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国三月的早春,城外的桃花开得艳,家家户户开始做桃花羹,酿桃花酒。
呆和尚每年的这个时候最开心,不同于往常,看我的眼眸也星亮星亮的。
半夜三更半,他从床上悄悄爬起来到寺庙门口,用打湿的干净帕子给我擦完身子,拍着我的枝丫爽朗地说到:“小妖,你今天就回你的铺子里吧。”
呆和尚从洗得发白的浅蓝纳衣袍子里掏出集了露水的檀木筒,拔出木塞借着月光看了看筒里的露水,嘱咐我:“回去的路上不要欺负来访的客人”,顺手把檀木筒系在我的腰间。
我不懂为啥呆和尚每年都会耐着性子迎接从四面八方赶来寺庙祭拜的愚蠢人类,他们蠢得愿意相信把一坛坛桃花酒放在寺庙的佛相前就可以治好他们的病,就可以给他们家里添个男丁。
我桃妖行走人间千百年,从未见过像人类那样愚蠢的动物:他们耗尽一生短暂时光往返于木屋与土地,抽出难得的空闲制作自认为精致的玩意,然后献给脑子虚造出来的神灵。
让我更恨的是那个呆和尚当初把我栽在这寺庙门口,引得过往的人传言:“云北寺庙门口的那株桃花常年得佛祖庇佑,吸取了天地精华。采撷桃花露洒于脸颊能使得容颜不老,喝桃花羹可治百病。”
他听见传闻后,决定把我放归山下。
呆和尚果然是呆和尚,只有他才会呆得叫我小妖。
我本修行千年功力,在妖界闲得无聊,化作人形后隐匿于人世。千百年来我清闲自在,开个药铺,赚赚闲钱,偶尔游走各地,结实各路凡人与妖魔。
我爱喝药铺旁边那客栈老板娘做的稻米酒糟,老板娘是我在人世间难得的好朋友,哪怕她知道我是只妖怪。
老板娘肤白貌美,弯月眉,右嘴角长着一颗小痣,长长穿一袭紫色袍子,袖口和裙摆镶着金边,手带玉镯,脚穿手工刺绣花布鞋,每天一换。
一看就是一个清秀养眼又多金的富婆。
和老板娘做朋友唯一的好处就是省了我买酒糟的银子。
十年间,我长在这寺庙门口,只能在呆和尚念经打坐完后与他讲讲话,我的这些故事,他都知道。
奇怪的是这十年里我从来没有听呆和尚讲过他的事,比如他的父母,他的故乡。我只知呆和尚出家前的名字叫陈仕卿。
十年来,呆和尚每晚都会安安静静地坐在佛门前的青石板上,偶尔唉声叹气,偶尔听我讲一路曾遇见的妖魔鬼怪。
夜里有几颗零碎的星挂在天上,寺庙的大门被呆和尚偷偷溜出来时半掩着,门前有几步有大又圆的光滑石梯,随着石梯延伸下去的小路一直走,就可以下山了。
呆和尚果然是呆和尚,我天天立在那寺庙门口被佛光照得失了上百年修行,千载难逢的好机会让我脱离那个破寺庙,他还真以为我会回去吗?
他把露水系在我腰间,正准备与我告别时,他又坐在庙门的石梯上开始絮絮叨叨起来:
“小妖,你与我在这寺庙已是数十年,十年里我看过人们从千里迢迢赶来,又回归生命的浮沉万象,但这扇庙门就是我此生的界限。”
“呆和尚,谁让你早早出家的?活该!”我左右摇摆着树干,春夜的风吹落几片桃花飘在呆和尚的衣襟上。
他把嘴巴抿成一条线,眉头紧锁,似有几分苦涩。他陷入沉思,眸子深邃,这时候看起来倒不那么呆。
呆和尚似乎也料到了我不再回来,望着我好几次想开口话别,欲言又止。
我终于忍不住:“呆和尚,快把我拔起来扔下山!你再不说话,天都快亮了。”
他看了看快要破晓的天空,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灰尘,一把抓住我的身子,连根拔起。
要是再离这个破寺庙远一点,我就可以化成人形了。
遗憾的是他还没见过我长成人类的模样。
正当呆和尚准备把我扔下山时,他突然对我说:“小妖,化成人形后帮我回陈村看看。”
“看谁?”我好奇地问。
“门前那株水凤仙。”
呆和尚的故事从这里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