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上日本的土地,大老板绷得像瓦片一样的脸突然舒缓了。还没出关,他就一个劲儿地深呼吸,说日本的空气干净。
通关检验时,鳌翔在外国人通道排队,大老板则走"再入国"。多年往来中日两国,他似乎已经获得了签证方面的特权。
那本厚厚的护照,写满了他老人家对日工作历尽的沧桑,也诠释着不朽的丰功伟绩--至少他是这样认为的。
鳌翔一个初来乍到的生瓜蛋子,居然比大老板先办完入关手续。他在出口处等,看见大老板十分不悦,焦躁不安,伸着脖子看前面排队的人在干什么。
过了一会儿,好不容易轮到大老板,他得意地出示护照,还向边防警-察问好,完全一副衣锦还乡的样子。办完手续依然唠叨个不停,抱怨排在前面的人太罗嗦,不会日语来什么日本之类的。鳌翔在一旁不耐烦地连连说是。
东京分公司的总经理周周已经在接机口恭候多时了。一见大老板,他下意识地开始发抖,面部肌肉都变得紧张起来。
他的意识与条件反射做着殊死搏斗,脑神经尽量控制腮帮子肌肉向上翘,终于露出一点笑容。一个箭步跨上来,握着领导的手,想握手,可已经下意识地像日本人一样鞠了半个躬;又想起中国的礼仪应该是握手。反正来不及了,干脆又握手又鞠躬。
"领导一路辛苦了!"
这就是一个会说中文的日本人,鳌翔想。
按说大老板这级别的干部坐机场大巴返回驻地是可以报销的,可是他廉政,一定要坐城铁。一万人挤那么几个铁皮盒子,左右摇晃,前仰后翻的。大老板却十分安详地看着窗外的农田。
一趟车要坐两个小时,鳌翔闲不住,便和周周聊天。
"东京的工作忙吗?"
"还好。"
"物价贵吗?"
"嗯。"
"咱们住的地方热闹吗?"
"还行吧。"
"你怎么比走的时候瘦了这么多啊?"
"唉!"
......
鳌翔无论问什么,周周都能用哼哼哈hi回答。挺开朗的周周,三年不见变得如此沉默寡言。鳌翔忽然一惊:自己不会也步了他的后尘吧。
大老板换了个姿势坐着,其间目光扫过周周。即使是这微小的信号,也被他犀利的眼睛捕捉到了,他问:"领导,有什么吩咐。"大老板什么也没说,把脸转过去继续看风景。
....
城铁开到上野,大老板说要到糖豆胡同买几条鱼,晚上亲自下厨。带着行李逛街很不方便,就让鳌翔看行李,他和周周去买鱼。
一路上人多,又加上身边两个黑着脸的闷罐子,鳌翔一直没能仔细地看看这个陌生的国度,现在有机会了。
走过月台的男男女女个个行色匆匆。男人几乎都是西服革履,女人几乎都是浓妆淡抹。还有一群穿着水兵服的学生,围成一圈嘻嘻哈哈。
天哪,这就是漫画的世界啊!鳌翔感叹。从小看日本漫画长大的80后,都认为那是作者创造出来的世界,可他们忘记了,艺术源于生活。远处的小房子,窄小的街道,被夕阳染成一片红。这就是机器猫和小丸子的家乡。
身边一通熟悉的语言,几个中国人从他身边走过。他们似乎也是旅客,提着大小行李。由于他们的出现,安静的月台一下热闹起来,或者说有了一些生气。
他们不但说话声音洪亮,而且话题令人振奋--接下来去银座买名牌。"欧呦,你不知道的拉,那个劳力士才卖50万日币耶......"
哥儿几个眉飞色舞地感叹着日本的名牌又好又便宜,兴奋程度绝不亚于在金五星批发市场看见了20块钱的牛仔裤。周围的日本人诧异地看着他们以及他们身上的路易斯威登。
又是一阵中国话把鳌翔的视线吸引到了另一边,几个中国留学生在讨论晚上到哪儿去喝酒。理由是打工太辛苦,要慰劳一下自己。
只不过慰劳是每天的必修课,他们中有人说每天用半条命换来的钱,只有花了它才痛快;还有人说她干爹给的钱花不完,吃完饭还得去唱歌;还有人说,他们这是做好事,推动低迷的日本经济。
围绕在耳畔的中文让鳌翔产生了自己在中国的错觉。抬头看看指路牌,中日英三国文字对照,和奥运会前的北京街头一模一样。满街的中国话,满街的中国人,鳌翔真怀疑上野是不是被八-路-军攻占了。
陶醉了好一会儿,大老板的出现才把他从冥想中拉回现实世界。不知为什么,这个老头一出现,周围的气场就会变得紧张,再加上周周的共鸣,简直让人无法呼吸。
"500日元8条!"大老板十分得意。
....
狭窄的电梯装进三个人和行李已经是极限了,鳌翔和周周谁也不愿意和大老板靠得太近,便尽力贴墙,不惜把自己挤成相片。
到了三楼,周周打开分公司的门,一股刺鼻的味道一涌而出。这股混合着霉菌、油烟和香水的冲击波,直直地钻进鳌翔的鼻孔,让他不由地咳了出来。
房间不大,还堆满了茶叶和宣传品。那些包装华丽的礼盒里,茶叶一点点地变黑、发霉。一批批地茶叶被垃圾车收走,留下的继续发霉。
从纸堆中刨出一条路,大老板走进房间,像回到了久违的家里,打量着发黄的墙壁,眼里似乎泛着泪花。
这套不到40平米的公寓曾是大老板战斗过7年的地方。那时候分公司只有他一个人,商住一体。每天进屋的第一件事情便是打开电视机。"至少让屋子里有点人声。"好几天不说话是常有的事。
工资更是少得可怜,几乎和日本政府给流浪者的最低生活保障一样。大老板与这间终年不见阳光的房子并肩战斗了7年,对它的感情比老婆都深。
于是,当这间房子换了新主人的时候,他便像对待夺妻之恨的仇人一样,残酷地迫害年轻的周周。大老板还常说一句话:"知足吧,现在的条件和当年比起来,简直是天上地下。"
....
鳌翔的箱子太大,没法拉进屋里,他只好在门外把东西掏出来,一点一点往屋里搬。大老板还在陶醉,拉着周周讲述自己当年艰苦奋斗的历程。
分公司两间房,一间是榻榻米,一间有床。大老板自然要睡床的,自己单独享受一个房间。鳌翔和周周则在榻榻米房间打地铺。其实,即便是睡沙发,他俩也不愿意和大老板同榻而眠。
可大老板不知道自己如此不得民心,系上围裙开始收拾鱼。据说他在家是从来不做饭的,不知为什么到了东京,突然勤快起来。
俩小孩看见老人家掳起袖子干活了,怎能袖手旁观,一左一右,围着大老板团团转。大老板见势,赶快借坡下驴,给他俩派了活,自己看电视去了。还说"一会儿下锅我来。"
姜还是老的辣。既做出了身先士卒的假象,又逃辟了体力劳动。功劳有,活儿没干,周围人还得说他亲自下厨,关怀下属。
为官之道,已经被大老板研究透彻,而且无需做作,其中种种已渗入骨髓,信手拈来,是那么自然。
大老板把半瓶子油倒进锅里,开始炸鱼。周周心疼得差点没晕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