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昌,到了这会儿你还说这些?他真会去找党部、找民团,你知道吗?她的眼睛直直地看着我……他要真找了党部,可就不是咱俩的事了……
“你不是向指导员汇报了吗,他怎么说?
“这时院里响起哨子声。已经到了午饭时候,老贾突然宣布所有学员立即到男生宿舍集合。
“大家坐好后,老贾说,今天出现了一些新情况,训练班决定提前结束,所有学员立即转移。现在由指导员做战前动员。
“老徐的话很简短,只是给大家鼓劲,讲讲思想、纪律。
“接着给大家分发馒头、月饼、水果,然后由老贾布置行动。
“为了不引起外界注意,学员分成小组,三三两两分批离开,有的出前门,有的出后门,向东西南北不同方向分散转移。错开时间,走不同路线,陆续到渭南马侯街。到那儿有人接应过河。
“大家都开始行动的时候,老徐把我和春如留下来。小马,你和小林分开走吧。
“林春如不说话,我也不说话。我们俩谁也不想分开。
“老徐看看她又看看我,你俩一块走目标太大,单个儿走会安全些。
“那不等于让我抛弃她?我激动得涨红了脸。要是他们发现她,我能让她一个人被抓走?
“小马同志,你想过吗?他们抓到小林,她不会有太大危险。可如果敌人抓到你,那后果就不堪设想了。
“我不怕!砍头不过碗大的疤,没啥了不起!
“老徐这人蛮不错,他没发脾气,也没用组织纪律教训我,他只是咂了一下嘴。马文昌,你这个同志啊……这不是闹意气的时候,你应该冷静点。
“那会儿我无论如何也没法冷静,我说,想开除就开除我好了,反正这时候我不能抛下她一个人不管。
“一开始林春如平静地坐在那儿,我说完这些话,她眼泪涌出来。她用力咬着下嘴唇,掏出手绢在眼窝里擦。
“小林,你的意见呢?
“她把手绢反过来折一下,在鼻子上擦了擦。指导员,我给组织添了麻烦,我自己的事还是我自己处理吧。
“看她站起来往外走,老徐说,小林,你打算咋办?
“我回去跟他讲理。我就说我们俩要结婚,结了婚跟他一起到中原中学去教书。
“你……有把握吗?
“我的婚姻我自己做主,他能把我怎么样?
“老徐想了想,也好,能给家里做通工作更好。”
这时候,父亲心中燃烧着愤怒和绝望。他觉得这个看似好人的老徐,从一开始就打算放弃她。对于他的革命队伍,多一个林春如少一个林春如无所谓,他并不在乎她的死活。
“我跟着她走出来。她走得很快,我也跟得很紧。大院里不少人已经离开,没走的人都在打背包。
“我跟她一起走到女生宿舍。我说,你这是干吗呀!他能听你的?你大哥这种人……
“林春长不像你想得那样……她一边说一边擦泪。父亲去世早,他当惯了家长。知道吗?你被民团抓起来之后,林春生不敢开口,是我向他求情。他给民团司令买了二两烟土,亲自跑了两趟团部……咱们这样对他,他脸面上过不去。他咽不下这口气。
“可你这是退却!是投降!
“你别逼我,昌。……我不想连累别人。
“她抬起泪眼看着我,眼神像羊羔一样惹人心疼。本来我不想在她面前掉泪,我是个男子汉,这时候不应当落泪。可我还是忍不住哭起来。我嘴里呜呜噜噜说,如,你不能这样!我爱你!我不能失去你。我说的都是真话,我愿意为你坐牢,哪怕杀了我也行,可就是不愿让你回去。咱们好不容易冲破牢笼走出来,你不能再回去!
“可你叫我怎么办,昌?
