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暂的快乐过后,便是期中考试。
考场和考号按照上一次考试的成绩来分布,一共20个考场,每个考场30人。夜萱刚转来不到一个月,没有参加过上一次月考,因而被无情地分配到最后一个考场,坐在最后一桌。
这个相传永远都坐不满人的考场。
毕竟是回到这里之后的第一次考试,夜萱特意提前半个小时去了考场,把知识点又走马观花看了一遍,图个心理安慰。而直到开考10分钟后,考场里其余的考生才陆陆续续走进来,手中的标配是一支笔和一份早餐,严肃的考场,转眼间就变成了满溢着食物香气的食堂。
夜萱深吸了一口气,还好自己早上吃过饭了。
第一科考语文,语文一直是夜萱的强项,答起来还算是得心应手。心里刚多了几分底气,接下来的几科却一科一个大霹雳,霹得夜萱外焦里嫩,全身散发着一种不可名状的焦糊气息。
夜萱抬起头,整个考场里,算上自己,只剩下三个人。一个在抓阄,一个在丢橡皮,还有一个,托着下巴,握着笔,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好的开始是成功的一半,也不知道这句话是谁说的?真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饱汉子不知饿汉子饥。
审判总是来得很快。星期一,夜萱刚刚踏进教室,便正好看见班长韩亚乐,在挨桌发成绩单。见夜萱走过来,韩亚乐直接拿了一张递到夜萱手里,顺带附赠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
这也算是聚英的一个规矩。学生周四周五考试,老师周六周日加班,确保周一学生上课的时候,就可以看到考试成绩,绝对的新鲜出炉。
夜萱接过成绩单,薄薄的纸张还带着温度,散发着有些呛人的油墨味。
名副其实的新鲜出炉。
夜萱扫了一眼成绩单,果然,除了语文成绩还不错之外,其他四科的成绩就和银行卡里每个月的存款一样——依次递减,一科比一科少。
心情一下子就变得不美丽起来,和窗外寂寥的秋色搅拌在一起。
好在,第一节课是语文,让一切不至于来得那么突然。
说曹操,曹操到。语文老师抱着厚厚的一叠卷子走进教室,将手中的卷子递给语文课代表。卷子的排序依据是分数的由高至低,语文课代表却第一个发到夜萱手里。卷子右上角的那个数字很扎眼很红,红到发紫,夜萱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她忽然想起了“木桶效应”,哪怕有根长板一直伸到云层里,也依旧掩盖不了那四根短板的破烂与丑陋。
“你们看看你们这个成绩!”卷子发剩到最后几张,语文老师开始了她的说教,“你们不要不把语文当回事!想要学理的同学,我告诉你们语文很重要!语文是能帮你们在高考中甩开其他人的最强武器!对于学文的同学来说,语文更重要!这是你们的基础学科!就和你们吃饭睡觉一样!中文是我们的母语,我就纳闷了,你们怎么就能考这么点分呢?!”
语文老师喘着粗气,许是吼累了,语气微微缓和下来:“不过,值得表扬的是,这次语文学年单科成绩前十名,我们班占了三个。还有,这次学年唯一的一篇满分作文,也出在我们班,是夜萱同学。”
所有人一齐回过头来,目光里带着刺。
“夜萱的这篇作文是一篇记叙文,大家都知道,记叙文一般没有议论文容易拿分,不过夜萱的这篇文章,通篇没有一句话提及材料中的观点,观点却在结尾不言而喻。加上文章真实而不浮夸,很容易引起阅卷老师的共鸣,的确是一篇好文章。大家如果感兴趣,可以在课间的时候问夜萱借来看看,在这里,我们就不多说了,大家收起卷子,我们开始上课。”
老师转过头,白色的细小尘埃在阳光下飞扬起来。
“真的假的?”
“那还能有假?我亲眼看到陆羽豪跟那个新来的女生……”
正在洗手的邵雨蔷猛地回过头去,却只看到两个穿着相同校服、扎着相同马尾的背影,挽着手一同走进厕所。
辨不出是谁。
邵雨蔷转回来,一下一下,用力拧着水龙头,老式的黄铜把手将邵雨蔷白皙纤瘦的手硌得生疼。
那两个女生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自己没听完的那句话,新来的女生?那不就是夜萱?她究竟和陆羽豪发生过什么?
