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领导人真好。不摆架子。除了末一句不甚明白,其余的都明白晓畅。道理虽大却讲得人人都懂。船老大们当场都给孩子报了名。气氛之热烈,大出意外。
其实老大们都有一种遥远的隐忧了,干湖的阴影逼使他们想到孩子的将来。也许有一天,孩子们会不得不离开湖到陆地上去谋生,眼下让他们读点书没坏处。再说,这些日子孩子们像一群没王的野蜂,到处惹祸。昨天狗蛋打破了三毛的头,今儿铁柱抓破了石头的脸。那天几十个孩子结伙去半里外的地方戳弄哑巴,后来又攻打什么无名高地,被老娘一阵乱棍打下来。狗日的到处添乱!让他们上学,是再好不过了。反正也花不了几个钱。
大家公推康老大和菱菱父女做老师。租了六妹子家三间大瓦屋,识字班很快就办起来了。
一切都很顺利。
康老大忙得屁颠颠的。专门买了一件四个兜的褂子罩在外头,又刮胡子又理发,好像一下子年轻了十岁。那个热心和高兴劲儿,谁见了谁和他开心:“康老大!又当先生喽!”康老大嘿嘿笑着:“当先生!当先生!嘿嘿嘿!……”
他真的没有想到,事过几十年,又要当老师了。尽管他要教的只是一群乳臭未干的孩子,可他照样高兴。教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重新拿起了教鞭。那是他沉积了几十年的梦。他渴望着手里捧个书本在讲台上走来走去,他渴望着在黑板上写字并闻到刷刷流淌的粉笔末味道。他渴望着看到孩子们求知的眼神。是啊是啊,知识都荒废了,可是教娃娃们认一些字还是绰绰有余的。
报酬并不多。鲶鱼湾的孩子就这么一个班五十多人。每个孩子每月交两块钱,除去买些必要的教学用品,他和菱菱平均不过二三十块钱的收入。大伙一合计,说这太少了。可康老大连连摆手:“够了够了!不少啦!”真的,他相当满足了。而且很感激大家。因为他们给了他一个机会。
五十多个孩子,年龄参差不齐。一部分属于学龄前儿童,但大部分早过了入学年龄,有的已经十二三岁。在最初的一些日子里,课堂上相当混乱,争吵、打架、随地撒尿,乱成一团,后来才渐渐像个样子。老实说,康先生并没有管理这些孩子的经验。面对孩子们的哭闹和捣蛋,他常常束手无策,只会说:“这不好,这很不好!很很……”治服这群野孩子,全靠菱菱。菱菱凶得很,她好像憋着一肚子什么气,动不动就扯耳朵,而且不准哭。在康老大上识字课的时候,调皮的学生敢喊他“康老大”。而在上算术课时,就规规矩矩。菱菱老是用一种令人发抖的目光盯住他们,手头的小棍随时准备敲过去。
菱菱不高兴干这个,她只是怕爹忙不过来才答应的。在康老大刚接下这份差事时,老婆和他大吵一通,指着鼻子骂他犯贱,说他犯了教书的瘾了,一月才二三十块钱,当乞丐也比这挣得多。康老大被她骂得汗流浃背,就是不敢争辩。菱菱实在气不过,就抢白对娘说:“二三十块钱谁给你呀?爹干我才干呢!”那婆娘正拍着屁股跳脚,菱菱一说,她张张嘴再不吱声。康老大抹一把汗,感激地看了女儿一眼。菱菱一转脸,差点掉下泪来。她觉得爹真是太窝囊、太可怜了。
多少年了,她知道爹活得很苦。他像个精神乞丐,永远挂着卑微的笑,却无处乞讨。他只能压抑着,忍受着。他早就该得精神病了,可他居然没得。这么一点不伦不类的教书差事,竟也能让他高兴得像个大孩子。他已经很容易满足和打发了。当初,他怎么能和娘这种粗俗得不可理喻的女人结婚,并生下一群孩子来。菱菱想不通。她只能认为他早已麻木,生儿育女只是一种简单的动物行为,并不带任何情感色彩。既然这样,前些年平反时,爹干吗不走呢?是的,家庭的重负和责任感拖住了你的腿,可我宁愿你离开!菱菱有多少次想对他说:“爹,你走吧!”可她终于没有出口。她知道他不会走,也已无处可去。他注定要老死在船上了。菱菱清楚地知道,眼前这点差事只不过是一个美丽的肥皂泡,识字班不会长久。差不多就像姑娘们练健美一样,都是一种儿戏。但既然爹高兴,她就暂时还不想败他的兴,他终于乞讨到一点精神安慰,就让他快活几日也好。
