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农世浑浊的眼瞳中流淌过一丝清明，渐渐明白了刚才那两个声音为什么那么耳熟，那个粗大的嗓门是苏农勃哥塔，虚弱的声音是苏农亚士迪，眼前的这个人则是童启云。因为光线十分昏暗，苏农世看不清童启云的脸，加上不断侵袭大脑的剧痛让他看到的一切都变得扭曲，视觉在这时已经不可靠了，他只能通过声音来分辨谁是谁。
“为什么绑着我？快放开我，我好痛，真的好痛……”苏农世强忍着没有大叫，圆睁着眼睛，眼早已布满血丝。
“你受了重伤，绑住你是怕你乱动，我们会治好你。”童启云说着转回身，冲着苏农亚士迪说道：“给我净手。”
“来了！”苏农亚士迪连忙又拿来一皮囊马酪，虽然这个毡帐中没有水，但马酪却十分充足，除去刚才用过的一皮囊，还有整整二十皮囊之多。这些马酪都是苏农勃哥塔之前酿制的，一直存在这顶毡帐中，来这片草场放马的时候就着羊肉喝上一皮囊，没想到会在关键时刻派上大用场。
童启云缓缓解下缠手的黑色布条，一双伤痕累累的手暴露在冰冷的空气中。旁边拿着皮囊的苏农亚士迪直接被吓住了，他看见童启云两只手掌的皮肉全都向外翻着，就像被铁犁犁过一样。缠手的黑色布条早已被血液浸透，童启云把布条丢在地上时，血点从布条上溅出，在白色毡垫留下了数不清的腥红色小圆点。
“倒在我手上。”童启云掌心朝上伸出双手。
苏农亚士迪的目光停留在童启云的手上，表情明显地迟疑。他不敢直接倒，一抬头，却对上了童启云坚定的目光。
苏农亚士迪犹豫了一下，还是乖乖地把马酪倒在童启云的手上。童启云静默地站着，双手缓缓地搓洗，他的脸上依旧看不出任何表情，好像完全感受不到疼痛。
“好了。”童启云低声让苏农亚士迪停住，甩了甩双手，回身面向苏农世，说道：“苏农世，你忍一忍，很快，疼痛会减少很多。”
“我的左手臂好痛，还有左半边身子……”苏农世艰难地说道，现在的他满脸汗水，额角青筋暴起，明显是在强忍剧痛，“我……我到底怎么了，怎么会这么痛……”
童启云没有回答，用眼神示意对面的苏农勃哥塔，自己则从苏农亚士迪手中接过两皮囊马酪，缓步来到了苏农世的左侧。
苏农勃哥塔的神情看上去十分紧张，满额都是汗珠，他从地上一个精致的鹿皮囊中翻出一条丝绸，叠了几叠，来到苏农世的身边。
“别害怕，我们都在。”苏农勃哥塔用袖子擦去苏农世脸上的汗水。声音颤抖不止。
“阿查！你快来救我。”苏农世的声音里带着哭腔，泪水顺着眼角淌下，他现在的大脑中只有剧痛，以及被剧痛搅乱的思维。在听到亲人的声音后，痛苦带来的委屈冲上大脑，他就像魔怔了一样哀求着说道：“求求你了，阿查，放开我吧。我不想被绑着，我现在好痛，痛得要死了……”
“苏农世，你忍一忍，忍一忍就好了。”苏农勃哥塔用粗糙的大手摸着苏农世的头顶，眼中泪水打转，“你要相信阿查，阿查不会害你的。”
苏农勃哥塔一边说着，一边把叠成条状的丝绸拿到苏农世嘴边，用安抚的语气低声道：“张开嘴，咬住这个。”
“阿查，我……”苏农世几乎都要哭出来。
“听阿查的，阿查永远都不可能害你。”苏农勃哥塔的声音颤抖的很厉害，却透着极大的坚定。
这句话似乎带着神奇的魔力，竟然让大脑一片混沌的苏农世听进了耳朵里。苏农世原本还想再说别的，听到这句话后犹豫了一瞬，接着便回答道：“好。”然后一口咬住这块丝绸。
“阿查，然后呢？”苏农世含糊不清的叫道，“还要多久解开我，我要……”
没等苏农世说完这句话，剧烈的疼痛突然由左臂冲上大脑，这次的疼痛比之前持续的要强烈两三倍，就像有人在血肉模糊的伤口上又撒了一大把盐。这般剧痛是常人完全忍受不了的，苏农世只觉得整个人痛得都要化掉了，顿时涕泪聚下，他的双眼猛地睁大，一口咬紧口中的丝绸，发出鬼哭狼嚎般的“呜呜”声。
身旁的童启云正用马酪仔细清洗苏农世的左臂，乳白色的马酪淌下，流到地上就变成了血的颜色。