思绪像是越勒越紧的绳子,牢牢束缚住那颗原本跳动着的红彤彤的心脏,勒成无数肿胀发黑的毒瘤,毒瘤越胀越大,越胀越不堪,越胀越污秽。直至最后,连那张精致的脸,都跟着变得扭曲起来。
“雨蔷,你这是怎么了?你最近怎么都怪怪的?是因为夜萱来到这里的缘故吗?”李佳见邵雨蔷的脸色很差,关切地问道。
“才不是!”邵雨蔷几乎本能地反驳,像是一只被人踩了尾巴的猫。
她怎么会嫉妒她?一个人,是不会嫉妒一个不如自己的人的,不是吗?
“就算是因为她的缘故,也很正常吧?”张曼琳靠在墙上,语气淡淡的:“雨蔷,你别硬撑着了,我们都看得出来,夜萱来了之后,班上的人好像一下子就看不到你的光芒了。你真的不在意吗?你怎么可能不在意呢?”
是啊,怎么可能不在意。
邵雨蔷的确很在意,但是,她不会说出口。
就像她知道,夜萱并不是一个好对付的女生,可她依然不会给她机会,让她骑在自己头上作威作福。
有副不错的皮囊,也有不错的成绩,如果单纯想要出风头,她的目的已经达到了,那么,她为什么还要和陆羽豪纠缠不清?
你相不相信,这个世界上,有些人存在的意义,就是要做你的克星。
“我才不会!”邵雨蔷失控地喊出声来。
“雨蔷,你怎么了?”李佳轻抚着邵雨蔷的背,安慰道。
“哦,没什么。”邵雨蔷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佳佳,你能不能帮我一个忙?”
“当然可以,怎么了?”李佳一口答应,语气里甚至带了一丝小期待。
“你去借夜萱的那篇作文来看看,我想知道,究竟有多精彩。”邵雨蔷微微颔首,厚重的刘海遮住她的眼睛。
看不清表情。
李佳把手心的汗在牛仔裤上抹了又抹,才终于鼓起勇气,往夜萱的座位走去。她的头低得很厉害,一张近乎于皮包骨的脸,生生让她卡出了双下巴。
“夜萱……”
“嗯?”夜萱抬起头,李佳说话的声音很小,小到夜萱不得不竖起耳朵,全神贯注,耳朵捕捉声音,眼睛分辨唇形,才能勉强分辨出李佳究竟在说些什么。
“那个,我能看一下你的那篇作文吗?”
“当然。”夜萱笑了笑,从一叠卷子里抽出其中一张,递给李佳。
李佳忙不迭接过,用指尖捏着卷子的两个角,以免自己手心的汗把夜萱的卷子弄脏——她的手心很爱出汗,一紧张就会犯这个毛病。
“你拿回去看吧,不用急着还给我。”夜萱抬起头,视线敏锐地捕捉到李佳由于过于用力,而微微颤抖的双手。看得出,李佳的样子很不舒服,而她这个样子,也让夜萱很不舒服。
“啊,没事,我看完了。”不知道是不是夜萱的话吓到了李佳,李佳几乎是把卷子丢在桌子上,慌张地退后一步,又似乎觉得自己的反应过于激烈,补救道,“那个,谢谢你啊夜萱,你写得真好。”
夜萱耸耸肩,思索着该说些什么客套一下,李佳却没有给她这个机会,大步走出教室。
走廊里,邵雨蔷早已等得不耐烦。
她一边用涂着粉红色指甲油的指甲敲击着楼梯扶手,一边带着些不满的呵斥李佳道:“你怎么才出来?快说,她到底写了些什么?”
李佳愣了一下,竟不知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夜萱的作文,她的确是一字不差看完了,那些字她都认得,那些句子她也都读懂了,可是,她却一句话也记不起来,好像那些字符,从来就没有在她的记忆里出现过。
“你倒是说啊!”邵雨蔷催促道。
“啊,那个,就是什么一个人从小到老,然后又回到年轻的时候,领会一些感悟的故事吧。”李佳低着头,语速很快,生怕邵雨蔷看到她眼中的模棱两可。
可邵雨蔷才没空理会她,她还以为夜萱那个家伙,能写出什么惊世骇俗的文章,没想到也不过就是一碗换汤不换药的鸡汤罢了,这样的鸡汤,她从小就看,打个喷嚏,都能喷出几滴来。
千篇一律,不是吗?