菱菱倒是觉得自己快要得神经病了。她不知道自己还能坚持多久,但她知道快要坚持不住了。最让她苦恼的是连自己也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要追求什么。她只觉得周围的一切都不顺眼,叫她憋闷得不能忍受。出路在哪里?她感到茫然。她时常有一些可怕的念头,比如弄一包炸药,把周围的一切连同自己都毁了,在一片火光和爆炸声中粉身碎骨,那也许是最痛快的选择。那次在一条街郊外被两个流氓拦截时,她本来可以像她的女同学一样跑掉的。在学校时,她是百米跑冠军,曾参加过县和专区的运动会,而且得过第二名。但她当时只是本能地跑出十几步远,就突然站住了。那一刻,她突然想起叶公好龙的故事。你不是一直在寻求刺激和毁灭吗?现在机会来了,为啥又胆小地逃跑?于是她抿了一下头发,冲两个流氓站住了。
他们扑上来把她打倒时,她并没有昏迷,只是毫无反抗地闭上眼,一边体会那一拳的滋味,一边感受着被撕开衣裳的畅快。那时她平静极了,既没有害怕,也没有悲伤。她甚至有一种行将毁灭的窃喜。在毁灭的过程中充分体味暴力和摧残的魅力,并且顺便完成姑娘到女人的过程,然后痛快淋漓地被他们杀死。那是一个强大的诱惑。她准备全身心地去感受这一切。后来,她不幸被葛云龙意外地救了。但她反而恨他。因为他破坏了她的血色的梦。那一瞬间她沮丧极了。可是当葛云龙托起她的柔软的身体,把手伸进她的衣裳碎片里时,菱菱才又重新兴奋起来并有一种获救的庆幸。天意如此。那时她觉得真好玩,打跑两只虎,来了一条狼。她一向知道,葛云龙是个不那么正经的家伙,对自己垂涎已久。他爱在女人那里乱转游。经常用目光去抚摸姑娘和女人们的身体。但仅此而已。
这家伙有贼心没贼胆,或者还有某种道德障碍。他好像还不想做个赤裸裸的坏蛋。那时她常常觉得这家伙可笑复可悲。她瞧不起这种人。所以就从不正眼看他。她宁愿佩服真正的好人和真正的坏蛋。这次行了,老天爷给他一个机会,乘人之危,趁火打劫。他可以做一次真正的流氓了。她乐意帮他完成这个蜕变。她打算继续昏迷下去,让他把自己抱到一片荒野里,大家赤裸裸地升华,自己成为一个不要贞操没有廉耻的女人,而他则撕毁最后一道假面具,变成货真价实的流氓。毁了自己,也毁了他,这很不错。于是她紧紧闭上眼躺在他怀里,呼吸着他男性的气息,任他轻薄,但走了一段路之后,她终于发现葛云龙仍然只是个小丑。他只是抚弄着她的乳房调戏她,把她拨弄得火烧火燎,不能自控,却毫无把她放倒的意思。于是她火了,她宁愿被他强奸而不能忍受他的戏耍。她猝然扇了他一个耳光,让他也让自己从梦中醒来。
如今,菱菱内心已陷入更加可怕的孤独。姑娘们很快就散了。她们练健美只练了十几天,终于以香香被她爹痛打一顿而结束。香香练健美着了迷,每天回到家也练。一个人起卧腾跃,束胸甩胯。夜间睡觉时把两条腿绑得紧紧的,便老是做些噩梦,突然惊醒,尖叫一声,大汗淋漓。家里人就疑心她得了精神病。爹为她请来一个江湖郎中。那郎中看过之后说是花痴,需如此如此才能看好。爹将信将疑,不明白女儿怎么会得了花痴。那郎中倒不勉强,拱手说,请你们另请高明吧。诊断费也不要,转身就走。走出半里路,又被香香爹好说歹说请回转。当晚,香香被强行捆上手脚,用毛巾堵上嘴,单独扔到一条船舱里。
由郎中进行通宵医护。是夜,舱门紧闭,板缝里透出微弱的光线,偶尔有一声郎中的咳嗽声传出,显得极有底气。除此之外,鲶鱼湾就是一片黑暗和死寂。天微明时,郎中开门出来,对守候在外头的香香爹说,这姑娘病得很重,这会儿睡了,可给她解去绳索,让她安睡半日。他要三日后再来复诊,病除后一并算钱。香香爹千恩万谢,郎中便匆匆走了。可是自此以后再没见那位郎中的踪迹,香香却真的得了花痴。她时常哭哭笑笑,看见男人便脱衣露体。香香爹就疑心被那郎中做了手脚,却又无计可施。只好把女儿锁进船舱,终日不让出门。老头儿寻思找个人家把香香嫁出去,可这模样儿谁要?一时就这么僵摆着。
从此鲶鱼湾便再也没有平静了。不论清早还是黄昏,正午还是深夜,你随时可以听到香香恐怖的尖叫和淫荡的笑声:“啊啊!……咯咯咯!……”
