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沸沸扬扬的白玉枕案,中秋节后终于落下帷幕。据民间最为流传的说法,偷玉枕的是一个叫做田膨郎的家伙,其行踪不定,骁勇异常,乃是天生异能之人;捉住田膨郎的却是龙武二蕃将王敬宏手下一小仆,其貌不扬,籍籍无名。而最为离奇的是,原本因为白玉枕被盗而暴跳如雷——或者说心惊胆战——的当朝皇帝李昂,皇恩大赦,竟然称田膨郎为“侠客”,不仅未曾追究责任,反而重赏后释放。
当黄大牙一边装作漫不经心一边偷看李怡脸色说出这件事的时候,李怡正坐在窗下一动不动,清瘦的身影如同雕塑,同院落中的枯枝黄叶、昏黄的落日余晖,共同组成了一副秋意萧索的图案。
李怡那日的昏迷并未持续很久,只是他太累,昏睡了整整一晚,已经不记得怎么回到的龙隐轩。他似乎全然忘了白玉枕案,醒来之后,便成日坐着发愣,茶饭不思,形容消瘦。说是痴呆了吧,眼睛却极其有神,暗含着一丝奇异的亮光;说是吓傻了吧,对黄大牙、安影的问候却依旧彬彬有礼。眉间的疏离和恍惚,与眼神中的专注和亮光交织在一起,让黄大牙越发觉得李怡深不可测,对他的戒备不由又增加了几分。
黄大牙干笑了几声,假惺惺道:“不知徐公子[2]未来有何打算呀?”依黄大牙的意思,白玉枕案既然已经“尘埃落定”,自家主人已经算是还了他一个清白,他就不应该再留在龙隐轩里碍眼。其实前几日他已经委婉地表达了逐客之意,可这位一向敏感聪明的徐公子一直装聋作哑,黄大牙又碍于秦风之命,不好明着撵人。
李怡布满血丝的眼珠终于转动了一下,端起石桌上已经放凉了的粥,一口气喝完,客客气气道:“多谢黄掌柜,我吃完了。”在一旁眼睛滴溜溜直转的马小毛忙收拾碗筷,而原本在梧桐树下捡梧桐子儿当零食吃的郭桶,则一把扑过来,将剩余的小菜往嘴巴里倒:“还有呢,别浪费了。”
李怡剑眉微蹙,眼睛盯着梧桐树顶的余晖,瞬间又恢复了神游状态。黄大牙顿时气恼,索性在他面前坐下,直言不讳道:“徐公子,如今我家生意萧条,实在养不了这许多人,您瞧瞧您这儿,又是马小毛又是郭桶……”
安影忽然从后厨出来,脸色紧张地看着黄大牙,欲言又止。
她一向不急不缓,比阿驼还要沉稳的。黄大牙看出异样,顿住了话问道:“什么事?”
安影小心道:“上次用绿螝藻泡的神仙酿,我按照主人吩咐留下了一小壶,用一个青瓷荷叶瓶装着……可是掌柜的你拿去了?”
黄大牙愣了愣:“没有。”不再搭理李怡等人,将手一挥道:“看看去。”一边同安影往后厨走,一边问:“你是不是忘记地方了?再找找看。”
两人刚走了几步,只听阿驼叫道:“掌柜的,掌柜的!”急匆匆进来,追上黄大牙附耳说了些什么。黄大牙顿时脸色大变,拉着阿驼去了后堂。
郭桶瞪着一双小眼睛,看着三人的背影吞咽着口水,小声问道:“邻居,神仙酿,是上等好酒吧?你喝过没有呀?”
马小毛踢了他一脚,骂道:“还惦记酒呢,明天就得卷铺盖走人了!”说完不由深深地叹了口气。他眼睛有异,出了这龙隐轩,外面不知道有多少风险等着。
不行,坚决不能离开。马小毛坚定决心,要一直赖在龙隐轩。
亥时已过,夜陷入寂静。如今已经深秋,天气转冷,秋虫的呢喃已经不闻声息,只听到郭桶粗重的鼾声,夹杂着偶尔吧嗒嘴巴的声音。
黑暗中,李怡的一双眼睛依然熠熠生辉。
他睡不着。
张大有死亡前的惨状仍在他眼前晃动。核桃大的黑癣,萎缩的肌肉,消失的脂肪层……“中毒”、“灭口”两个词,从张大有的嘴里说出来,李怡听得清清楚楚。
可是李怡这些天想破了脑袋,都想不起阿娘死亡之前曾经留下过什么。而且这几天的深入回忆,李怡惊恐地发现,自己一向引以为傲的记忆,竟然存在大段大段的空白,特别是关于阿娘的。而印象最为深刻的,只有阿娘去世前的一刻。
——阿娘躺在病床上,已经瘦得脱了相,脸上几块黑癣触目惊心,原本葱段一样的手指,只剩下枯黄的指骨裹着薄薄的一层皮肤,看得见下面细细的血管。
李怡扑上去叫道:“阿娘,你怎么了?”阿娘抬起手来,未等触及李怡的脸,又垂了下去,但指了指旁边的桌子,一字一顿道:“喝,掉。以后每次,见人,之前,都要喝。”
桌子上,放着一碗浓稠的汤药,味道古怪。李怡看着阿娘恳切的眼神,稍一迟疑,抓起汤药一口气喝完,并将碗给阿娘看。
阿娘笑了一下,身上的活力似乎恢复了些。她紧紧抓住李怡的手腕,指甲几乎嵌入李怡的肌肉里,用一种十分奇怪的眼神看着李怡的眼睛,有期待,有绝望,还有一种说不出的凌厉:“阿郎,你要,好好活着,收起锋芒,装傻保全自己……记住了吗?”