她自顾自笑着,像是一只惦念着肥美兔子的大灰狼。
夜萱又一次回过头去,感觉自己的脖子都快要扭断了。
身后,两个女孩子一边走,一边声音很大地聊天,讨论着本周五即将播出的“快乐男声”谁淘汰的可能性大一些,夜萱不需要仔细去听,就能听得一清二楚。
看上去,很正常。
却又很不正常。
夜萱觉得自己好像被人跟踪了,回过头,身后的学生们三三两两叽叽喳喳,看上去完全没有什么不对。可是那种芒刺在背的感觉,却又是那么真实存在着。
而且,不止一双眼睛。
夜萱脱下自己的外套,确定身后没有粘上什么东西,又从包里掏出小镜子照了照,脸上白白净净,没有脏东西,眉毛也没画歪。
夜萱以为,这样的答案会让她感到轻松,可是没有,这个疑问像是一块大石头,压在了她的心口。
还真是令人费解。
带着这个解不开的疑问,夜萱走进了教室。
一只脚刚刚迈进教室,教室里所有人便“刷”的一下抬起头,直勾勾地盯着夜萱,颇有些农民工讨薪的架势,目光如炬。
夜萱被他们盯得有些不自然,扯扯嘴角笑了笑:“大家早。”
没有人理会她,众人又默契地一齐移开了视线,和前后左右的人交头接耳起来。
夜萱听不清他们在说些什么,只觉得这种叽叽喳喳的声音让她心烦。
飞毛腿斜眼瞟着夜萱,又随着夜萱坐下的动作低下头去,过了几秒钟,才重新抬起头,似乎鼓起了很大的勇气:“那个……夜萱,他们说的事,是真的吗?”
“什么事?”
“你不知道?”
“是啊,不过你可以告诉我,这样我就知道了。”
飞毛腿张着大嘴上下打量着夜萱的脸,似乎在判断她是真的不知道,还是装不知道。他将信将疑地摸出手机,用数学书挡着,偷偷按了几下,推到夜萱面前,还是有些不相信地问道:“你真的不知道?今天早上,QQ空间都转疯了。”
夜萱接过手机扫了一眼,黑体加粗的大标题,让夜萱想忽视都困难:聚英新任校花夜萱满分作文竟通篇抄袭当红电影《返老还童》!
夜萱忽然笑了,难怪这一早上,这么多人朝自己行注目礼。
笑,竟然是夜萱做出的第一个反应,也是唯一的一个反应。
“你笑什么?”飞毛腿心里隐隐有些发毛。
“你看过这部电影?”
“没看过。”
“那你看过我的作文?”
“也没看过。”
“如果你两个都看过,就不会相信这种传言了。”夜萱笑了笑,将手机还给飞毛腿。
“大姐啊,我知道你没作弊,但是重要的是其他人怎么看啊!难道你就真的不在乎别人怎么说你吗?”
“他们不会议论太久的。”
夜萱摇了摇头,拿起没盖帽的黑色中性笔,认真抄起黑板上的定理。
可是夜萱错了。
直到站在老师办公室里,夜萱才后知后觉地发现了这个错误的存在。
夜萱原本把这件事看得很简单,在那样的年纪,每天都是聊不完的八卦,这样的一件小事,要是有谁能议论超过两节课,都该敬他是条汉子。
夜萱的分析没错,只是,在这个故事里,她忽略了自己。
她忘了,忘了自己已经不再是那个不管做什么都不会被人注意到的透明人,现在的她,本身就是聚英的焦点——和这篇作文无关。有太多的人想要通过一件事去了解她,也有太多的人,想要通过一件事来打败她。
正中下怀。
“你知不知道你的行为给聚英高中造成了非常恶劣的影响!”班主任敲了敲桌面,语气严厉地说道。
夜萱撇了撇嘴,没说话。恶劣的影响?别说只是一篇作文,就算自己整份语文卷子都是抄袭的,处理方法也不过只是单科成绩挂零,能有多恶劣?
班主任见夜萱不以为意,又继续补充道:“你别以为抄袭是一件小事,也不应该抱有任何的侥幸心理。你现在抄袭,可以被同学们抓出来,你在高考中抄袭,说不定就会被阅卷老师抓出来,到那时候,你想哭都来不及了!不光是高考成绩作废,档案里也会留下污点。说出来你可能不信,信誉,在不久的将来,将会成为衡量一个人最重要的标准!而你的这种抄袭行为,本身就是对原作者的不尊重,你想想,大家还会尊重你吗?”
“不尊重?”夜萱有些轻蔑地笑了:“老师,请问您看过我的那篇作文吗?”
“没有。”
“那您有看过《返老还童》那部电影吗?”
