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色与蓝色的交接处是云海与天空临界的一线。
他靠在机窗前,呆呆地望着远处。也许如此湛蓝清澈的天空在地面上很少见,也许这像冰山一样的云海让他浮想联翩。
机窗倒映着的是一张帅气的脸。不好具体形容是什么样子,高鼻梁、大眼睛什么的,总之五官组合在脸上,10个女生至少有一半会说帅。
不过,这张脸要是给老一辈无产阶级革命家们做评语,除了说秀气之外,恐怕还要多一条--稚气。的确,24岁的人19岁的脸,青春在他身上多呆了5年,怎么能不让女孩倾慕,怎么能不让先者嫉妒呢。
人生的第三个本命年,他已经成为一家国有大型茶叶贸易公司驻东京的特派员。
人说本命年容易犯太岁,诸事不顺,这话在鳌翔身上应验得一点不假。刚过了生日,就因为请总裁大老板吃饭得罪了他老人家,罪名是不懂财务制度,乱用经费。
鳌翔百思不得其解,请他吃饭自己花钱,犯得哪条财务制度。当然,最后的帐是大老板付的,大老板是用公司的钱付的。
大老板说了,一老一少不能让小孩付账;可如果不是鳌翔张罗就不用付这顿饭钱;鳌翔一个毛孩子怎么有资格请大老板吃饭;更不应该的是因此动用了公款。
结果老人家越说越愤怒,攥拳瞪眼,让鳌翔在全公司大会上作检查。鳌翔没法和他讲理,就老老实实地朗诵了一遍检讨书。说"我由于不懂财务制度,使公款遭人动用,给公司造成了损失,破坏了安定团结,起到了阶级敌人起不到的作用,做到了阶级敌人做不到的事情"。
全场爆乐,连把牙齿咬得吱吱响的大老板也忍不住放松了腮帮子上的肌肉。
这么一来,大老板更跟他过不去了,而且收拾他就像捏死一只蚂蚁一样易如反掌。
不过,来个葵花点穴手或是大力金刚掌什么的,让他失去劳动能力或是彻底下岗也算是给出路的,大老板要把这只小蚂蚁的腿一根一根拔掉,让他只能在地上蠕动,寸步难行,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方法很简单,不给机会还要业绩,再逼着他按个手印承诺决不跳槽。于是在报纸和茶水的陪伴下,鳌翔度过了半年。
公司要选拔驻日本特派员的消息传来,他终于看到了曙光。
竞聘演说上,鳌翔拿了一大摞证书。他对公司的大头小脑说:"我觉得我能胜任的硬件条件是,在销售部我有翻译证,在翻译部我有会计证,在财务部我有驾驶证,在司机班我有茶艺师证,我还有咱们全公司谁都没有的长笛演奏文凭,我家不是刻章办证的,这年头拼的是个综合实力。"
评委自然一片笑声和一片掌声,除大老板以外大家一致推选鳌翔。在接受聘书的仪式上,鳌翔又发言说:"感谢公司,感谢同事们,但我最要感谢的是我们敬爱的总裁大老板。
"是他老人家把我的工作分给别人,让我有充分的时间和精力考下了一个又一个资格证书;是他老人家不断鞭策我,让全公司的同事知道我的缺点和不足,让我缺什么补什么;没有他就没有今天的我,我决不辜负大家的期望。因为我叫鳌翔,永不投降。"
这次大老板是真乐了。
.....
本命年的第二件坏事,是在他出发的前一天做完的。
女孩坐在对面,完全无视桌子上的一大堆菜,低着头,只是哭。眼泪流得满脸都是,拿着一块手绢来回擦。手绢湿透了,捏一把都能流出水来。
尽管如此,她还是不住地在脸上擦呀擦的,弄得满脸湿乎乎,仿佛眼泪是从脸蛋里溢出来的一样。
鳌翔面无表情,托着腮呆呆地看着对方,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周围的顾客拼酒的、侃山的,唯有这一桌气氛凝重,空气像静止了一样,让进入这个气场的人觉得呼吸困难。
那是他交往了两年的女友,从开始竞争这个驻东京特派员的时候起,他便在取舍之间挣扎。
尽管女友说愿意等他回来,无论三年还是五年;尽管女友说如果不放心可以马上结婚;尽管女友表示了千万般的不舍,他还是狠了心。
原因很简单--前途与感情,鳌翔选择了前者。其实驻外工作和前途并非不可调和。比如各国使节只要结婚的便带着夫人,企业外派人员可以也带着妻子。组织上会为他们办好一切手续,并且支付费用。
更有甚者,据说美国大兵的单身青年在外国还享受"孤独费"补贴。只可惜这一切的福利在他的公司里只是茶余饭后的故事。
按说姑娘有情有义,干脆一咬牙把婚结了,即使两地分居,忍几年也过去了。父辈们上山下乡插队,一人回城,两地分居,书信数十年未能得见的司空见惯。
那时候,时间和空间都不能阻挡真感情。可现在,这只是梦话。于是他心有不甘,还有顾虑。
身边的同龄人结婚的结婚,生子的生子,亲亲我我,天伦之乐,为什么我偏偏就要新婚分居?现在的人又不是那么可靠,天天住在一起的还时不常闹点婚外恋,大洋彼岸的哪能保证从一而终。
从女友的角度想想,年纪轻轻便守了活寡,任大好青春付诸东流,后悔了再想嫁人都难。再说了,他的妈咪压根就不看好这儿媳妇,婆媳矛盾的最大受害者是丈夫......
他把分手的理由分析得头头是道,连他自己都惊讶,自己怎么能够冷酷且麻木到如此理性。
他把自己想出的道理一一讲给女友听,可还是张不开口。看着女友哭泣,他的脑中一片空白。
他纳闷,平时在小姑娘面前不是伶牙俐齿吗?在公司大会上不是侃侃而谈吗?在舞台上不是风流倜傥吗?现在怎么变成哑巴了。
女友只是哭,还是一言不发。
他的嘴唇微微颤动了一下,女友敏锐地察觉到他似乎要说话,偷偷地瞥了一眼。
"我们分手吧。为了你,也为了我。"说完话,他咬着牙,此时此刻他真希望女友站起身来,把茶水泼在他脸上,或是干脆打上一个耳光。
"为了你",就是一句谎言,把自己的责任推得干干净净的谎言,打着仁义的幌子掩盖自己的虚伪。
"为了我",倒是有些坦诚,不过私心暴露得太赤裸。也许几年以后,女孩和他都会感谢当时的分手。可是,那时那刻说出那样的话,他觉得自己犯下了愧疚一辈子的错。
其实,让他下决心的还是大老板的一个暗示:公司不想派结了婚的人去东京。单身小伙子,吃什么都是饭,24小时都能成为工作时间。有了老婆,生活就会和工作抢时间,作为剩余价值的榨取者,这买卖就不划算了。
再说,带老婆去了,公司要支付家属补助,一个人干活发一个半人的工资;要是不带老婆去,补助要发,还得照顾家属。
公司利益,说白了便是金钱的无形指挥下,一切泯灭人性的做法都看似合理了。只可惜,婚姻自由受到了宪法的保护,于是就变成暗示,或者叫潜规则。
"小伙子,你还年轻。"大老板拍着他的肩膀,冷笑着,"我看好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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