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姑娘叫阿琳娜,她说她十七岁比我还大两岁,可她却像个顽皮的小妹妹一天到晚地笑,也不知她笑个啥,反正我也听不懂她的话只知道她没有恶意。每天黄昏的时候,那个小镇上的人都去教堂他们都信天主教。阿琳娜和她祖母也去。我跟着去了一趟,见神父的屋里摆着许多中国瓷器和古董心里就惊奇,猜想这家伙可能到中国传过教是偷来的我真想揍他一顿。打那我再也不去教堂。我没事就看家和她们家的狗玩,远远地能听到钟声。不久阿琳娜和祖母回家来,屋子里马上充满笑声。她们很贫穷但很乐观。镇子上常有一些舞会祖母二人都常去。阿琳娜爱跳舞连她祖母也爱跳起先我觉得好笑,但长了就习惯了,看来法兰西人就那样哪怕是贫穷也要把日子打扮得欢欢乐乐的。我那时老是觉得法兰西人了不起不像咱中国人老是愁眉苦脸的,人家会生活。其实在那之前阿琳娜常和我闹着玩的,有时候趁我不注意突然吻我一下,有时候突然抓住我的手匆匆忙忙跑着去干什么,大呼小叫的。那时候我不仅害羞,而且自卑看不惯,姑娘家哪有这样乱吻一个小伙子的。我就认为她轻佻,是个不好的姑娘。我是一直把她当姐姐看待的,心里就很难过。
后来我才明白阿琳娜一点也不坏,敢情法兰西姑娘就那样热情奔放,你看她祖母都看见了不也没生气吗?而且还开心地大笑,人家是笑我像个小傻瓜哩。阿琳娜是全镇子最漂亮的姑娘,头发老是蓬松着披在肩膀上,皮肤雪白雪白的嫩得能掐出水来,体格健壮得像一匹小母马,可走起路跳起舞来处处透着轻盈和柔软,永远是生气勃勃的样子,有好多小伙子追她,我看得出来。我有啥权利不让阿琳娜去跳舞呢。那些天我老是后悔,可我这么多天不一直在劝她去跳舞吗?他们这么横眉竖眼地对着我吵吵嚷嚷开始我感到害怕后来又觉得委屈心里就来了气欺负人咋的别看这里就我一个中国人,我不怕就慢慢站了起来。阿琳娜先是吓坏了拼命护住我。几个小伙子要动手打我,忽然阿琳娜像雄豹一样发起疯来,拼命往外推他们。他们就哈哈大笑依旧往屋里挤要打我的样子。这时我真的恼火了,一把扯回阿琳娜就走出屋门。在一片空地上站住了,脱去上衣冲他们招招手来吧我可不怕打架。他们光知道我是个卖苦力的华工,还不知道我是和尚出身在寺庙里七岁就练习少林功夫已经练了八年,后来寺庙被山火烧了我才逃离寺庙仗着有一身功夫才敢漂洋过海到法兰西来的。我报名当华工不是为挣钱,是为见见世界的爷们!
从那以后我们都和好了。阿琳娜依旧常去跳舞但每次必定拉我去不跳也得去就站在一旁看。阿琳娜跳舞多美啊,她的飞展裙子,她的柔软的腰肢,她的丰满的胸脯都在展现着她的娇媚和十八岁的生命活力。不管她在哪里跳我的目光都跟到那里,浑身热血沸腾。我为阿琳娜骄傲为她迷人的韵律陶醉。而不管她和谁跳舞不管她旋转到哪里都不会忘记利用转身的时候向我投来一束热辣辣的勾魂夺魄的目光。那目光好像在说我是在为你跳舞,我美吗?我的中国兄弟。我被深深地久久地感动着,真想扑过去把她抱在怀里无数遍地叫她阿琳娜阿琳娜我的好姑娘。可我终于没冲上去不光是因为我不会跳舞而是我忽然觉得那么孤单就想了很多很多。我忍住两眼泪水悄悄地提前回家了。
路上我走得飞快,那时我在一瞬间决定要离开这里,因为我已经不能忍受。我发觉我对阿琳娜的喜欢已超出姐弟之情,而她那种越来越大胆的含着无限风情的目光,也明白无误地告诉我,她也同样爱上了我。我没有想到一个被抛弃在异国他乡的流浪汉,我在法兰西的一个乡下小镇上,会有这段因果,可这一切又都十分顺理成章。我知道我快要发疯了。一个血气方刚的少年的爱情足以把我焚化,我是那么狂热地喜爱阿琳娜,阿琳娜如果说要我为她去死我会毫不犹豫地去做的。我欠她的太多太多。她不仅救了我的命,而且给了我那么多的关怀和温情,现在她又要把一个姑娘最珍贵的爱情也献给我。再这么住下去非要出事不可。我知道我已快失去理智了,我会随时把她拥在怀里,她也会随时把我拥在怀里。
