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使劲搓手,脸涨得发紫。不是害臊,而是有些儿慌神。他其实没有恋爱的经验,也没有耐性。在大学校园里,常有一对对男女同学在傍晚的林阴路上散步,极潇洒极快活地说笑。他曾无意间听到过多次,他们谈的有时是很严肃的话题,有时又全是废话。于是想到恋爱是一件很麻烦的事情。而他决没有这份闲情。他从来不想探讨什么严肃的人生课题,也缺乏那种风流倜傥,一门心思都在学业上。课余时间,除了图书馆就是实验室,要么就去大学附属医院帮忙。他在实验室和手术台操刀时的神情,使你感到他面对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头牛或者一只青蛙。没有任何人怀疑,他会成为一名真正的外科医生。就凭他优异的成绩和凛凛一躯,不断有女同学向他暗送秋波。但她们很快发现狼是个没情趣的家伙。除了刀子、钳子、镊子,他几乎就不会说什么。于是女学生们说,你有什么事尽可以找他帮忙,比如借点钱、跑跑腿,但不可以和他谈恋爱,更不能嫁给他。说不定哪一天,他会把你按在哪里当青蛙解剖了。
同学们说,狼的眼睛就是一把刀子,永远有一种渴望剥离和解剖的欲望。当他看人时,目光里是没有衣裳的。他看到的是衣裳包藏下的赤裸的人体。他是一个人体崇拜狂。这是他的全部信仰。除此以外,任何社会化的人生话题,比如政治、战争、道德、贫富、荣辱,乃至情感等等,在他看来,都不过是瞬间的东西,而且充满了虚伪、丑陋和污秽。只有人体给人的美感和享受才是真实而永恒的。他痴迷于他的专业,并非出于什么人道和救死扶伤。只是要像守护神一样,守护着人体的美妙。他把人体看成一件艺术品,一件鲜活的艺术品。任何疾病和伤残都是对艺术的破坏。他不能容忍的就是这个。
他知道,他狂热地迷恋三月,就是因为三月长得太美。她的体态、她的面容简直无可挑剔。比之那些已经社会化的都市女性,三月美得自然,美得纯净,就像乡间的小白杨树,挺拔而葱茏,让你看一眼就觉得心里舒畅。他惊喜地发现了她,就再也不得安宁了。
此刻,狼感到体内正有一股热气往外顶冒,身子在板凳上虚悬着,随时会弹过去,扑向三月。他渴望着立刻拥抱她,抚摸她。可是,他又怕惊吓了她。
直觉告诉三月,狼正热辣辣地盯住自己,心里就有一种神秘的震颤。在村里女孩子中,三月是公认最有胆子最有见识的。她懂得很多生理上的事,是姐妹们的生理顾问。在小姐妹的闲扯中,她豁达而调皮。但真正面对一个男人的求爱,却不免有一种陌生的惊慌。可她得装得随便一点,不能让他看出自己的胆怯。就抬起头挑衅似的说:“你还真的回来了?”
狼说:“我说过我要回来的。”
三月说:“回来干啥。南方暖暖和和的。”
狼说:“我喜欢冷地方。”
三月说:“你该去关外。”
狼说:“关外没有三月。”
三月说:“三月算啥。一个乡下女子。”
狼说:“我也是乡下人。”
三月有点感动地看了他一眼,又低下头,小声说:“你想说啥,就说吧。”
狼的胆量陡然大了,猛冲过去按住她的肩:“三月,我要娶你!”
三月肩膀一哆嗦,手里的鞋底掉落地上。她惊慌地抬起脸,狼的眼像在喷火。他的双手也在哆嗦。三月脑子里一片空茫,口干舌燥。天哪,这是怎么啦?她本能地想挣脱,浑身都散了架样,软绵绵没一点劲儿。奇怪不。她能感到他的手并没有怎么使劲,骨头和肉咋都酥了样。她艰涩地笑了笑,眼里却蓄满了泪水。这一瞬间,她突然才意识到自己是那么孤苦伶仃,在村里并无任何亲人。平日还好,一到这兵荒马乱的时候,都抛下她不管了。而狼历经万险千里归来,就是为了娶她。她感到一股温暖,又感到十分害怕和害羞:“你……咋说这话?”
“我喜欢你,你看得出来。”狼抓紧了她的肩,生怕她逃脱样。
“你……哎哟!……喜欢我啥呀?我文化浅。”
“我喜欢你的身子!我要娶你,就能天天看到你。你不懂你有多美,我懂!你看,你看!这儿、这儿……”狼急促地说着,就要动手脱解她的衣裳,指住她的肩、她的腰、她的鼓凸的胸,还要一路指下去。那神情像一个痴迷的收藏家,在欣赏他的收藏品的每一个部件。
三月突然站起身,恼怒地推开她:“你、你……原来是个坏人!”泪水一下子就涌出来。
狼被她推了个踉跄,也吃了一惊。他扶扶眼镜,困惑地张大了嘴巴:“我的话……不对吗?”
