有个依靠。我在马家这么多年,也算没白过。把孩子留在家里总得对亲戚、邻居有个交代。反正寨里人都知道文昌回来过。老憨姨夫、老五叔、文盛他们都看见他回来,民团搜过几次家,老爷子为他丢了命。
“我搌了一下眼,冲她笑了笑。我不是想夺你的孩子,将来他长大了,你想认他,孩子还是你的。
“林家姑娘眼圈也红了。”
从此以后,我娘就怀孕了。她要替我母亲把我生下来。她缝了一个棉布口袋,贴身塞在衣服下,照着母亲身体的变化,不断往口袋里填荞麦皮。
我被两个女人孕育着。在我还没来到人世之前我的命运就被决定了,它既是母亲的血肉,又是故乡土地上的荞麦皮。乡亲们看着娘的肚子慢慢大起来,走路一天天笨起来。偶尔在街上走过,脚步迈得很小心。女人们问她,她微笑着说,早着哩,恐怕要到麦熟吧。
她只在屋里纺花织布,不再下地干庄稼活。兴隆铺逢集的时候,她到集上去卖自己织的布、自己做的鞋,靠纺花织布、做卖鞋偿还爷爷下葬时借下的债。
“你是六月初五出生的。你段姨奶剪断脐带把你包起来的时候,天还不明。
“我把灯端过来,她凑在灯下扒开你的腿裆仔细看了看,林姑娘,兰姑娘——是男孩。
“你哭的嗓门很大,把鸡埘里正在打鸣的公鸡都吓得停了腔儿。有只黄鹭在后院树上叫,不苦,不苦。
“你满月的时候待了十桌客,马家的亲戚朋友都到场了。他们说你的眉毛、眼睛像你爹,脸盘、嘴巴像我。
“你妈正赶上喝新麦面做的面疙瘩汤。麦子收成不错,你妈不缺白面馍吃,你这个属狗的人也算有福气。”
母亲给我取名叫长安。娘说这名字不赖,挺吉利。她不知道母亲是在纪念她和父亲在长安城里度过的难忘时光,我是长安城一段爱情的结晶。
娘亲着我的小脸,“狗儿,瞧你的孬样儿!”
在我进学校读书之前,娘一直叫我狗儿,我一直叫她娘。在我的故乡,娘,是娇孩儿对母亲的称呼,比叫妈更亲昵。狗儿呀驴儿呀,粪堆呀尿包呀,都是娇孩儿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