“别回去!你不能回去!……”
两个人拥抱着哭起来。在这人生的十字路口,父亲像一个无助的孩子似的倒在母亲怀中,让这个女孩搂着他的头,用她手中的手绢为他擦泪。她忘记了自己的伤痛,用倾心的爱抚慰这个陷入绝望的男孩。他哭得很伤心,喉咙里发出哽哽咽咽的声音,使这女孩心慌意乱。她抚着他的头发说,昌,别这样。别哭了,昌。好了,好——了,我听你的。不回去。好吗?他抬起头看着她。可你得答应我一条!你不能坐牢,也不能死。万一遇上危险,别管我。别再干樱桃嘴那样的傻事。
他流着泪,点着头。
她把他的头扳起来,让他看着自己的眼睛。指导员的话是对的。他们抓到我没事儿,可你绝对不能落到他们手里。你明白吗?听见了吗?
父亲继续流着他的男子汉的眼泪。这泪流得很值,不但挽回了他的所爱,还为自己免除了责任。母亲这番话为他解脱了套在自己身上的枷锁。男人的眼泪是征服女人、免除自己责任的最有力的武器。他的头脑重又变得机灵、智慧,激情再次从他心中复苏。只有解放全人类,最终才能解放自己。刚学过的革命道理从他心底涌出来,变成无法遏制的冲动。“在封建势力面前我们决不退缩!决不回头!你说得对,这不是咱们两个人的事,这是一场革命!”爱情一旦被赋予神圣的革命的意义,儿女私情也就焕发出英雄气概。他不再认为单独行动是一种抛弃。为了民主,自由,为了人类的解放,民族的命运,必要时应当做出个人牺牲。
他同意了指导员的意见,决定两人分开行动。指导员也同意了他们在烽火店会合,余下的路结伴同行。
“离开西安城好像很顺利,没发生任何意外。
“我走到烽火店时太阳已经向西边山影里坠落,地里干活的人正往回走。男人背着锄头,女人背着孩子挟着草,赶牲灵的吆着号子催攒牲口往寨里赶。我坐在一棵李子树下。从这儿下去是一块谷子地,再下去是糜子,糜子地下面是通往镇子的大路。从这儿能清楚地看见烽火店的土围子,围子中间耷拉着木栅栏门。人们从大路上走过,大路上冒起烟尘,一会儿腾起,一会儿飘散,直到黄昏临近才慢慢安静下来。
“尽管天色已经暗下来,春如出现在大路上的时候,我还是老远就看见了她。
“我从高坎上跳下来,三步两步走到她面前。
“我把她身上的行李拿下来,从身后拽过水壶让她喝。她喝了两口水把壶递给我,我才感到嘴唇早已干裂,喉咙里在冒火。
“累吗?
“不累。
“饿吗?
“不饿。
“我把一个玉米棒子递给她,这是我刚从寨里买来的,还有点温热。
“她满脸欢喜地啃着玉米棒子,我兴致勃勃地说,走,到这儿来。”
这对年轻的情侣手拉手循着小路向高坡上走。他们把背包放在李子树下,站在高岗上,看着夜色渐合的田野。
经过大半天的逃亡,他们发现对方的身体比原先更有吸引力。那原本喜欢的眼睛、头发、耳朵、面颊、嘴唇、脖颈……比原来更加诱人,更让人迷恋;而那原本不曾留意的胳臂、小腿、肩胛也都焕发出新奇的魔力,每片肌肤都惹人疼爱,散发出撩人的气息,使他们禁不住想要拥抱。
让父亲高兴的是,当他把她拉进怀里时,她没像从前那样推拒,她顺从地快乐地和他亲吻,眼睛和鼻息里充满了柔情。看到自己的爱给她带来欢乐和幸福,父亲心里胀满了感动。
李子树在他们头顶摇动枝叶,秋天的庄稼荡过沙沙的喧响。月亮从树影中升起,照耀着一座灯火闪烁的寨子。
烽火店比山里的镇子大多了,它简直像一座县城。鱼鳞似的屋顶呈现在他们脚下,向远处蔓延,汇出一片繁杂的街衢。树梢从错落的农家院落里伸出来,在夜色中摇曳。战争结束后的第一个中秋节,天气晴朗,风清月明,村寨里洋溢着喜庆、安详的气氛,家家户户都在欢度佳节,隐隐约约能听到寨子里传出的喧闹声。他们仿佛看见一些人家的场院里摆起了桌子,男人坐在廊檐下抽烟,女人忙活着往桌上端菜、摆水果,小孩子舞着手里的月饼在街上奔跑嬉戏。
“她拉着我的手,看着我的脸。你为啥不把月饼摆出来?在这儿拜月多好啊。
“不到镇里去了?