古怪的药味在胃里翻腾,浑身上下痒得钻心。脸部不仅痒,还发紧,好像有什么东西要从里面挣脱出来,说不出的不适。但李怡强忍着坚决不去抓挠,他只是努力眨眼,不让眼泪滴落下来:“我听阿娘的话,好好读书,给阿娘争气,阿娘你也好好好活着……”
阿娘忽然力气极大,折身坐起抱住了他,几乎咬牙切齿道:“不行!记住,要装傻!装傻!每次见人,都要喝,那个……那个娑婆汤!——不许挠!”
她的眼睛,犹如两团火光在跳跃,李怡呆呆地看着,乖乖地点头。
犹如万蚁噬骨,浑身痒痛得发抖,李怡却听阿娘的话,双手紧握,不去抓挠。
眼皮肿胀起来,李怡的视线开始模糊。
……之后呢?或者在那之前呢?
——笑意盈盈的云衣领着他和李瀍,走在回宫的路上。
——百孙馆里迂腐的老太傅板着脸,将戒尺重重地打在李怡的手心,热辣辣地疼。
——一碗味道古怪的娑婆汤下肚,片刻过后,镜子中出现一个面目全非的肿胀胖脸。李怡摸着面颊,傻呆呆看着镜子,说不出话来。
——李瀍用手在他的眼前摇晃,满脸的将信将疑……
……无数的画面一股脑地朝李怡压了过来。可是只有近三年的回忆是连续的,再往前想,画面全是破碎的、零散的片段,像一张被人撕成了无数碎片的图画,想要拼接粘合看清画面的全貌,根本无从下手。
而且,李怡突然发现,这么多年来时时处处忍受颍王等人的侮辱戏弄,早已产生了一种极其奇怪的感觉,仿佛另有一个无形的自己站在一旁冷眼旁观,并怀着一种残酷的隐忍告诫装疯卖傻的李怡一定要坚持下去……
……我是谁?我真的是光王李怡吗?
李怡的额上泌出一层薄薄的细汗,茫然地看着隐藏在黑暗中的屋顶,大脑一片空白。
(二)
夜已深,清冷的空气从窗户的缝隙中透过来,犹如冰凉的刀片贴在他的额头上。
那一瞬间,李怡似乎抓到了一丝什么,浑身一个激灵,折身坐了起来。
可惜只是冷风而已。
明日要回去了。问问云衣和奶娘,或许能想起些什么。
太阳穴扑簌簌地跳。几天来的过度冥思,让李怡脑袋极其沉重,被刚才的冷风一激,竟然剧烈地疼痛起来,而眼睛的干涩似乎也达到了一个极限。
李怡动了动僵直的身体,轻手轻脚起身将衣服穿好,闪身躲在窗户的一侧。
窗棂慢慢地翻转,缝隙越来越大,一只手扒在了窗台之上。李怡一把按住,低声喝道:“谁?”
“哎唷”一声低叫,手缩了回去,一个乱蓬蓬的脑袋露了出来:“木头,你没睡啊?”
声音却是飞羽的,随风还裹着一股子淤泥的腥味儿。
夜色太沉,李怡看不清她的表情,只看到她的贝齿一闪,一双黑眼睛熠熠闪光——明亮而清澈的眼睛,同阿娘的眼睛一模一样。
李怡怔了一下,伸手去点灯,却被她制止:“别点灯!快出来!”
李怡自然是听她的,乖乖地拉开房门,一言不发跟着她走。
两人做贼一般,蹑手蹑脚绕过郭桶和马小毛的房门,走过长廊,来到门口花树的阴影下。趁着花厅前的昏黄灯笼,李怡这才发现,飞羽一身男装,发冠歪戴,皱巴巴的湖蓝色华文锦长袍上面污迹斑斑,浑身上下脏得像个泥猴儿;一向宝贝的长剑只剩下了剑鞘,空荡荡地在腰间晃荡。最惨的是双手手指关节处,好几处破了皮的地方渗出血迹,像是同人打架败了下风,被人故意在手背上狠狠踩了几脚。
飞羽看到李怡打量的目光,一脸气恼道:“看什么,没见过本姑娘狼狈的样子吗?”她把十指张得像个十字钉耙一样,仔细地吹了吹关节上的血痂,随即又疼得倒吸冷气。
李怡没见过她噘嘴使气的样子,站在一旁看着,不知如何是好。
飞羽怒道:“喂,木头,你好歹要表示一下关心吧?”
李怡拿出手帕一扯两半,上去将她的伤处裹上。
飞羽呲牙咧嘴忍住疼,扶了扶发冠,一抬头,惊讶道:“几天不见,你怎么瘦成这副鬼样子啦?”