再说我并没有打算一辈子生活在这里,不管中国多么混乱,多么贫穷,可我老想着那一片黄色的土地。我必须马上离开,我不配得到阿琳娜,她的圣母样的善良和美丽,是那样纯洁,只能永远留在心里,留在法兰西的土地上。我要走了我要走了。当我决定这一切的时候谁也想象不出我是多么难受。但我还是决定了一定要走。那一刻我是多么清晰地意识到我是个孤零零的异乡人,就像刚来时的感觉一样。我明白了她不让我走,我知道她不会让我走的,可我已不能改变,任她怎么哭闹我都一言不发。我知道我只要说什么就一定是答应不走而没法拒绝她,我只能紧紧闭上嘴,把话关在肚子里,使劲憋住,不让它出来。我竭力装得冷冰冰的,我要欺骗她让她感到我是个无情无义的人,是个铁石心肠的人不值得她为我流泪,我当然也需要欺骗自己。
但天明传来消息,说战争爆发了,德国人要打进来。小镇立刻大乱再也没有人做生意,没人理会田里的庄稼,更没人跳舞。大家都惊慌地谈论一件事就是战争。那天我原准备离开小镇的,可当阿琳娜一大早敲开我的门,告诉我这个惊人的消息时,我也惊呆了。
那时我已能说几句简单的法语。我很快明白我不能走了,我不能在这种时候离开小镇离开阿琳娜,她需要一个男人为她壮胆为她分忧,如果离开就是逃跑就是无耻的叛徒就是懦夫就会丢一个中国人的脸。我决定留下来并把这意思告诉阿琳娜,阿琳娜当即就抱住我哭了。几天以后征兵开始了,镇上的年轻人都被编入军队发给枪支要开赴前线,我毫不犹豫也报了名。我不知道战争是谁发动的战争有多大,我只知道我必须报名,既然法兰西的兄弟们去打仗了我当然也要去和他们共患难。更主要的是我觉得我要为阿琳娜去战斗不能让德国人攻进来践踏这片土地污辱阿琳娜和千千万万的妇女,我要像法兰西的儿子一样去战斗。镇上的小伙子们为我的报名欢呼,阿琳娜舍不得让我去但知道不能阻拦我又为我自豪,她亲自为我送行像一个真正的未婚妻那样和我吻别泪流满面泣不成声,她的善良的祖母也泪流满面拥抱了我,那一刻我觉得我成了法兰西的儿子。
从此我随军队离开了小镇,我成了一名优秀的法兰西士兵。在巴黎、凡尔登,在马恩河、安纳河流域,我打了无数次仗。后来又随军队到过比利时到过瑞士到过德国几乎走遍了整个欧洲。三年后当战争结束时我浑身十八处负伤但我总算活下来了没有倒在遍野的尸体里。我带着勋章和一身伤疤重新回到了法兰西那个偏远的小镇,我想把勋章献给我的阿琳娜,我想对她说战争已经结束你不必担惊受怕了我总算为你做了点什么。可我到了那个小镇后,才知道阿琳娜在一次反战示威中被警察开枪打死了。阿琳娜的祖母还活着,她向我泣诉了阿琳娜惨死的经过。我已悲痛得没有话说,也没有泪水。我只在骤然间感到四年的仗,白打了,我的血白流了,我的勋章一文不值。那一刻我垮掉了,四年的战争和无穷无尽的思念已耗去了我全部的精力。我知道我也死了,只剩下一副躯壳。我把勋章扔进一个臭水坑,才去了阿琳娜的墓地。我怕那场已经过去的肮脏的战争玷污了圣洁的阿琳娜。我站在墓地对阿琳娜说:“战争结束了,你不再有活鲜鲜的生命,我也不再有可爱的姑娘,只留下一个美好的梦,我会一生一世记住你的。”后来我像个乞丐一样重新爬上火车永远离开了法兰西……
罗爷已经走了。野孩还对着蓝水河发呆。罗爷的故事他永远也听不懂,可每次都听得痴迷听得心驰神往。他老想沿着罗爷的足迹去一趟法兰西看看阿琳娜的墓地。罗爷临走的时候他曾问罗爷法兰西有多远。罗爷没有回答只说世界大得很哪神情就有点诡秘。野孩讷讷地说了句什么。罗爷忽然呵斥他你应当走出蓝水河去,不能老在这里放羊懂吗!野孩就一愣,走出蓝水河有啥复杂,蒙头蒙脑的样子。罗爷摸住他的头说:“孩子,我说你沿蓝水河往下游走三里路的地方也有个庵棚,那里住着一个女人,你去找她,她会告诉你怎么走出蓝水河的。我的故事快完了,往后就是你的故事了。”说着流出两行浑浊的泪水。
罗爷一瘸一拐地走了,最后消失在远处的草丛里。不知怎么野孩觉得心里酸酸的,他有个预感,罗爷不会再来看他了,他说他的故事完了往后就是我的故事了,我也会有故事吗?野孩扔下羊鞭子拔腿就去了。他记得是下游三里路。