“坏人!坏人!你走!我不理你啦!……”三月忽然捂住脸哭起来。
狼手足无措地站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
三月哭得委屈而压抑,双肩抖成一团。她感到自己从没像现在这样脆弱,这样无依无靠。她知道狼仍站在那里,猛地大叫一声:“还不走?你这个人!”
狼吓一跳,看到三月满脸泪水,张张嘴想说点什么,却终于什么也没说,默默地转身走了。等他刚跨出门槛,三月跑过去,“砰”地把门闩死,转身靠住,顿觉两腿发酸,几乎要瘫下来。她坚持挺住,好久好久没动,也没有哭。只是静静地闭拢睫毛,好像在回想刚才的事,又像在等待什么声音。
门外什么动静也没有。狼走了。
她缓缓地睁开眼,吐出一口气。三间柴房,此时显得异常凄凉。三月忽然有一种被人侮辱而后被人遗弃的感觉。她恼火地想,你就这样走了吗?
突然一声炮响从遥远的黑夜里传来。三月陡然抱住双肩,心里抖成一团。这时,她多么盼望着有人来和她做个伴儿。哪怕是狼也好。
后来的一些日子,就像做梦。连续发生的许多事情,都让人既想到又没有想到。
村里来了武装工作队。
接着就是走门串户,开村民大会,动员大家支援前线。先是有十几个精壮后生不顾父母反对报名参军,说是在家闷死不如打仗打死,打不死就是开国功臣。父母骂他们是中了邪,但没用。他们像英雄一样被送往前线去了。接下来就是组织支前民工队,竟是异乎寻常的顺利,就像卷进一场生死赌博,前方的战事忽然和他们有了血肉联系。他们已没有退路,更不是局外人了。不几天,几十辆独轮车满载粮食也开拔了。
工作队的到来,就像一把野火,把人们原本平静的血液烧得沸腾了。变化之快,连他们自己都觉得吃惊。一个似乎已与世隔绝多少世纪的部落,一夜之间被卷进现代生活的漩涡。人们兴奋而又胆战心惊地发现了一个大世界,一个新的生活方式。
这期间,郝家粮行被封存,郝大胖也被看管起来。有消息说,以后还要搞土改,郝大胖已内定为地主兼粮霸,所有财产都将分给穷人。事实上,他的财产已开始充公。支前队只打了一借条,就从他粮行推走几十车粮食。没人相信会再还他。郝大胖就是因为不肯借粮才被关起来的。
好户果然要倒霉了。
粮行的十几个伙计已被遣散,郝大胖成了孤家寡人,村里人们更关心的是前线的消息。谁谁受伤了,谁谁立功了,一个消息就能轰动全村。至于郝大胖日后会怎样发落,他们已无心关注。
改朝换代,总是有哭的有笑的。他们懂得,共产党坐天下,富人该灭。这是没办法的事。日他二哥,穷人也该坐坐龙庭了。至于郝大胖,尽管工作队讲了很多他剥削的道理,他们还是恨不起来。他们总觉得大肚子和那些富人有些不同。村里没人恨郝大胖,也没人能救他。如果郝大胖有一天被拉出枪毙,他们会叹息几声。会的,但不会良心不安。因为谁也没有害他。爹死娘嫁人,各人顾各人吧。这年月!
好在郝大胖性急。没等枪毙,就自己寻死了。那天夜里,粮行突然失火。其时北风呼啸,烈火腾腾,半个天都烧红了。人们几乎是眼睁睁看着粮行烧光的。火大得无法扑救。事后查清,是郝大胖从看管处逃出去,自己放火烧的。灰烬中扒出一副烧焦的骨头。郝大胖和他的粮行一同化为乌有。这场大火不仅烧光了十几万斤粮食,而且累及烧毁十几家民房。够疼人的!