李怡并不打算说什么。关于阿娘,关于过往,告诉飞羽她也不会懂。何况在飞羽心里,自己只是个冒充傻子光王的傀儡而已。
飞羽显然也只是随口一问,并没有要他回答的意思,悻悻地说了句:“闷死你算了!”一跃而起冲出大门。李怡无声跟上。
跟着飞羽穿过东市,专挑小巷、风道,为了躲开巡夜的官兵还钻过好几个狗洞,也不知飞羽如何找到的这些狗洞,竟然顺利出了春明门。过了龙首渠继续向北约三里,来到一处山坳,一棵巨大的皂角树怪物一般矗立在山口,却是李怡曾经来过的俗称“吊颈子沟”的乱坟岗。
鬼火飘荡,犹如萤火虫,同天上冷冷星光交相辉映。李怡倒不觉得什么,但飞羽却不行了,虽然看不见表情,但走路已经同手同脚,僵硬别扭;可她偏偏要做出一副勇敢的样子,将头一甩,虚张声势骂道:“木头,你行不行啊?走快一点!别磨磨蹭蹭的!”刚斜着身子走了一步,踩到半个圆溜溜的灰白色东西,疑似死人颅骨,一个趔趄差点摔倒,吓得好久说不出话来。
李怡走到前面,道:“你跟在我身后。”
飞羽虚张声势地拍着剑鞘,道:“好,我来断后!”
刚走了两步,飞羽又叫了起来:“啊呀……”那种后颈子空荡荡发冷发麻的感觉,实在太恐怖了。她一个箭步窜了上来,重新堵在李怡前面,故作严厉道:“我……我还是走前面开路比较好,也方便保护你。”
李怡也不拆穿她,两人换了位置。
一炷香工夫,吊颈子沟走到了尽头。在飞羽的带领下,向东穿过一条隐蔽的石头缝隙,继续向北,七拐八拐之后,脚下已经没了道路,只剩下乱石遍布,荆棘丛生。
两边尽是些高大的皂角树和粗壮的柳树,盘曲疯长,巨大的树冠将星光遮蔽得严严实实。
今晚出来的匆忙,也没想过带个火把之类的,只能摸黑前行,幸亏有那些鬼火,倒也省事。
道路十分难行,差不多走了大半个时辰,道路拐向北方,前面隐约出现一个黄绿的光点,闪闪烁烁,似远似近。
李怡站住,开口低声道:“这里吗?”
旁边一棵黑黝黝的歪脖子皂角树哗啦一声响,一只受惊的老鸹飞起,发出刺耳的惨叫声,在静谧的黑夜中传出老远,吓得飞羽一跳,躲在里李怡身后。飞羽紧紧扯着李怡的衣角,半晌才硬邦邦道:“就是这里。”但明显底气不足,尾音颤颤的,语调都变了。
李怡见她不说,便不再问,但心里也猜了个八八九九,回头道:“你找什么,剑么?”
李怡对宝剑并无研究,但他曾见过飞羽所佩的长剑,小巧轻便,唤作断影剑。剑鞘是黄色牛皮的,装饰着流苏和珍珠,但剑身却通体黑色,白天还好,晚上犹如浓缩的墨汁,带着一股寒气,也不知是什么材质做成。因平日里都是飞羽剑不离身的,如今只剩下个剑鞘,便猜她定是找剑。
脚下忽然冒出几点绿莹莹的鬼火,飘飘忽忽朝两人门面飞来,飞羽再也忍不住,啊呀一声叫,紧紧抱住了李怡的手臂。
原来是飞羽踢到了一块大腿骨。
飞羽干巴巴笑道:“不怕,这些东西我见多了。”
李怡身体僵直,推开也不是,不推也不是。停顿了片刻,问道:“剑在哪里?”
飞羽胡乱指着方向:“那边,那边有个破庙……在庙里寄存尸骨的棺材里……门口有灯笼……”李怡怀疑她闭着眼睛根本没敢睁开。
看了一圈,觉得应该是前面那个黄绿色的光点,便不再多言,带着飞羽往前走。
飞羽这次不仅闯祸,还吃了亏。
八月十五那天,李怡、黄大牙按照秦风的安排调查白玉枕案,留下飞羽一个人看家。她是个一刻都闲不住的主儿,再加上中秋节,外面热热闹闹的,哪里待得住。她只在家乖乖等了一天,到了第二天,便连哄骗带威胁留下玄牧看门,自己出去闲逛。
这一逛,不知不觉来到了平康坊。平康坊东与东市相邻,北与崇仁坊一街之隔,附近又是尚书省官署和各地方设在京城的进奏院,每年的考生、选人、外省驻京官吏和各地进京人员,少则数千,多至数万人,多在此处聚居盘桓。既有文人才子,断然少不了红袖添香的娘子佳人,因此青楼林立,美女如云,昼夜喧呼,灯火不绝,成为名动京城的“风流薮泽”、温柔之乡。
往常黄大牙是绝对不许飞羽一人跨入平康坊半步的,如今没人跟着,飞羽听这平康坊丝竹阵阵入耳,艳溢香融之感同别处大为不同,不觉心痒,找了一身男装换上,拿了些银两,找了招牌明亮门面阔气的一家堂馆,大摇大摆便进去了。