苏农世的左臂已经不能称为手臂，它就像一副没有骨骼支撑的皮囊，软塌塌的摆在身旁，完全没有了原本的形状。这条手臂的受伤程度只能用“恐怖”两个字来形容，手臂中间段的皮肤已经变成淤血的紫红色，从肩膀到手腕的骨骼全部碎裂，七八处大小不一的伤口向外不断渗血，露出的是带血的白色碎骨。
苏农世之所以感到无比的剧痛，正是因为手臂的重伤。但此时的他还不知道自己怎么了，上半身赤裸被绑在一块木板上，身体因剧痛不断地挣扎，发出痛苦至极的嚎叫。
这么重的伤，伤者十有八九没法活命，这种整条手臂的骨骼碎裂只有进行断臂，但断臂会伴有大量的失血，随时可能夺走伤者的性命。就算伤者命大活下来，受伤的手臂也绝无可能保住，只能一条手臂活在世界上。
这对常年游牧并征战不断的突厥人来说，简直是比死亡还要恐怖的噩耗。
童启云细细地为苏农世清洗着伤口，虽然这已经不能算是伤口了，因为苏农世的整条手臂没有一处完好的地方。在第二皮囊马酪用完后，童启云再次从苏农亚士迪手中接过第三只皮囊，拔掉塞子，直接把整皮囊的马酪泼在苏农世的左臂上。
“呜！”苏农世一声痛叫，马酪中的酒精透过伤口进入血肉，带来的剧痛几乎让他再一次昏阙。
现在的苏农世两眼发黑，除了痛再也感受不到其他任何感觉，他只觉得自己生不如死，还不如在那片松林中直接被铜铃砸死，也不用受饱受这种肉体上的折磨。
“把我的武器盒拿来，把油灯点亮一些。”耳畔边传来童启云的声音，苏农世强睁着眼睛看去，只见童启云站在自己的左手边，手中捧着一个暗金色边框的黑木盒，正在低头看着自己。
两盏油灯和一个火盆被苏农亚士迪陆续端到苏农世的左侧，火光并不是特别亮，但刚好能照亮苏农世的左臂。
“我怎么了，你们为什么要绑着我？”苏农世咬着丝绸，含糊不清的问道。他的左臂似乎有些麻木了，虽然依旧是剧痛无比，但好像没有最开始那般无法忍受了。
“你受伤了。”童启云答道，他把黑木盒放到苏农世身侧，轻轻打开。
“受了什么伤？”苏农世急切地发问，大脑略微能进行思考了。刚才马酪清洗手臂是最痛的，现在的痛跟刚才比起来显得没那么强烈，而且似乎在慢慢减退。
“苏农世，你别问了，别问了好吗？你不用担心，童启云会治好你。”苏农亚士迪蹲下身子，捧住苏农世的脸，声音哽咽地说道。
“我、我怎么感受不到我的左手？不，我能感受到，痛，就是左手痛。但、但它为什么……动不了？我的手指，我的手在哪，我为什么使不上力气……”在疼痛稍有减退时，苏农世忽然发现自己左臂好像出了问题，他心慌意乱地想要低头，却被皮带勒住脑袋动不了，只能用眼睛向下瞥。
“别，别看，苏农世！”苏农亚士迪惊慌地阻止，伸手去捂苏农世的眼睛。
但已经晚了，苏农世只看了一眼，就看到自己的左臂瘪瘪的趴在那里，半截都是紫红色，还在不断向外淌血。惊惧在苏农世的心底炸开，他不顾左臂传来的疼痛以及苏农亚士迪捂住他的眼睛，大叫道：“我、我的胳膊怎么了？”
“没事，你没事。”苏农亚士迪惊惶地安慰道，却不知道自己的话语已经抖动的不成样子，“你只是受了一点小伤。”
“滚！松开我，别拦我看我的胳膊！滚，滚，你滚！”苏农世声嘶力竭地咆哮，身体不断地挣扎，晃得身下的木般“吱呀吱呀”直响。
苏农亚士迪触电般收回自己的手，他被苏农世吓到了。此时苏农世的脸涨得通红，双眼布满血丝，表情狰狞的不成人形。
苏农世圆睁双眼看着自己的左臂，这次他真真切切地看清楚了，这条伤得不成样子的手臂确实是他的。他盯着这条手臂，用尽全身的力气想要抬起它，不断地发出“唔唔”声，急得浑身都被汗水浸透。
童启云就站在一旁，静静地看着苏农世绝望地发力。他轻轻地摇了摇头，眼中竟然透出一丝怜悯。
“说！我的胳膊怎么了？”苏农世先是盯着自己的左臂，接着又把目光移向童启云，大吼道“说！你们快说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