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近半年,县城不时出现一疯女。极俊俏,二十多岁。整日披头散发,袒胸露怀。脸抹得黑一块白一块,在大街上追小伙子,不停地喊着:“大勇!大勇!……”花疯。常有人围着看。有的叹息,有的是觉得好玩。也有好心的女人为她掩上前胸,扣好。为她买一顿饭。然后离开。派出所收容过几次,但到底弄不清她是怎么疯的。也问不出她是哪里人。一不注意,她又跑出来,在大街上追人。夜晚游游荡荡,不停地喊“大勇”。不论哪个男人,只要自称是“大勇”,她就立即扑上去,又哭又笑。之后,也就有叫“大勇”的男人把她带走,带到一个不知道的地方过夜,或三天五天,或十天半月。但不久,她又重新出现在街头,披头散发,到处寻找“大勇”。
“大勇!大勇……”凄厉的叫声,常常一夜夜在街头回荡。叫得人心里发紧……
鬼岗子又迎来一个黄昏。
正是夕阳西下,晚霞漫天的时候。鬼岗子上流光溢彩。井台边坐着两个辉煌的老人。一个是冉老太,一个是石印先生。两人坐的位置、角度、距离,一点儿都没有改变。好像自从盘古开天地,他们就坐在这儿没动过。冉老太仍在说着几世几劫前的一个女人的传说,说着白马黑马的故事……
石印先生像是听着,又像是没听。他坐在井台上,扶住那个从不离身的高脚方凳,目不转睛地看着远处黑黝黝的水塔。他已经等了很久很久了……
暂时,蝙蝠还没有出现。
他不着急。一点儿也不着急。只是神态专注地盯住那里。像一个虔诚的教徒,守护着他的世界。他在这个世界里,度过了无数个春夏秋冬,看到了无数次昼夜交合,经历了无数个生死轮回。似乎,他已不再追索什么,希冀什么,一切都成了虚空。人间的一切都不能再诱惑他……
于是,他像佛教徒掐数佛珠一样,每日查数远处水塔上的砖块、铁梯和蝙蝠。但水塔是一部深奥的大书。它由多少砖块组成?每一块砖有什么区别?铁梯共有多少级?每级铁梯上有多少块锈斑和鸟屎?水塔里藏着多少只蝙蝠,每一只蝙蝠之间又有什么关系?……噢噢,这太复杂,太复杂。他查不清,搞不懂。他花几十年工夫修炼的一双慧眼,也只能看到砖块之间的灰纹,铁梯上被风雨剥蚀的锈斑,以及最初飞出的十只、八只蝙蝠。然后一切都乱了。变得拥拥挤挤,混沌不清。于是,他只好每日从头开始,重新查数远处塔身上的砖块、铁梯和蝙蝠……
现在,他又重新开始了。
他沿着底层的铁梯往上数。一层一层。极有耐心地察看。又多了几片锈斑。那锈斑薄薄的,正从一侧微微往上翘起,发出极其细小的窸窣声。石印先生听到了。忽然感到一种剥皮的痛楚。他低低地呻吟了一声。
又往上看。
他看到两只脚!两只女人的脚!
那两只脚赤裸着,已经红肿。脚趾盖碰落一只,偏悬在趾头上。血渍已把它浸红,像一片薄薄的红色玉石。那两只脚正缓缓向上移动,极其艰难,极其吃力。两只脚都在发抖。但没有停下来。仍在继续往上移动。铁梯上的一枚枚锈片,全让两只脚踩酥了。风一吹,又飘落下来。飘呀飘呀,从高空一直飘向地面……
那是一个姑娘!一个披头散发的姑娘。半侧着身子,沿着窄窄的铁梯往塔顶爬去。半天空一只蠕动的身影,看得人头晕眼花。显然没谁注意到她。满城人都在忙自己的事情,谁会注意这座偏僻的水塔呢?
但石印先生看到了。看得清清楚楚。她的腰身,她的脸庞,她的长着长睫毛的水灵灵的大眼,她的紧闭的濡湿的唇,她的一脸细碎的汗珠……全看到了!突然,一个尘封的记忆,一个多年埋在心底的年轻的形象,如红日拨云一样,艳艳地跳出来。
“牵牛!!……牵牛!……你还活着?!”