“没有。”
“恰好,我看过这部电影。我的作文,写的是一个人在度过了一生之后,垂暮之年躺在自己的病床上,回想起自己的一生,才发现自己其实早在青年的时候就已经‘死’了,旨在提醒人们不要放弃梦想,和电影《返老还童》没有任何关系。而《返老还童》这部电影,讲的则是一个人,违反了生老病死的规律,以一个老者的形态降生,之后却越活越年轻的传奇故事。我的作文和这部电影,二者之间没有任何关联,不难猜测,那个第一个跳出来说我的作文是抄袭的人,一定没有看过我的作文,或者说,没有好好看过。而且,也同样没有看过这部电影。但我没有想到的是,老师您也会在一无所知的情况下,把我叫到这里。一个老师在毫无证据道听途说的情况下,怀疑自己的学生,这才是真正的不尊重,对我的不尊重。”
夜萱挑了挑嘴角,转身大步走出了办公室,仿佛刚刚那些咄咄逼人的话,从来都不是从她口中说出来的。她笑得很好看,眉眼弯弯,深黑的瞳仁仿佛藏着浩瀚的宇宙,平静如水,云淡风轻。
她是真的不在意。
只是,这个世界总是愿意和人唱反调,你越是不想去在意的事,就越是有人替你在意。
从一开始,陆羽豪就决计要替夜萱找出真相。
陆羽豪心里很清楚,夜萱对他的感情一直抱着质疑,他一直盘算着,要制造出一个契机,让夜萱信任他、接受他。而眼下,这就是一个天赐的机会,一个绝佳的机会。
他怎么能够轻易放过?
这样的决心,在班主任把夜萱叫走的那一刻,被彻底点燃,像是一支搭在弯弓上的箭,没有退缩的余地,只能越来越快,抢在时间的前面。
他坐在椅子上,左右手各握着一个手机,快速按着,还不忘扭过头吩咐飞毛腿:“让你查那个日志是谁发的,你到底查没查出来?”
“豪哥,不是我不查,关键这怎么查啊?我看了,发布那篇日志的,是一个十位数的小号,应该是刚申请的,完全没有任何线索啊!”飞毛腿一脸苦相。
“一定有办法!”陆羽豪摇了摇头,“对了,我们可以根据班上同学转载日志的时间来判断,第一个转载这篇日志的人,一定和这件事脱不开关系!”
“这……范围也太大了吧?就凭我们俩人?三个手机?等我们找出线索,夜萱早被处分了。”
“那我们去网吧,快走。”陆羽豪一下子站起来。
“网吧?”
“是啊,不然还能有什么办法,快走!一会儿上课了就走不了了!”
“那好吧……”飞毛腿不情愿地站起身来,磨磨蹭蹭地往门口挪着。
“飞毛腿。”快走到门口的时候,申斯瞳却忽然叫住了飞毛腿,“你们要去调查夜萱的事?”
“是啊。”飞毛腿撇撇嘴,他还是第一次见陆羽豪对一个女孩这么上心,不过,想来夜萱也是第一个拒绝他的女生,也就没什么好奇怪的了。
“你坐在夜萱身边,你还记得都有谁看过夜萱的那篇作文吗?”
“好像有韩亚乐、郝婷婷,还有……嗯……李佳。”
“就这几个人?”
“对,每天来找夜萱的人,加在一起一只手就能数过来,只要我见过,就绝对不会记错。”飞毛腿笃定地点了点头。
“好,我知道了,你去吧。”申斯瞳点点头,将视线移到手中的英语书上,不再说话。
飞毛腿似乎还想说些什么,走廊里却刚好传来陆羽豪的怒吼,飞毛腿只得把没来得及说出口的话咽回肚子里,三步并作两步地跑出门去。
申斯瞳依旧紧紧盯着手中的英语书,却一个单词也没看进去。
韩亚乐、郝婷婷、李佳,申斯瞳在脑海里把这三个名字划线加粗,如果飞毛腿的话没有出入的话,那么,这三个人里,就有一个是他要找的正确答案。
申斯瞳的目的,和陆羽豪是一样的。只是,他不喜欢这种大海捞针式搜寻,解铃还须系铃人,如果想要找出那个背后搞鬼的人,就该从那篇作文开始找起。
韩亚乐身为班长,的确是个名副其实的好学生,眼镜是最厚的,书包也是最沉的。平日里,如果有人可以答出他不会做的题,那么他一定会和对方好好探讨一下,以他的性格来讲,借来夜萱的满分作文学习学习,也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郝婷婷是班级里的语文课代表,属于那种特别没有存在感的人,相貌平平,成绩也平平,却唯独对语文情有独钟,甚至到了那种不允许任何人超过她的地步。这次考试,夜萱半路杀出个程咬金,抢了郝婷婷单科成绩第一的位置,她心里难免有些疙瘩。不过,郝婷婷应该是抱着知己知彼的念头,问夜萱借的作文,至于打击报复,她没这个胆量,也没这个头脑。