船舱被她弄得污臭不堪,吃喝拉撒睡全在里头。她时常把船舱砸得“嘭嘭”响。一时又赤着身子狂呼乱舞:“练健美呀!……卖个大价钱!……放水喽……去你娘的郎中!你别碰我!……啊!……”没人敢去看她。不论是谁,只要进了船舱,她例扑上来又抓又咬。只有菱菱常去,而且只有菱菱去了,她才安安静静的不吭声。
那时,她只是痴痴呆呆的样子,久久地盯住菱菱,忽然流出泪来。菱菱便给她梳头,洗脸,洗澡,为她穿上衣裳,又把船舱清洗干净。然后就把她揽在怀里,摇晃着轻轻地哼着歌子:
微山湖哎,阳光闪耀,翩翩白帆好像云儿飘。
是谁又在弹起土琵琶,听春风传来一片歌谣……
这是香香最爱听的一首歌,也是菱菱以前最喜欢的一首歌。渔家女没有谁不喜欢这首歌。那时,这歌是欢快而又明净的。可此刻却充满了忧伤和怀恋,仿佛一首凄凉的挽歌。菱菱流下泪来,而香香已在她怀里沉沉入睡了。
六妹子的家在距鲶鱼湾一里路的大堤下,一个很幽静的小院。周围全是树木,浓荫蔽日,一早一晚,常有成群的鸟儿在树上跳跃叽喳,却愈显得这座院落的寂寞。这里只住着六妹子一个人,周围没什么人家。丈夫和她离婚了,儿子在县城上中学。她白天在鲶鱼湾摆摊子卖烟酒,晚上才回家来。一条大狼狗为她看家。平日,这里只闻鸟语,不听人声。
自从康老大在这里办个识字班,小院就喧闹起来。上课时,孩子们读书识字,琅琅有声。下了课就在树丛间乱窜,嬉戏玩耍。为了支持大伙办这个识字班,六妹子把大狼狗锁上了,恐怕伤着孩子们。她把大门的钥匙交给康老大一把,放心得很。
她希望这个院落里有人的声音。
鲶鱼湾的船老大们都知道六妹子性子开朗,有说有笑的。可是很少有人知道她内心的寂寞。她的生活其实很富裕,并不少钱花。儿子在县城上中学,零用钱基本上都是离婚的丈夫供给。丈夫是县水利局的副局长,有能力供养儿子上学。六妹子见天泡在鲶鱼湾,只是想生活在人群里。她怕回到家里来。院子里青砖甬道上已经长满了绿苔。砖墙上的喇叭花缠绕在野蔷薇上,枝蔓横生,一簇簇花朵散放着撩人的香气。她喜欢这些野花野草,却又受不了无言的挑逗。除了寒暑假,儿子回家住些日子,一年四季陪伴她的就只有那条大狼狗。
她依然爱着她的离了婚的丈夫,丈夫也爱着她。但他偶尔回来一趟,只能像贼一样住一个晚上。再同居,已是不合法的了,可六妹子没有怨他。她不知道该怨谁,一切都像命中注定。
六妹子是在湖边长大的。她上过几年小学,后来就和所有的湖女一样采莲子,捡鸟蛋,编席子,日子倒也平静。那年她十七岁。湖边来了一群大学生,是劳动锻炼的。在一次捡鸟蛋的时候,她和他相遇了,认识了。她常去湖边捡鸟蛋,他常在湖边散步。一年后,他和她结婚了。她开朗活泼,他沉静而内向。但他们互相炽热地爱着,次年就生下一个儿子。就在这里,他们共同创造了一个美满的家庭。后来,他调回县城,被分在水利局工作。他是学水利专业的。那时,他们都没觉得会有什么事情发生。六妹子通情达理,她知道丈夫是有学问的人,不能把他捆在身边。男人嘛,就应当去干自己的事业。
不忙时,他常回来,有时到湖边出差,也顺道拐回家住两天,日子仍像蜜一样甜。但两年后,不幸的事发生了。丈夫和本单位的一个姑娘恋爱并怀上了孩子。那天晚上他回家来把一切都告诉她了。他说得很慢,很沉静,就像平日说话一样。只是眼里挂着泪花。他没有哽咽,更没有下跪求她原谅。他只是仔细述说着发生过的一切。她听得汗毛竖起来。她整个儿呆了。她没有哭,但想了一夜,天明随他去公社办了离婚手续。是她主动提出的。她说你走吧,你本来就不该娶一个湖女。当一切都结束,六妹子返回家中时,才独自大哭了一场。后来,他带着那个姑娘来看望她,那姑娘扑她怀里哭了半天。临走时,他们把儿子带走了,说要在县城供他上学。她没有阻拦,只告诉儿子说,放假时回来看看我。
六妹子再也没有负担和牵挂。十多年了,她没有再嫁。因为她周围认识的男人中没有一个比得上他。船老大们常和她调笑,但没有谁敢真打她的主意。葛云龙曾私下里嬉皮笑脸地试探:“六妹子,今夜我去和你做个伴吧?”六妹子冷笑一声:“你去问问我家狼狗!”狼狗是她忠诚的卫士。不经它的允许,任何人也别想闯进这座小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