“镇里有这儿好吗?
“我总得给你买点热饭吧?
“咱们带的东西足够了,天也不是很凉。
“她打开背包,把月饼和水果拿出来。我也把我的月饼、水果拿出来。
“我把背包打开,把床单摊在地上。我们俩分吃了一个月饼,然后相依在一起看月亮从树梢上冉冉升起。她的头靠在我胸前,我拉着她的手,摸弄着她细长的手指和光滑饱满的指甲。”
西北田野里,中秋之夜的风是不是格外清爽?天空是不是格外明净?当一轮皎洁的明月升起在李子树顶时,夜露悄悄打湿了他们身上的薄被。寨子里的灯火熄了,鸡狗都安静下来,圈里的猪偶尔发出一两声哼唧。草地上这对情人睡意蒙眬地拥抱着,水果和月饼还放在他们头边。他们睡在一张很大很大的床上,罩着一顶很大很大的罗帐,脸和脸贴得很近,在半醒半梦中亲吻着,说着呢呢哝哝的情话。
“我正在鸟叫声里迷迷糊糊地睡,听见她轰隆一声坐起来。
“我猛然睁开眼,看见天已经大亮,她正支起身子探头向远处看。她一边凝神向下看,一边用手推我,昌!快起来!
“我坐起来,从她肩膀上望下去。一群拿枪的人跨过大路,沿糜子地边的小路往上走。
“我立刻跳起来,收拾地上的东西。她说,别管它,快跑!
“我弯腰看着她的脸。她声色俱厉地喝道,快跑!还愣着干啥?
“你呢?你咋办?
“不是跟你说过了,别管我!快往果园里跑!
“那帮人已经从谷子地边冒出头来。
“我撒腿向果园跑。我扭回头看了一眼,看见她冲着果园方向使劲挥手。”
那瞬间,父亲并不像他自己想象得那样勇敢。他不明白在樱桃嘴迎着日本人的刺刀走出去时他何以毫无畏惧?而此时他却飞快地穿过果园,钻进林子,顷刻间就逃离了被敌人包围的爱人。这一切发生得太快,容不得他做出思考,事后他也说不清当时自己脑子里想了些什么。当他坐在一个小河边的芭茅丛中惊魂初定的时候,一种痛彻肺腑的感觉从他心底升起,他像被掏空了内脏,说不清究竟是哪儿受了伤。
“我抛弃了她!背叛了她!我是个懦夫!混蛋!”
一切曾经说过的豪言壮语此刻都像河上的雾气一样轻轻淡淡飘散开去,不见了踪迹;所有被赋予神圣意义的思想也都黯然失色,不再令他激动。
他沿着那条小河漫无目的地走,然后走上一条大路。后来,他发现自己又回到了那座古城。看见巍峨的城墙、高耸的城楼,他心里的打算变得清晰起来。
“不行!我不能一个人走。我必须把她找回来。”
“不应当选择那个地方和她会合,那寨子的名字很不吉利。”
“不该到寨里去讨了一壶热水,买了几个玉米棒子。”
以父亲的说法,是他的中原口音暴露了他们的行踪。而母亲的遗憾,是不该在那天上午走出训练班,到街上去买纸。那两卷桑皮纸不但使她失去了和父亲一起参加革命的机会,还给她带来终生麻烦。实际上,这两卷纸并没派上用场。母亲不知道那时我已经悄悄来到人世,成为她身体的一部分,在她温暖的孕育中开始了我的人世之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