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出生在四川一个名叫槐树坪的小山村。槐树坪的村民们,物质生活十分贫穷。
自上世纪八十年代,村里很多人翻过延绵不绝的丘陵,到外面挣大钱去了。我爸和二叔也跟着村里人,到山西大同做了矿工。开始两年,日子确实好过了些。
可是万万没想到,这一切都是不幸的开始!
爸爸出事的那年夏天,我十八岁,刚刚参加完高考。此时,距离爸爸外出挖煤,还不到三年!
我在等待录取通知书的日子里,迎来了一个潮湿阴霾的早晨。每到这样的天气,妈妈的关节炎就会犯病,于是就只能整天整天地躺在床上,直到天晴才能起床。
那天,十二岁的弟弟海鸥吃过早饭便出去玩耍了。
我收拾完了碗筷,便对躺在床上的妈妈说:“妈,我想去学校看看,《录取通知书》有没有来。”
我妈担心地问:“海燕,你不会落榜吧?我这几天右眼皮一直跳得很厉害。”
我胸有成竹地说:“你就放心吧,我平时成绩那么好,这次发挥也不错,肯定能考上。”
我妈的眉头却皱得更紧了:“为什么我的右眼皮跳得这样厉害呢?”
我娇嗔地说:“都什么年代了,你还这么迷信?”
话音刚落,忽然听见院内有人喊我的名字,跑出去一看,门外除了几个邻居,还有一个穿着绿衣的邮递员。
邻居们看到我,一个个都欢天喜地地说:“海燕,你考上大学了。”
尽管早有预感,但这消息还是让我欢喜雀跃,特别是我看到通知书上北方那所著名大学的校名时,更是激动万分。
躺在床上的我妈看到通知书,当然很高兴。但邻居们走后,她的眉头却越皱越紧了!
我意识到什么,心里一沉:“妈,学费这么贵,我们家有这么多钱吗?”
我妈暗中算了算:“这些年,我和你爸一直给你攒着呢,不过去掉你和海鸥的下学期学费,还差五千。”
我急了:“离开学没多少时间了,这可怎么办?”
妈妈叹了一口气:“等一下去给你爸写封信吧,他今年在煤矿都干了半年多了,挣的钱应该不止五千。”
我郁闷道:“煤矿是一年一结的,你又不是不知道。”
我妈脸上的皱纹更深了:“实在不行,就叫他先回家吧,听说只要有事回家,煤矿就提前给结工资。”
我点了点头,看来也只好如此了。
第二天,我拿着写给我爸的信,正要到镇上邮递,忽然听到外面传来若有苦无的哭声。这声音起先是一个人的,但渐渐地,声音越来越大,哭的人也越来越多,好象整个村子的都有人在哭,特别是新村那边!
我大吃一惊:“发生什么事了?”
我妈脸色一变,焦虑地说:“你快去看看,可能是谁家死了人了,怪不得我这几天右眼皮总是跳呢。”
还没等我站起身,就见海鸥跌跌撞撞地跑进屋来,扑到我妈怀里哇哇大哭:“我爸、我爸,他、他可能死了!”
我和我妈立刻呆住了!
我妈一脸死灰地盯着海鸥,几次张开嘴唇,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我强忍着恐惧,颤抖着声音问:“海鸥,你慢慢说,到底怎么回事?我爸、我爸他人在哪里?”
海鸥边哭边说:“听说山西大同一座煤矿瓦斯爆炸,爸爸、二叔、还有我们村和邻村的很多很多人,全都被埋在地下了!”
听到这里,我妈呆了半晌,忽然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惨叫:“我的人哪……”便挣扎着想要下床,因为双腿僵直,她一头栽倒在地上,再抬头时,额头己流出鲜血。
我和海鸥此时也顾不了她头上的血,双双扑在她怀里,放声大哭。
整个槐树坪和我们家一样,到处都沉浸在一片悲伤的气氛中。虽然还没有明确传来死讯,但是这些年来,十里八乡很多青壮年男人都在煤矿挖煤,我们很小的时候就知道,若是瓦斯爆炸,井下的人几乎无生还可能。
几乎可以肯定,和我爸同一口井里挖煤的,全是我们村及附近几个村的人,其中以我们百仁村最多。
当天下午又有消息传来,槐树坪并不是所有人都在那口井里,还有四个人是在另一口井。
于是,我妈、海鸥和我便又生出一线希望来,希望我爸是那四个人中的一个。村里很多人家和我们有同样的想法,于是哭的人少了,希望的气氛又弥漫在村子上空。
全村的老人、妇女和孩子自觉地从家里出来,焦虑地站到了村口。我和海鸥也挽扶着妈妈走出家门,走过一言不发的老槐树,站在人群里,忧伤地望着唯一一条通外村外的路,无限期待又无限痛苦。
不时有各种各样的消息传来,但消息太多,反而真假难辩。直到第三天中午,村里人还没有得到确切的消息。
夏日的正午,毒辣的太阳照射得人眼晴都睁不开了。
正在人们焦灼万分之际,忽然,刚才还骄阳似火的天空下起了毛毛细雨。但没有人回家,因为有消息说,今天煤矿里可能会有人回来。
雨越下越大了,我正要搀扶站立不稳的我妈时,人群一下子骚动起来。
接着便是一个小孩欢快地叫起来:“爸爸,我爸回来了!”
我们赶紧往大路上望去,不远处的雨幕中真的有四个人影,向这边慢慢走来。他们每个人的手里都提着一个大大的尼龙包,好象很轻,又好象很重。四个人中有我的二叔。
我妈连忙拖着我们姐弟到向二叔迎去,想向他打听爸爸的消息。一时间,二叔和其余三个人一样,身边很快聚集了很多亲人。
我妈颤声问:“二弟,你哥呢?”
二叔的眼泪忽然就流了下来,哽咽着说:“嫂子,我哥他跟我一起回来了。”说完这话,他下意识地拉紧手中的尼龙包带子。
我的目光,立刻向那个尼龙包望去。
二叔的尼龙包上印着红蓝白相间的条纹,其余三个人身上的尼龙包,也和他背的这个一般大小,虽然条纹不同,但同样都是崭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