本来喝个花酒听个曲儿也不算什么,但飞羽很快同一位年轻公子发生了争执。缘由是两人共同点了同一位容貌娇俏的清倌人陪酒,虽是飞羽先来公子后来,但公子出价更高,因此两人各不相让,先是对骂,接着打得一塌糊涂,被堂馆的龟奴给赶了出来。
飞羽最爱惹事,碰上这个同自己势均力敌的,可不就得了兴致。出了青楼,她连跟踪这位公子几天,处处找人家的麻烦,什么放走他的马,卸了他的马车车轮等;这位公子则以牙还牙,多次捉弄飞羽,偷了她的银两配饰,将她诱至城郊一个泥窖里面困了两天,并将她的随身用剑丢在了乱坟沟子纵深处寄存尸体的破庙里。
直到今天傍晚,飞羽才从泥窖中逃出来。本想去拿回断影剑,可一来到乱坟沟子,见这里阴风习习,鬼火点点,随处可见裹尸的草席、散落的白骨和沤烂的棺材板子,不由胆怯,转头逃了出去。
但她逛青楼跟人打架这事儿,若给黄大牙知道,一定捶胸顿足,告诉哥哥。虽然哥哥不以为然,但肯定会依照黄大牙的主意至少罚她半个月不能出门;而被人缴了兵器,长剑丢失,困在泥窖子里两天,简直是飞羽人生以来的奇耻大辱,断然不能让玄牧知晓,他肯定会发出一声冷哼,再懒洋洋走开,看都不看飞羽一眼。
犹豫再三,飞羽只好偷偷潜会回去找了李怡做伴。
当然,飞羽只告诉李怡自己与人打架,断影剑遗落在一个“好玩”的地方。至于被人困泥窖、踩手指、丢长剑,决计不能说,特别在这么一个身份不明、手无缚鸡之力的木头跟班面前,实在太失颜面。
其实从她悻悻然伴着含糊其辞的态度和身上的泥污、伤痕等迹象,李怡早已判断她定是吃了亏,至少一直处于下风。
李怡任凭飞羽吊在他的膀子上,听着她或气愤或热烈地痛骂那个不知死活的年轻公子,一时忘记了这几日的烦闷,心中轻松起来。
飞羽讲完,周围又陷入一片死寂。她不见李怡回答,偷偷睁开眼睛,刚好一点绿莹莹的鬼火晃悠悠飘过,吓得忙又闭上,埋怨道:“你能不能说几句话表示下回应?……真是木头一个。”
李怡挥手将鬼火拂开,平平静静道:“哦,这些不过是磷火而已,不用怕。你确定断影剑就放在破庙里?”
飞羽脖子一梗,道:“谁怕啦?我是看你天天无聊得紧,拖你出来玩一玩。”
李怡道:“多谢。”
飞羽听到李怡平安和顺、波澜不惊的语气,将头歪了一歪,呓语一般小声嘟囔道:“真好,虽然你有些闷有些傻,但还真让人安心呢。”
她的小脸贴在李怡的上臂,软绵绵的声音带点娇憨,一瞬间,李怡浑身的肌肉都在发硬。飞羽吓得一激灵,声音又抖起来了:“怎么了?”
李怡平静了下心绪,道:“小庙到了。”
(三)
两人来到庙前石阶下。这里相对开阔,可看到头上星光闪烁。门前一棵被雷劈了半边的皂角树,上面挂着一盏破风的灯笼,显示这里还有人照看。
李怡将飞羽护在身后,小心地观察着方位。
李怡判断,这里应该是原灞河的古河道,后灞河水量加大,几经改道,只剩下这么一条弯曲狭长、布满乱石和荆棘的偏僻山沟。它的一端同城郊的吊颈子沟相通,阴森恐怖比吊颈子沟更甚,且这古河道两边的土质极适应皂角树生长,而皂角树的树冠又大,所以哪怕站在对面高岗上,也难以发现这里还有个隐藏的小庙。
但这里地势较低,隔着浓密的树冠,已经依稀可听到灞河河水的轰鸣声,想来距离灞河不过一里多些。谁闲来无事,会选在这种潮湿阴暗、毫无人气的地方建一座庙宇呢?
飞羽伸手去取挂在皂角树上的灯笼,却被李怡拦住了:“不可,看看有无其他照明的东西。”看到皂角树后有棵低矮稀疏的松树,折了一根树枝点亮,道:“你在这里等着,我去里面找剑。”
一阵微风吹来,带着潮湿和霉烂的气味。飞羽心中莫名恐惧,哪里敢一人呆在外面,明明是自己扯着李怡的衣角不放手,偏还要逞强:“那怎么行,我得保护你呢。”
两人来到庙门前。这间破庙看起来还算高大,砌墙的石头上长满青苔,显然已经有些年头。门框坍塌了半边,用一根木头支着;门楣上的红绸已经变成土黄色,风化得丝丝缕缕的,残破不堪。
李怡踩着石头,一把将红绸扯下,又擦去厚重的青苔,勉强看到门楣上有个三尺长的石刻牌匾,但上面的字已经残缺不全,只剩下第一个字,像是个“显”字。
飞羽似乎忘了害怕,用手指在空气中划拉着笔画,道:“显……供奉的是哪路鬼神?”
李怡将灯笼凑近,用小树枝慢慢将青苔清理赶紧,牌匾周围的花纹显露出来。是蛇纹,无数条小蛇扭曲在一起,拥簇着中间一条长着人脸的大蛇。
飞羽凑上来,好奇道:“美女蛇?”