村里人终于有理由恨郝大胖了。
郝大胖救了一村人。
对于这一事变,狼几乎是冷漠的。多少天一言不发。现在郝家就剩一个大院了,剩余的财产都在里头。工作队找他谈话,狼说我只要一间屋存身,其余房屋财产任由上级发落。工作队很欣赏他的态度,当即答应,让他还住原先的三间瓦屋。并说你是自由的,可以回广州,也可以住村里。狼扶扶眼镜,说我当然是自由的。工作同志就有点不高兴。这小子阴阳怪气的。
不几天,郝家的土地财产被分得一干二净。村里人像过节样,没有人表示拒绝。干吗不要呢?你不要人家要,要了白要,不要白不要,傻瓜才不要。没有人是傻瓜。
分浮财那天,狼坐在自己屋里看书,门大敞着,神态安然。后来就从水桶里捞出一只青蛙,用一把明晃晃的刀子解剖。他剥得很专心,很仔细,两眼俯在案子上。有时又拎到门口亮处,对着太阳细细观察,两手都是血。那时,院子里人出人往,吵吵闹闹。他一概视而不见。好像这件事和他毫无关系。但前来拿东西的人没一个不看见他的。在经过他的门前时,总有些心虚和胆怯,要么脚步轻轻,要么一闪而过,惟恐被他看见。一村人都不舒坦。悄悄议论说,别看那小子不吭不哈,心里不知有多大仇恨呢。郝大胖能放火,他就不敢杀人?好端端剥蛤蟆,是剥给人看呢。瞧他那把刀子!人们议论了多日,人心惶惶的,弄得工作同志也警觉起来。广州还是国统区,这小子回来,好像没有回去的意思。别是狗日的特务?你看你看,对于他爹的死和家产被分光,没事儿似的。怪不!
狼的确怪癖。他白天极少出门,更不和人谈笑。只每天凌晨起来跑步,冰天雪地穿一件裤头、背心,在野地里一跑就是十几里。从不沿田间路跑。哪里有沟坎就从哪里跑。疯子一样,飞身掠影。回来一身泥一身汗。然后用冷水洗澡。站在井台上,举一桶冷水从头浇下去,一连数桶。然后用毛巾搓得皮肤发红。晚饭后就绕村散步,走一圈又一圈。走得极快,大步流星。碰到人也不搭腔。常有几条饿狗尾随着狂吠,却不敢扑上去咬。狼的古怪举动,使村里笼罩着不安和恐怖。
这天晚上,狼刚散步回到屋里,三月就推门进来了。
狼略有些吃惊:“三月?你……来干什么?”
三月默默地看着他,叹一口气:“狼,你走吧!”
狼走过去把门关上,有点诧异:“我去哪?”
“回广州去!”
“我不想去了。”
“狼哥,你还是走吧!”
狼越发不解。但看得出三月没有恶意,就问:“究竟出什么事啦?”
三月的泪要流出来了。她怎么告诉他呢?她听到村里很多议论,都是关于狼的。就隐隐觉得要有什么灾难降临到他头上。她不忍看着他像郝大叔那样的下场。她对郝大胖很同情。觉得他人不坏。他和他的万贯家业一夜之间从生活里消失了,人们的心也突然变得不可捉摸。分浮财那天,她看到很多人兴高采烈地从郝家大院往外抬东西,就觉到一种苍凉,人怎么能这样呢?工作同志喊她也去。因为三月是郝家的下人,理应特别照顾的。可她没去。后来,工作同志和村里几个管事的人,为三月送来一大堆衣物绸缎,还说郝大胖的三间居室也分给她了。三月看着面前的一堆东西,默默地很伤感。她翻捡着那些东西,像是翻捡过去的日子。她想起当初随爹到村里落脚时的情景,以及后来郝大叔的种种好处。三月流泪了。后来,从一大堆物品中,三月捡起那只银蟾蜍,然后说:“其余的,你们都拿走吧。我不要。”大家先是一愣,随后就一抢而光。三月留下那只银蟾蜍,是觉得它好玩。更主要的是想留个纪念。她知道那是郝大叔的心爱之物。
真的,一切都像梦一样,世道变了。工作队每次开会,她都去,都认真听讲。大家有地种,有饭吃,人人平等,多好啊。她和村里所有人一样,也热烈地向往着那种新生活。可在同时,她又感到一些不该失去的东西也失去了。人们尤其不应当互相仇恨。大家为啥要把郝家父子看成仇人呢。郝大叔一向都很豁达的,到这节骨眼上咋显得这样固执呀。郝大叔,无论如何,你不该把那么多黄灿灿的粮食烧毁的。我知道,村里多少穷人都断了炊,庄稼人把粮食看得那么珍重。你真的不该这样做。你毁了粮食,也毁了自己。三月不知道该抱怨谁了,对发生的一切都迷惑不解。她向往着什么,也依恋着什么;欢欣着,又痛苦着。她不愿看到再有惨祸发生。现在,郝家就剩狼一个人了。她看得出,狼在村里待下去,不会有好结果的。
而对这些,狼似乎浑然不觉。
三月站在他面前,看他吃惊的样子,觉得这人真是个书呆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