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道这是百里被领养前待过的孤儿院？
程立辰突然间如醍醐灌顶，他诧异地看了一眼百里，后者已经推开门走了进去。
一直叫程立辰好奇的编织袋里装的全部都是崭新的文具和诸如《十万个为什么》、《星球传奇》这样的书籍——难怪会那么沉。见了两鬓都染上了白霜、瘦削的许院长和另一个稍胖一些、大概五十多岁的刘老师之后，百里就欢欢喜喜地往孩子宿舍区去了。
程立辰在“喝热茶或陪许院长枯坐”和“同百里一起出去走走”之间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后者。
因为是周日，孩子们都在宿舍。
一间类似于大厅一样的宿舍，密密麻麻地摆着二十多张双层床铺。
阳光照进来，显得屋子十分拥挤。
“百里姐姐。”一个眼尖的孩子先看到了百里，惊喜地叫出声来。
下一刻，几十个叽叽喳喳地说着“百里姐姐，我好想你”、“很久没见到你了”、“姐姐现在上X市读书了吗”的孩子们将百里围了个水泄不通，程立辰被挤到了一边。
简陋的双层铁床，四十多人挤在屋子里。屋里没有空调，只有天花板上挂着的两个电扇。程立辰才站一会儿，便觉得热气腾腾的。
百里却似乎丝毫不受环境的影响，她笑着拉拉这个孩子的手，又摸摸另一个孩子的头。仿佛有一种天使的光芒。
“小六呢？”百里陪孩子们聊了一会儿，突然心口一跳。
孩子里最大的一个女生，大概十三四岁了，她一听到这句话，便挤出人群，跑到自己床边，从枕头下拿了一张A4纸大小的画，递给百里：“这是小六给姐姐的。”
程立辰凑过去一看，画的是一个妈妈牵着一个头发蓬乱的小男孩走在蓝天下的情景，但那个妈妈的神态、发型都酷似百里。
百里=妈妈。
男生噗的一声笑了出来。
孩子们这才发现了一直杵在门口的程立辰，小一些的孩子眼睛里有“是谁呀”的疑惑，但大一些的孩子却都怒目而视，有一个七八岁的小男孩还红了眼睛，握紧了小拳头，似乎随时准备扑上去。
百里拉住了男孩的手，轻声说：“小五，程哥哥不知道，你别生气。”
被唤作小五的小男孩仰起头，一双黝黑的眼睛里全是泪：“百里姐姐，小六把他最喜欢的手套送给我了。”
即使是炎热的夏天，但被唤作小五的小男孩手上，仍戴着一双露出五指的毛茸茸的手套，可是大家谁都没有觉得奇怪。男生这才发现，孩子中许多大一些的都流了泪。
百里拍了拍孩子的头，走了出去。
程立辰立即识趣地跟了出去。
幽深的走廊，苍白的墙壁。
百里抬起头，眼睛渐渐红了，她轻轻地说：“程立辰，你不是我们世界里的人，你不能理解我们的情感。小六两岁的时候被遗弃，当时是大冬天，他身上连一张写着生辰八字的纸片也没有，只有一双露出指头的毛线手套。即使到了大热天，他也戴着那双手套，因为他怕父母找来的时候认不出他的样子。小六被遗弃的原因是先天性心脏缺陷，医生说他活不过十岁，他……今年才六岁……”
女生没说出来的话是——“他已经死了。”
如果在多年以后回忆起这一瞬间的感受，那么一定会被哀伤的河流所淹没。
程立辰看着百里朝他挥手，不知道说了句什么，男生的听觉被此时嗡嗡的轰鸣声所淹没，刚才他看到那幅画时发出的笑声像是被无限放大了一千倍，在他的耳蜗里爆炸。
没有脸再回孩子们宿舍。男生苦涩地笑了一笑，慢慢地走回院长办公室。
[三]
夏季的午后，阳光厚重得如同一顶罩在身体四周的幔帐。
路上碰见了去上厕所的许院长，点头打招呼后继续往着院长办公室走去。
一个身形窈窕的女人正坐在院长办公桌前的椅子上，从男生的视线望过去，只看见一双放在身后绞得紧紧的手。男生就这样默默地站在门旁，然后轻轻地、冷冷地“哼”了一声。
像是陡然被吓到的女人一下子站起来回过身，待看见突兀地出现在门口的程立辰时，如同看到凶神恶煞般不由后退了一步。等她反应过来，程立辰已经迈着长腿，走到办公桌旁，俯身去看办公桌上的东西。
摊在办公桌上的是两份资料。一个叫做“党果果”、一个叫做“党圆圆”的两个小女孩的资料。
程立辰抬起头，露出了冷冷的嘲讽的笑意，说：“宋阿姨，好巧啊，没想到在这里碰到你，你在找什么呢？”
[四]
你在找什么呢？
——找那遗失在某年某天的一只蝉？
——找记忆里妈妈亲手煲的汤的味道？
——找那一次考试不及格因为害怕躲在楼梯间不敢回家的心情？
——找不找得到，已失去的快乐、悲伤、幸福、苦痛？
宋兰兰在找什么呢？
她没料到自己居然会在这么偏僻的孤儿院遇到程立辰。
