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片遥远的黑暗中,他一遍遍用目光搜索着,搜索着……唔!他终于找到了。那里有一片昏暗的渔火。是的,是渔家的灯。那不一样,他一下就认出来了。疙瘩突然涌出泪水。他说不清自己为什么这样激动,只觉得那一片昏暗的灯火特别亲切,好像自己已经离开很久很久了。那里泊着百十条船,有他熟悉的渔家兄弟姐妹,有他的瞎眼老娘,还有那个对自己一往情深的四妮妹妹……疙瘩定定地盯住那片遥远的渔火,忽然觉得很对不起他们。大伙困在湖滩受苦受难,油煎火燎,你却跑到这里享受来了,你不是渔家的不肖子吗!一条街的灯火虽然灿烂,可它不属于你。疙瘩在这一瞬间明白了,几个月来所追求的,其实是一个天花乱坠的梦。自己的情感永远属于那一片渔火。
只差半步!
不能再往前走了。就像现在临窗而立,一抬腿就会掉下未知的深坑。此刻,疙瘩的脑子异常清醒。
那女子是个妓女!
疙瘩迅速作出判断。或者,他终于承认了一个早已意识到的事实。
其实,从跟她到旅店来,他就一步步看清了,只是老也不愿承认。他企图假装糊涂,他不断为自己壮胆,不断欺骗自己。现在,终于没有勇气再装下去了。
妓女寄宿旅店,是双方获利的事。凡在一条街上呆过几天的人,都知道内情。疙瘩也早就听说过。他知道很多矿工偶住旅店,都是奔这个来的。他承认那是一个朦胧的诱惑。今天,如果不是煤场那个发钱的姑娘那样傲慢无礼,他也许下不了这个决心。他要报复一条街的女人,妈的啥了不起,老子花几个钱就能骑到你身上!
但疙瘩碰上了她,那个曾经给他留下美好印象的女子。他忽然觉得羞愧了。
一刻也不能停留了。疙瘩决定走。他迅速从窗外缩回头,环顾室内,什么东西也没丢下。他本来就没带什么。疙瘩侧身听听,隔壁房间传来一阵浪笑。他只觉头皮发麻,一把拉开门蹿入走廊。走廊空无一人。他像个窃贼样放轻脚步,一直下楼去了。
还算顺利。楼下柜台那个富态的女人正打瞌睡。疙瘩拉开虚掩的大门,却突然撞上那个女子。看样子刚从街上来,身后跟着一个风尘仆仆的男人。显然趁疙瘩洗澡,她又去接来一位客人。看见疙瘩出门,女子愣了一下:“你……要走吗?”疙瘩正窘,也不搭话,拔腿就走。
“你……等一下!”那女子在在后头叫起来。
疙瘩头也不回,沿小巷一直跑走了。
可是到小巷出口处,那女子还是喘吁吁追了上来。她一把拉他到黑影处,只不松手,好半天,说不出话,只是大口喘气。她的头发已经被风吹散了。疙瘩吓得两腿发软,摸摸索索从口袋里掏出几百块钱,哀求道:“大姐你放了我吧,我……害怕。”他真怕她会叫起来,或者把他揪回去.
那女子喘息稍定,把疙瘩递上的几百块钱轻轻推开,又亮出四张拾元的票子:“你的钱……拿走吧。”
“不能!这……”疙瘩吃惊地后退一步。
那女子跟上一步,凄婉地说:“拿回去吧。谁的钱都不是……容易挣的。”说着上前抓起他的手腕,把钱放入掌心,却没有立即松开。疙瘩佝偻着腰,动也不敢动。她的柔轻而冰凉的小手,把一股彻骨的寒意传遍他全身。那女子有些发抖,忽然哽咽道:“兄弟,你本不该来的……快回家吧!”突然翘起脚尖,在他腮上亲了一下,转身飞也似的跑走了。那一头长发在风中披散着,一直消失在巷子深处。
下雪了。
地上已经铺了薄薄的一层。大街小巷很难再看到一个人。一辆掏粪车开过来又开过去,然后又归于平静。疙瘩好像迷了路,走走停停,停停走走,不断四处张望。他又像十分疲惫,觉得身体像被肢解了,无所依附,无所支撑,好像随时会倒在马路上。但他终于没有倒下。他仍在走,像个幽灵样在雪地上晃荡。他知道他必须走回去。瞎眼娘和四妮妹妹一定还在等自己回去。
一条街怎么会这么长呢?……这个让他敌视又让他眷恋的小城!