可惜牌匾残破的太厉害,只能看到半个脸儿。李怡将灯笼打低,发现不仅牌匾,连石基、柱脚等地方,也刻有各种各样的蛇,雕工精细,造型古怪,遂道:“一座淫祠而已。”猜想可能百年前灞河中曾经出现过一条兴风作浪的巨蛇,被好事之人建了祠庙供奉。
飞羽脸上露出轻松的表情,拍掉手上的青苔,道:“啊呀,不是供奉那些孤魂野鬼的就好。”接着却踌躇起来,脸上露出一丝困惑。
李怡看了看四周,道:“这里既然是个蛇庙,只怕附近还有蛇。你还是在外面等着。”
如今正是黎明之前最为黑暗的时刻,这会儿工夫,连天上的星星都消失不见。除身前这团微弱的灯光,四周伸手不见五指。
飞羽嘻嘻笑道:“这却不怕。”从怀里摸出一个小瓶子,拔了瓶塞,从小指甲挑出一点点粉末来,在自己和李怡的身上弹了几弹,胸有成竹道:“这是用灵蛇草制成的药粉,蛇闻到了,会把我们当做同类,不会袭击我们的。”
房门却也不重,轻轻一推便打开了。
一股阴冷的风裹挟着沤朽的腐木、烟灰及潮湿泥土的味道扑面而来。飞羽用手扇着灰尘,勾着脑袋正打算说什么,忽然脸色大变,捂着嘴巴躲在李怡身后。
门后面,挂着一具风干的婴尸,皱巴巴的暗黄色皮肤,露出两颗尖尖的小牙齿。
别说飞羽,连李怡也吓了一跳。
李怡定了定心神,往里面走了几步。
整个庙内,除了正堂中间留着五尺宽的通道,里面摆满了各种各样的婴棺和婴尸。大概清点了下,足有三十具之多。最大的不过成人棺材的三分之二,最小的只有二尺来长,大小不一,形制各异,所用木材也有好有坏。最多的是常见的价格便宜的桐木板子或稍好些的白松木,有些尚新,有些已经沤朽得散了架,露出里面小水瓢一样的灰白颅骨;有些外观尚可,但红漆褪去,木质松散,稍微一碰便掉下木屑来。少数几具小棺油亮厚重,木质缜密,像是檀木或乌木做的,上面还有雕刻着些精美的装饰纹路,保存也十分完整。也有几个用草席或者襁褓裹着,随随便便丢在角落里,破棉絮和细细的腿骨露在外面。
不仅棺材里,靠近墙壁还摆放着一排阔口大肚的小瓦罐,跟寻常农家腌咸菜的坛子差不多,但瓷片口儿封得严严实实,也有好几十个。李怡撬开其中一个,发现里面装的也是婴尸。
飞羽嘴唇发白,板着一张小脸,面无表情,一言不发。
两人走了一圈,并未看到断影剑,重新回到正堂。正堂原本放置雕像的位置,只剩下一个黄土夯成的圆形基座,约两尺来高;前面地上散落着纸钱,还有未燃尽的纸人纸马残骸,但并未蛇虫爬过的痕迹。李怡拈起些灰烬嗅了嗅,道:“新鲜的。”
此地诡异,不可久留。李怡四周看了看,轻叩着身边的棺材,道:“断影剑会不会放在棺材里?”
飞羽木然地抬起头,双手紧紧抓着李怡的手臂,眼神全然没有之前的灵动,空洞而茫然,一副吓傻了的模样。李怡突然很想把她揽入怀中,犹豫了一下,只是拍了拍她的肩头,微微笑道:“不怕,这些东西能有什么。”
他用牙齿咬着火把,用力掀开棺材板。里面只有一些黑烂的棉絮和凌乱的骨头,并无断影剑。
一连打开六个,仍是一无所获。第七个棺材却是一具新棺,未曾上漆,白森森的松木板子虽然不厚,钉得却严实。
李怡试了几试,都无法徒手打开,只好取了火把,回头问飞羽:“可曾带有工具?”见飞羽长靴中插着一把匕首,伸手拔了出来,去撬棺盖的楔子。
飞羽的手忽然用力,捏得李怡手臂生疼。李怡只当她害怕,安慰道:“你转过头去。”
飞羽却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这里……我一直在这里啊!”
李怡疑惑地回头,只见飞羽忽然笑了一下。她松开了李怡的臂膀,慢吞吞走去祠堂正中基座,爬上去盘腿坐好。
她缓缓地环视了一圈,眼睛微睨,目光迷离,表情冷酷之中带着一种狂热,仿佛基座之下,坐了无数的信徒,而她是个俯瞰众生的女王。
接着她嘴唇微动,开始发出低声的呓语。说是呓语,又像是吟唱,但发音却全然不是中原的音调,吐字拗口,拖着长长的尾音,似在哼一曲语调古怪的小曲儿,但夹杂着咝咝声,听起来不算刺耳,却让人有一种直入心底的不适感。
李怡听不出是哪里的曲子,而且看着飞羽,有一种奇异的感觉,仿佛站在面前的不是她,而是另外一位陌生人,不由心惊,快走几步冲上去猛地朝飞羽肩头一拍,叫道:“飞羽,你怎么了?”
飞羽口中的小曲儿戛然而止,怔了片刻,脸上露出茫然的表情,喃喃道:“这是哪里?”