瞧着自己的继子冷冷地说“你不是说你是清清白白的黄花大闺女吗”的时候，宋兰兰的心一阵抽痛，而程立辰继续翻着手里的资料，惊讶地说：“1995年出生的孩子呀，难道宋阿姨你十七岁就生女儿了？”宋兰兰被一种强大的羞愧所击溃，等到程立辰最后一句话说出来的时候，宋兰兰防御的面具一下子被撕破，狼狈地逃出了办公室。
程立辰说的最后一句是——
“宋阿姨，你十七岁遗弃了的，现在就能找回来吗？”
[五]
国庆小长假结束后的第一天。
整个学校笼罩着一种假日刚过的松散气氛。
为了即将到来的体育考试，操场上架起了跳马的木架，女生们大多会跑到木架前，突然就停住，嘤咛一声，娇喊着“老师我害怕”这样的话，然后转身跑掉，而男生面对着比女生那边高十厘米的跳马木架却表现出极大的热情，一个个玩得不亦乐乎。
季南已经跳了好几次马，动作利落漂亮。
看着美少年在阳光下运动果然是一件赏心悦目的事情啊。
对季南非常理解的男生冒出了“孔雀男”、“什么时候也不忘炫耀一下自己的帅气”这样的念头，脸上阴沉的表情松动了一些，脱下了校服外套，也一起加入了耍帅的行列中。
“还没睡醒呀？”“游戏打通关了吗？”“和女朋友去哪儿happy了？”到处都是这样充满调侃，还有些不愿结束假期的对话。
季南拍了一下身边好友的肩，结果换来了力量更大的一拳。
“哇，下手这么重。”季南抱怨着，“你这么心不在焉，我跟你说了好多次话都不理人家，我的心受伤了。”
“就你爱演。”面对季南刻意挤得皱巴巴一副“我很难过”的脸，程立辰不禁掉转过脸去，目光在光线中穿梭，看见在女生中排着队正准备跳马的百里，男生收回目光，却见季南正瞧着他，一脸复杂地问：“你星期六和百里去哪儿了？你们住在一起？”
“喂！”男生一下子捂住了季南的嘴，“百里是我爸公司的助养对象，那个……我爸似乎挺喜欢她，让她住在我家而已，不是你想象中的那种关系。”
“哈哈，是这样哦。”季南嘻嘻一笑，“我还以为……是有奸情的那一种。”
“星期六我陪她回家了。”程立辰立即阻止了季南的YY。
一开始见到百里大摇大摆地用着妈妈送的书包，心里的怒火一下子就冒了起来，捉弄她，骂她“脏死了”，故意不给她钥匙卡，在保安面前无视她……然后一起去了玗琅岛、太阳福利院，不知不觉间，对于百里的印象已经从“莫名地讨厌她”转到“似乎有一点佩服她”。
虽然并没有“朋友”、“伙伴”这样的感觉，但却不知不觉中认可了这个女生在自己的世界里出现。
季南望着程立辰，后者的唇边噙着一丝笑意，然后他的视线循着程立辰的目光延展，落在那个有着一双小鹿眼睛的女生身上。
相较于男生们的雀跃，女生这边相对要沉寂许多。
即使体育老师威胁着说“跳马不及格，期末总评也不及格”，但伫立在空旷的体育馆大厅的庞然大物显然更具不可抗性。如果跳不过去，摔了撞了或许并不重要，在众目睽睽之下摔了个大马趴对于视形象高于一切的高中女生才是更重要的事。
体育老师的目光扫视过去，女生们都立刻垂下头，以免被当成是想“第一个吃螃蟹的勇士”。
孤单地站着的百里却没有注意到这些，她的眼神有些放空，小六那幅关于“家”的画让她的心空落落的。
体育老师注意到了百里，让他欣喜的是，这个女生并没有像别的女生一样退缩，于是他的手伸长指向了百里：“这位同学，你来试一试。”
百里没有反应。她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柳瑜婧微微地笑了一笑，轻轻地走到百里旁边，侧着头说道：“百里，老师叫你呢。”
做成梯形的红色跳马在三十米外，远远望过去，像一个怪物的口。
体育老师做过一次示范，又讲解了要点之后，满怀着鼓励地望着百里。
百里揉了揉手，开始助跑，她的速度很快，在众人复杂的目光中双手撑在了红色跳马最高点的皮垫上，双脚跨开，潇洒利落地跃过障碍，落在了绿色的软垫上。
男生们的掌声响了起来。
笑容灿烂的季南大声地喊：“好样的。”
百里略有些不自然地跑回了原地，但体育老师早已兴奋地竖起大拇指：“虽然姿势不够标准，但还是很漂亮。”又转向各位女生，“没什么难的，百里已经做了示范，大家都可以完成的。”
“嗤”，不知道从哪里发出一声轻笑。
明显带着冷淡和不屑。
柳瑜婧眼睛睁得大大的：“百里你真厉害欸，教教大家好不好？”
体育课后的女生厕所，人总是比较多。
在一处偏僻的角落，几个女生正聊得起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