那场泼天大雨到来的时候,已是第二年秋天。
湖干了整整十八个月。
那天,本来要血流成河的。几千人手持铁锨、渔叉云集湖底,无数人还在源源不断地涌来。
眼看就是一场血拼,那将血流成河!
可是雨来了。
你只能说这是天意。
……
阮良在湖底跋涉了十八个月。
当所有的渔民都在忙着寻找别的生计的时候,阮良却一直在湖底寻宝。他提着一根铁钎子,背着干粮袋,一天一天地在湖里走。到处是沼泽,到处是泥泞。荒草、毒蛇、烈日和铺天盖地的蚊虫都没有让他退却。他像是着了迷、发了傻。人瘦得像干黑的木乃伊,只有两只眼睛像鬼火样发亮。有时候,他在沼泽中跋涉,有时候蹲在一块干硬的土堆上发呆。他已记不得那是童年时一个梦的启示,还是爷爷留下的一个传说:很久很久以前,曾有一条载着金银珠宝的商船,在一个狂风暴雨之夜沉入湖底。爷爷说(还是梦中的神仙说?),从此以后,金银珠宝就常在湖底发光,把湖水映得澄澈明净,金光闪闪。将来谁能找到它,谁就是最有福气的人。阮良从此记住了。那是一个永远的梦,它老在纠缠他。四湖干涸,正是千载难逢的机会。他相信那些金银珠宝重见天日的时候到了。
他一定要找到它。
在一年多的时间里,他找到过几十年上百年沉没的木船。那些油漆得很好的船板依然光彩照人。船钉锈没了,但船板还好好的。只要把它们扒出来运到岸上去,起码也卖几万块钱。可阮良用铁钎子敲了敲就走了,他找的不是这个。
他用铁钎子几乎插遍了每一寸湖底,最后只剩湖心岛东边那一块地方了。
那是一片沼泽地。方圆不过数亩。
那时已近黄昏。成千上万的长脚蚊在上头舞动,发出锣一样的响声。阮良拄着铁钎子定定地看着,手在发抖。他知道,成败都在这里了。他简直不敢再去触动这一片湖底。仿佛那是一头受惊的小兽,稍一抬手就会把它惊跑。他更怕那是一个梦,一个彻底破碎的梦。他知道自己绝对经不起这最后的一击了。他会倒在沼泽里,再也爬不起来。
突然,阮良鬼火样的眼睛发亮了,亮得有点吓人。他看见沼泽中间升起一片浅淡的红光,是突然升起来的。像火苗,“噗!”一下子亮了。然后越来越亮,跳跃着,闪烁着,徐徐升起。把整片沼泽地都照亮了。你已经分不清那是什么颜色,一束束从地上往外放射,似红似黄似蓝似白——真正的珠光宝气!
阮良狂吼一声,踉踉跄跄奔进沼泽,稀烂的泥巴没了膝盖,无数长脚蚊毫不犹豫地叮上来,密密麻麻,覆盖了他所有的皮肤。阮良顾不得这些了。他弯腰在稀泥中掏了一把,只一把,就抓出一块沉甸甸的东西。他抖着手在泥水中晃了晃,拿出来凑到眼前:金砖!
一块真正的金砖!
阮良捧在手里,泪水刷刷流出来。
谁也不知怎么走漏的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