李怡鼓起勇气,将手按在她的肩头上,语气坚定地道:“这就是个废弃的野外淫祠而已,不用害怕,我们找到断影剑便回家。”
他的坚定似乎给了飞羽莫大的勇气,飞羽抬起头来,抽着鼻子长长吸了一口气,跳下基座,接过火把嘟嘴道:“对不起啊木头,带你来这种地方。”
一种不知名的兴奋刺激着李怡的神经,让他觉得这地方竟然有几分好玩。
两人继续寻找断影剑。第七口棺材打开,里面是个两岁左右的孩子,身上的肌肉皮肤已经完全褪去,剩下洁白干净一具骨架,但衣物却完好无缺,布料虽不是绫罗绸缎,却也是细棉软锦,前襟塞着一条日常擦脸用的白细纱手绢,露出的一角上绣着朵娇艳的红梅花,看来这家孩子不仅家境殷实,家人照顾得也十分细致。
飞羽的断影剑就在他身边,黑漆漆的,犹如凝固的墨汁。李怡一把拿出来。就在拿的一瞬间,觉得童尸的衣服似乎动了一下,但凝神再看时,又不动了。
或是拿剑的时候不小心扯到衣服了吧。
李怡把棺盖和楔子恢复原位,又留心看了看棺木。
白森森的松木板子,还带着新鲜的松木气味;木板切口的白茬子显示,这棺材分明没送来几天。怎么尸体只剩下干干净净一具白骨,连一点腐肉都不曾留下呢?
这地方果然有些古怪。
飞羽别着脸,心不在焉地东张西望,听到李怡说断影剑找到,顿时松了一口气,接过断影剑插入剑鞘,口里咒骂道:“这个该死的家伙,看我下次怎么收拾他!”拉着李怡正要往外走,却听见一阵杂乱的脚步声,一个声音尖细的人吆喝道:“别放别放!要放里面呢!”
李怡眼疾手快,拿过火把一脚踩灭,然后拉着飞羽飞快蹲下。
(四)
门被大力推开,一个带着昆仑奴面具的驼子提着个同门外树上一模一样的旧灯笼,先行侧身进来:“快点快点!瞧你们俩的样子,慢吞吞的,差点误了时辰!”他声音尖细刺耳,身材单薄,一副不起眼的样子。脸上的面具同市面上日常售卖的差不多,但额头上有个不怎么明显的花纹,既非祥云纹,又非缠枝纹,倒像是两条盘在一起的蛇。
另外一个带着同样面具的男子,一壮一瘦,抬着一具小棺材进了门,后面那个身材干瘦的,不满地嘟囔起来:“说的轻巧,这路多难走!你自己来抬试试看!”
驼子没理他的牢骚,举着灯笼看了看,将第三个已经沤朽的棺木移开,道:“就这儿吧。”
两人抬高小棺,侧着身子小心地来到第三个棺木的位置,慢慢放下。
驼子长吁了一口气,点了点棺木的数量,满意道:“不多不少,三十一具。总算凑齐了。”
干瘦男子伸着细长的脖子四处乱看,问道:“那个,风长老要这么多婴尸,做什么用?”
这是李怡从第三次听到风长老的名字——第一个提起风长老的是公鸭嗓子方觉,第二个是马小毛。根据马小毛的描述,这个行踪诡秘的风长老正在收集生魂,布置一种古老的阵法。而刚才干瘦男子的话,竟然说这么多婴尸也是风长老要的——他要这些婴尸做什么?
李怡只盼望他们说出更多关于风长老的讯息,但被旁边一直沉默的矮壮男子开口阻止了:“别瞎打听。”
驼子也毫不客气地探身朝他头上敲了一记,尖刻地道:“这是你赵麻子该管的事儿吗?懒驴上磨屎尿多,丑人做事废话多。”
干瘦男子似乎对“赵麻子”这个名字十分反感,脖子上青筋分明已经暴起,却硬生生忍了下来,瞪着眼睛半晌,悻悻道:“哼,你不就是升任个副左使吗,有什么了不起?”转过身子,竟然朝李怡飞羽躲藏的地方走来。
赵麻子身上传来浓重的麻油气味,好像是个榨油的。
李怡忙伏低身子,而飞羽似乎有些心不在焉,被李怡按了一把,才惊醒过来,悄悄挪到小棺材的后面去。
所幸赵麻子只顾怄火使气,不曾留意到李怡。他行为举止猴里猴气的,摸摸这个,碰碰那个,一副片刻闲不住的模样,只安静了片刻,便又忍不住小声嘟囔起来:“打量我不知道?风长老在给当今圣上炼制长生不老药呢!所以……”
驼子等人没听到,李怡却听得一清二楚,心中不由大骇——风长老在给圣上炼制长生不老药?
便是能够看到那些得道的非人混迹长安,李怡也不相信这世上有长生不老药。皇帝李昂并非迂腐之人,怎会相信这种江湖骗子?
驼子和那个稳重的矮壮男子,站在庙堂正中,对着只剩下一个空基座的供奉位置跪下,嘴里念念有词。悉悉索索一阵,火光亮起,应该是烧了一些纸钱。
一阵阴风吹过,纸灰盘旋着腾飞起来,带着星星点点的火光,还有些淡淡的香味。驼子吱吱笑了起来,活像一只成了精的老耗子:“时辰不早了,走啦。”突然转身,提着灯笼兔子一样窜出了门。
矮壮男子见状,嘴里叫道:“快走!”跟着跑了出去。而正在饶有兴趣查看尸罐的赵麻子倏然一惊,折身往外跑,惊慌匆忙的样子仿佛有鬼在后面追着一般,撞得那些棺材砰砰一声响。
三人脚步声渐渐远去,李怡在黑暗中摸出松枝,重新点燃,见飞羽仍蜷缩在一具棺木旁边,轻轻推了她一把,道:“时辰不早了,我们也走吧。”
飞羽慢吞吞舒展着身体,伸了个懒腰,揉着眼睛站起,也不等李怡,腰肢一摆从棺木中穿过,径自走了过去。李怡心里还在想着刚才赵麻子的话,忍不住又朝四周打量了几眼。
飞羽却没有出门,而是走到庙宇正中,呆呆地站立了一阵,忽然一跃而起,盘坐在了原来供奉神像的圆形基座上。
李怡正拿着火把查看刚放进来的那具棺材,见飞羽这样,只当她好奇,道:“走吧。”
飞羽露出一丝奇怪的笑容,仰起脸来,目光投向房梁。她双目炯炯,在火把的照耀下竟然发出一丝奇异的亮光。
李怡一个箭步过去,低声叫道:“飞羽,你做什么?”