睡梦中我被渴醒了,忘了喝酒吃饼干的事,一腔子都是火喉咙里干得像扎了无数钢针。那时正是深夜,只闻耳边风声雨声簌簌簌簌簌簌……一时竟不知今夕何时,今在何方。我翻个身到处黑咕隆咚的,摸一把身下都是草,同时就听到一阵和雨声不同的哗哗声和刺鼻的臊味。是羊在撒尿依稀就记起来了。我是睡在蓝水河边的庵棚里。然后脑子就清醒过来,细细倾听外头的风声雨声那声音湿漉漉的就觉嗓子眼不再那么干得起火,而且就觉得世界静得出奇心里也静得凄凉好像脉搏全无怎么会有这种感觉呢。其实外头风雨正紧就如都市街道上的喧闹但感觉又完全不同。都市的喧闹是一种干燥的声音叫你心烦意乱心神不宁,而蓝水河边的萧萧风雨却叫你感到世界如此辽远和宁静。到此时我才体味到真正的野趣。
野趣就是忘却人间回归自然你不再是人而是风是雨是草木是泥石是河流是大地是天地间自自然然的存在物。于是我变得心静如水身心渐渐融入风雨。但我终于还是人意识重又回到身上因为我忽然在萧萧风雨中听到一种异样的声音。似乎哪里有一只老鼠在黑暗中啃噬什么硬物,啃得专注而放肆,完全不理会什么风雨和我这个大活人。那声音时断时续时大时小阴森森叫人害怕。我壮起胆子摸出手电筒循着声音突然照过去心想我准能看到你究竟有多大说不定是个白毛大老鼠。但接着我就吃了一惊哪有什么老鼠原来是老哥哥披着羊皮袄蹲在黑暗中正啃一块窝头。那窝头很大想必干硬得像石头块,他双手捧着歪起头正啃得起劲。手电光照过去他一点儿也不惊慌只回头看了我一眼然后又专心啃起来,我只看到他脸上毫无表情就两只眼睛闪闪烁烁的像鬼火样可怕。那样子显得饥饿而贪馋好像很久没吃东西了。
老实说我比见到一只白毛大老鼠还觉得恐怖,于是急忙熄灭了手电重新躺下,心口就怦怦跳。想起傍晚睡觉时老哥哥确实没吃东西就睡了。但他生活也应该有点规律,怎么单等半夜里爬起吃东西,平日都是这样的吗?像个大老鼠。我忍不住又往门口望去,模糊一个黑影仍蹲在那里一动不动,望着雨夜出神,也不再有声音。我想他是啃完了,可他吃饱了没有呢,就先咳了一声,然后赔着小心问:“老哥哥,你还饿吗?我这里还有饼干呢。”老哥哥没有吭声依旧蹲在那里出神。庵棚外风雨越发紧了,雨打在庵棚上发出很响的声音,羊群就骚动起来,咩咩乱叫可怜巴巴的。老哥哥忽然回头用一种凶恶的声音说你等着早晚我得宰一头羊吃!愤愤然单凭声音就能感觉出来。那声音不像是对我说的好像是说给自己听的我就猜想这话不知说了多少遍了。老哥哥胸中似有不尽的凄苦一如这秋风秋雨剪不断理还乱半夜三更地犯神经。
后半夜就再也睡不着思量这人间真是说不清道不明,不由又想起徐一海——也怪,我总把徐一海和老哥哥扯在一起,老觉他们在哪一点上极其相似我想我是不是真的犯神经了。
那天传达室司老师来喊徐一海的时候是晚饭后,同学们都正在教室前的空地做游戏。男女生分成两大组女生是丢手绢,男生是打瞎子摸瘸子。女生被捉住的要罚唱一首歌,男生被捉住的也要唱一首歌。我们班因为梅老师爱唱歌大家也就喜欢唱歌了,每次学校举行歌咏比赛都能得到名次但从未得过第一名。因为我们班的歌曲虽然好听但内容上不太革命化老是软绵绵的。但同学们好像很喜欢这类抒情歌曲。
那时梅老师也在教室前和女生分在一组玩,刚好被捉住了正在唱一首意大利民歌,她站在女生围成的圈子里轻轻摇晃着身体:“春寒未了,女郎窈窕,一声叫破春晓,花儿真鲜,香味真好,买朵鲜花迎春早。”忽然梅老师一笑说完啦,就蹦跳着跑出圈子和女生蹲在一起了并把裙子往两腿间按了按。那时男生们都扭过头去听梅老师唱就有些不尽兴样子。大家爱听她唱歌也爱看她活泼的样子,她比一般女生还显得活泼。女生在大庭广众下过于忸怩作态而梅老师就落落大方尽管也有点羞怯,但羞怯和忸怩不一样。她那件洁白的带点黄花的软柔柔的裙子也叫人喜欢有时她也穿另外颜色的裙子她有好几条裙子都很素雅而不失俏丽。梅老师是当时一中几千名师生惟一穿裙子的女性,因此特别惹眼。据说因为她爱穿裙子还受过校团委的批评,梅老师也是共青团员还是校团委的宣传委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