石印先生猝然大叫一声,张开双臂向远处的水塔扑去,却一下子摔倒在地。
冉老太正在自说自话,猛地惊醒,跑过来把他扶起,急急地问:“你!……你说啥?”
“牵牛!!……我的牵牛!她在那儿!……”
冉老太茫然地搜寻着,什么也没看见:“哪里?你说啥呀?你是……发昏了吧!”
“水塔!水……水塔!……快!快快!……”
这下,冉老太看见了。借着最后一缕晚霞,依稀辨出水塔半腰,正有一个披头散发的姑娘往顶端爬去。一时吓得呆了:“这……这姑娘要……自杀吗?”
“不能让她死!不能!!快!!!……”
石印先生几乎是滚下鬼岗子,疯了似的往那里爬去。冉老太愣愣神,也跟跟斗斗滚下鬼岗子,沿一条泥泞小路,往水塔方向奔去。她很快就超过了石印先生。石印先生只能爬,而她可以跑。但双腿很不灵便,不管怎样用力,却总像在原地踏步。她被卷进一场莫名的事件,心中却充溢着莫名的神圣。她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救那个姑娘,她急急慌慌跑去,能做些什么?但她一定要去!石印先生那么一反常态地大喊大叫,一定是发现了什么!一定是发生了什么重大的事情!他已经等了几十年,看了几十年了,他终于等到什么啦!唔唔!……石印先生……石印先生……你不要着急!有我呢,一切都有我呢!你腿脚不便,慢慢爬吧!我比你跑得快!……
那条泥泞小路终于穿出水泽子,又进入一片残破的瓦砾场。然后,前头是一个有豁口的破院墙,很大很空旷的院墙……她已经能看到水塔的根基了。周围全是荒草,水洼……冉老太扶住断墙,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她觉得喉咙发干,胸膛里冒火,要死了。她抬起头,艰难地往塔顶望去,那姑娘已登上塔顶,高高地站立着。大约是塔顶的风太大了。她有点站不稳,长长的头发如乱云样翻卷。冉老太隐隐听到她在喊叫,向着天空,向着脚下的大地:“大勇!大……勇!大——勇——!……”
冉老太不顾一切地扑过去。荒草把她绊倒,水洼把她滑倒。她重又爬起,一身都是泥水。她在用生命的全部力量,扑向那个摇摇欲坠的陌生的姑娘……
一切该发生的事都发生了。
当姑娘从半天空的塔顶纵身跳下的时候,冉老太摇晃着身体,直直地仰首观望她飘落的方向,艰难地移动两条僵硬的腿,寻找对应着越来越逼近的那个身影。那身影美极了。那是一个纯净洁白的裸体,破烂的衣衫和柔长的披发都飘散在上头。眼见她从云朵上往下坠落……坠落……冉老太张开双手,梦呓般地喃喃着:“唔唔!……孩子!……唔唔!……”
冉老太接住了。
那一瞬间,她知道天塌落了。而自己是大地。天与地合为一体。奇妙的是,当两个世界相撞的时候,既无雷鸣,也无火光。过程在无声无息中悄然完成了。像两个巨大的棉球的相撞,像漫天的毛毛雨渗入土地,像男人和女人的轻轻的温柔的抚摸。但接着一切都变了。冉老太只感到一身软沓沓的轻松。一生从没有过的轻松。然后,化为一片羽毛,轻灵灵腾空而去……
石印先生爬到水塔的时候,只看到一摊凝固的血迹……当天夜晚,石印先生神秘地失踪了。带着一个无解的谜。
月明星稀。鬼岗子上凉风习习。两座破旧的茅屋小院,静静地卧在那儿。这是冉老太和石印先生留下的房屋。现在无人居住了。也没有人拆除它。它们只是作为一个已经消失的世界的遗迹,保留在鬼岗子上。
鬼岗子显得更加荒凉、寂寥。这里,时而虫声唧唧,时而蛙鸣如鼓,时而万籁无声。
自从冉老太和石印先生从这里消失之后,每天傍晚都有无数蝙蝠云集在鬼岗上空,如乌云遮月:“吱吱吱吱!……吱吱吱!……”阴风扑面,令人毛骨悚然。但当满城灯火辉煌的时候,它们又倏然消失。这时,月光如流水样泼泻到鬼岗子上,为这片神秘的地方添几许恬静和柔媚……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鬼岗子成了小城年轻人幽会的场所。一切该发生的事都在发生着。
《花城》1988年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