飞羽手指放在唇间,做了个嘘的动作,道:“你听,来了。”
沙沙沙,沙沙沙。头顶忽然传来一阵细微的声音,接着有细细的灰尘落下。
李怡将火把举高。
两人刚才一进来便被摆满的棺材吸引,头顶房梁又暗,并未留意,如今举起了火把,连一向淡定的李怡也不由吓了一跳。
房梁之上,吊挂着十几个皮囊,人形尚存,只是上瘪下鼓,下肢膨大变形,薄薄的皮肤下隐约可看到有东西蠕动。
飞羽全然没有了之前的恐惧,一脸兴奋地看着。跟着她的目光,李怡将火把递得更高些——一条拇指粗细的白色小蛇,从一个人形皮囊的鼻孔中钻出,顺着躯干蜿蜒而下,缠绕在皮囊的脚趾上,两只眼睛殷红如血,对飞羽吐着粉红色分叉的舌头。它的身体犹如发光一般,显出一圈光晕来。
看飞羽伸出手去,那个小蛇探着脑袋,竟然想落下来。
李怡一把抓住飞羽的手,拉着她三步五步跳出门槛,见门口皂角树灯笼已灭,总觉得有些不大对劲,道:“快走!”飞羽却紧紧扳着门框,扭着身子对着黑洞洞的身后,道:“它们来了!”
看来依飞羽的个性,不看这个热闹是绝不会罢休。刚才涂了蛇药,而且长安少有毒蛇,想来也没什么问题,李怡便由着她,回身将火把往门槛内照去。
沙沙声越来越大,伴随着蛇类特有的咝咝声,火光未及之处,反射出点点暗淡的光斑——那是无数条蛇的鳞片在反光。
那条白色小蛇率先跳了下来,先是脑袋对着基座一伸一缩。然后绕着基座游走了几圈,爬上基座盘起身子,小小的三角脑袋高昂,一动不动,看起来如同放了一个儿童的玩具。
飞羽低语道:“你来啦。”竟然朝小白蛇伸出手去,被李怡一把打开。
噗噗两声,两股手臂粗的“麻绳”坠在了基座前面,却是几十条筷子粗的小蛇扭在一起,蠕动纠缠,不分头尾。接着更多的小蛇从房顶、墙角、缝隙中涌动而出,庙正中留出的位置已经完全被覆盖,看得人头皮发麻。
李怡正在紧张之时,忽听一声轻微的梆子声,侧耳静听,却因受到这么多小蛇发出的咝咝声、鳞片摩擦声干扰,无法分辨。但那些原本伏地蠕动的小蛇,忽然如得了命令一般,朝着刚摆放进来的棺材一拥而去,霎时间从棺材底部钻入,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那条一直昂着头的小白蛇。
原来棺材底部是留有缝隙的。
莫非——莫非——李怡心中一动,想起刚才取剑时那具干干净净的尸骨,转头向飞羽快速说道:“这些婴尸,是用来饲养这些蛇的食物……”
飞羽却根本没听李怡说话,她凝视着那条小蛇,双眼迷离,嘴唇微动,不知是惊恐还是惊喜,表情十分怪异。
这里的确有古怪。李怡看着今晚送来的那具新棺,想着众蛇在里面咬噬尸骨的样子,顿时浑身不适,劝道:“我们还是回去吧。”
说时迟那时快,小白蛇忽然弹起,如同袖箭一般朝飞羽迎面射来。李怡一手拿着火把,一手拉着飞羽,情急之下将火把甩了出去。
他虽然视力惊人,手上功夫却不行,火把从小白蛇身后划过,落在地面之上,而恰在此时,飞羽伸出了右手。
一道白影一闪,李怡分明看到小白蛇落在飞羽的手腕之上,缠绕了两圈,宛如给飞羽戴上了一个银手镯,然后狠狠地咬了下去。
李怡大惊,一把拉过飞羽的手腕。微弱的光线下,她的手腕洁白如雪,既无伤口,也没有小蛇的踪影。
李怡甚至忘记了避嫌,一把将其衣袖撸至肘部,露出光洁圆润一段手臂来,温软滑嫩,带着一股奇异的幽香。
飞羽挣脱,懊恼道:“木头,你干什么?”她已经恢复如常,黑漆漆的眼睛带着一丝恼火,自行将衣袖整理好,摸了摸腰间的剑,语气轻快地道:“断影剑找到啦?!”
丢在庙里的火把闪了几闪,燃尽熄灭,周围陷入一片黑暗。飞羽拖着李怡,嘴里道:“快走快走,这个鬼地方,一点都不好玩。”
李怡的脸忽然有些发热。手上的滑腻还在,李怡甚至趁着黑暗装作揉眼,嗅了嗅手指间留下的香气,但马上又觉得此举太过猥琐下流,连忙放下。
飞羽听到李怡的气息不稳,嘲笑道:“木头,吓傻了吧?嘿嘿,难为你啦,陪我到这个地方来。”
一点蓝莹莹的鬼火飘飘荡荡闪至两人面前,被飞羽一掌打开。
李怡见她无虞,迟疑道:“刚才我好像看到一条小蛇咬了你。”
飞羽随意往四周看了看,“哪里?”说完带着一丝得意道:“放心好啦,我天生不怕蛇。它们敢咬我,哼哼,找死!”她在黑暗中挥剑做了一个劈砍的动作。
看飞羽语气笃定,李怡也有些疑惑,不知是否自己看花了眼。
(五)
折腾这一晚上,已经到了丑时寅时之交,东方升起暗淡星光。
秋夜微凉,空气清新,若是脚下道路平坦,也相当惬意。可惜道路难行,飞羽可能累了,好几次脚下打滑,差点摔倒。
摸黑走了片刻,李怡的眼睛稍稍适应了些,一边看周围的情形,一边护着飞羽。
被飞羽打开的鬼火,不远不近地游荡在两人周围。
沿着来时的路走了大约一刻工夫,看到了那棵惊起老鸹的歪脖子皂角树,李怡站住了。
飞羽自顾自往前走了几步,发现李怡没跟上来,回头问道:“怎么了?”
李怡道:“情况有些不对。”
他自己回想了一阵,跳上来时走过的那块扁平石头,道:“这里到那个野淫祠,虽不是正北方向,但刚好是一条直线,从此处可以直接看到九百六十一步外庙门前皂角树上挂着的灯笼。”
飞羽有些反应不及,“什么?”
李怡加重了语气,道:“我们去的时候,此处到庙门灯笼下,一共九百六十一步。可是刚才走回来,一共七百五十一步。”
两人一同朝野淫祠的方向看去。庙前皂角树的灯笼早就灭了,几百步外昏昏暗暗,什么也瞧不见。
——便是抛除因为道路难走造成的步伐误差,也不可能相差这么多步。
飞羽将信将疑,道:“你确定你来回的步数都没有数错?”
李怡迅速整理了一下记忆,道:“确定。”
飞羽也困惑起来,点头道:“也是,我也觉得好像走回来的路短了一些。”接着双手一拍,当机立断道:“这有什么难的,我们才走了这么一会儿,折回去再数一遍不就好了?”说着转身便朝野淫祠的方向走去。
这么一个小小的举动,却让李怡有些触动。她心思单纯,想到什么便做什么,从来不会有什么顾虑。想来自己缺乏的,便是这种说走边走的行动力吧。
天色更加明亮了些。两人照着来时的路,重新折了回去。
飞羽对距离没什么概念,一切以李怡的计算为准。这次一步不差,数到七百五十一步,一块刀削般的石壁挡住了道路。
没有皂角树,没有破灯笼,更没有那个摆满童棺、饲养小蛇的野淫祠。
飞羽绕着周围转了一圈,道:“木头,会不会是刚才不小心走了岔道了?”
七百五十一步之外,那棵歪脖子皂角树隐隐可看到一团树冠。李怡闭上眼睛,感受了一下方位,道:“没有。”
飞羽上前,拿剑柄敲着石壁,发出沉闷的声音。石壁长而陡峭,将古河道齐腰斩断,连一条勉强通过的缝隙都没有。
道路至此,已是尽头,但生生少了二百一十步。
两人站在石壁前,发了一阵呆。飞羽忽然开口,小声自言自语道:“怪不得,他说今晚拿不回断影剑,就再也看不到了。”
李怡顺口问道:“谁?”
周围腾起薄薄的雾,飞羽缩了缩脖子,跺脚道:“算了算了,我们先回去再说。”
飞羽明显有心事,而且肯定跟那个年轻公子有关。但李怡从不多嘴多舌,她不肯说,李怡便不问。
李怡摸着石壁,心中突然想起,那晚在鬼市寻找出路时,曾不管眼睛看到的是何情景,只管按照既定的方向冲撞过去,硬生生找到了位于鬼市核心的茶摊子。莫非这个横空出世的石壁,也是遮挡野淫祠的障眼法造成的?
李怡再一次确定方位无误,把心一横,眼睛一闭,迎头撞了过去。
飞羽正敲击石壁,忽听“咚”的一声,接着见李怡直挺挺撞在了石壁之上,接着一言不发迎面倒了下去。
飞羽连忙上前抱住,叫道:“木头!木头!”
李怡迷瞪了一阵,双手撑地坐了起来,晃了晃脑袋,只觉得双耳嗡嗡作响,眼冒金星。飞羽见他额上迅速鼓起鸽蛋一个红亮的大包,略带嫌弃地骂了一句笨蛋,俯下身子呼呼在他额上吹了几吹,哄孩子一样道:“好了好了,皮外之伤,回去让大牙叔叔给你擦点药酒,一天就好。”
李怡的双眼终于对焦,睁着眼睛一脸傻相。飞羽笑得眉眼弯弯,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揶揄道:“能看清是几根手指头吗?”
李怡老实答道:“五根。”他额头上的大包火辣辣地疼,碰都不敢碰一下,但看飞羽笑得灿烂,嘴角不由也跟着漾出笑意。
飞羽笑弯了腰,道:“这孩子,被吓傻啦。走啦走啦,姐姐带你吃好吃的去。”眉毛一挑,打了一个响指,一个潇洒转身扬长而去,那身段,确实有几分男子的潇洒和不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