那么,就只剩下最后一个候选者——李佳。
如果不是因为她是邵雨蔷的好友,申斯瞳恐怕一辈子也不会怀疑到她的头上。
即便是现在,已经排除了两个错误答案,申斯瞳也还是不愿意去怀疑那个腼腆到有些自卑的女孩,她给申斯瞳的感觉有些奇怪,奇怪到让人不想去接近。所以,即便申斯瞳和邵雨蔷十分熟络,可和这个李佳,却也依旧只是停留在普通同学的关系上。
申斯瞳犹豫了一下,还是起身走到李佳桌前,李佳似乎被吓到了,抬起头望着申斯瞳,一双本就不太协调的大眼睛瞪成了死鱼眼,眼里满是惊恐,似乎还掺杂着些别的东西。
“李佳,能不能麻烦你出来一下,我有几句话要跟你说。”
“哦,好。”李佳抿了抿嘴,顺从的点了点头。
申斯瞳自顾自大步登上天台,转过身,发现李佳就站在自己身后,跟上申斯瞳的步子对于她来说有些吃力,胸口也因此而剧烈起伏着,她低着头,双手手指用力绞在一起,身子甚至有些微微的战栗,像是一个闯下滔天大祸的孩子。
申斯瞳忽然间不忍斥责她,用尽量轻柔的语气开口道:“你冷吗?”
李佳愣了一下,点了点头。
申斯瞳脱下自己的校服外套,递给李佳:“披上吧。”
李佳抬头看着申斯瞳,眼神有些茫然。
“拿着吧。”
李佳连忙接过,小心翼翼地穿在身上,扯了扯领口:“谢谢。”
“没什么。”申斯瞳顿了一下,“夜萱的事,你应该已经知道了吧?”
“不……”李佳的反应很激烈,似乎是想要辩解,可她只吐出了一个字,却又再次沉默起来,一副纠结的样子,像是两个分别代表正义和邪恶的小人,已经在她的脑海里,大战了300回合。
“对不起。”终于,还是正义的小人赢了,“蔷蔷只说让我帮她看看,夜萱的那篇作文写了什么,我不知道她要这么做,真的……”
“我相信你。”申斯瞳打断了李佳无力的辩白,点了点头,“不过,这件事,终究还是因你而起,对吧?”
李佳点了点头,脸上写满了愧疚。
“那你去给夜萱道个歉好吗?”
“好……可是蔷蔷……”
“没关系,其他的,交给我。”申斯瞳拍了拍李佳的肩膀,其实,这个女孩也没有那么可怕。
“好。”李佳点了点头,像是忽然有了勇气。
申斯瞳和李佳走到班级门口,刚好看到夜萱摔了教师办公室的门,大步走过来。她的步子很快,发梢向后吹起,像是带着风。
夜萱走过来,抬起头看了申斯瞳一眼,没有谦让,也没有打招呼,径直朝着自己的座位走去。
“夜……”
“等一下。”李佳好不容易鼓起勇气开口,却被申斯瞳打断了,“老师刚刚找过她,她现在的心情一定不会好,你先别去找她了,先去上课,道歉的事,等明天再说。”
“好。”李佳点了点头。
申斯瞳张了张嘴,刚想再说些什么,肩膀却忽然被人撞了一下。申斯瞳回过头去,再次看到了那个匆忙的身影。黑色的双肩书包只背了一侧的带子,在她的身后一荡一荡,像是一个活脱脱的不良少女,身上的校服松松垮垮,将她的双腿衬得修长而瘦削。
让人忽然有些心疼。
申斯瞳没有犹豫,大步踏进教室,将书桌上的东西一股脑儿收进书包里,追出门去。
许是工作日的缘故,大街上的行人少得可怜,夜萱一边走,一边脱下了校服上衣,也脱下了在学校里那副匆忙的步态。她压着步子,一路走走停停,嘴角扬着笑,好像看什么都新鲜。十月末的天气,有着深秋和初冬交替的尴尬温度,连呼吸都带着浅浅的白色雾气,夜萱却依旧不慌不忙,觉得冷了,便在掌心呵一口气,再轻轻把手搓热。
像是一个惬意行走在自己世界的旅行者。
申斯瞳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忽然想起“惬意”这个词,只觉得这个词,原本就是该属于她的。
申斯瞳有些害怕自己会破坏了这份惬意,没去打扰夜萱,只是远远跟着。夜萱似乎也没有发现,自顾自走着。
转了个弯,申斯瞳忽然失去了夜萱的踪迹。
他正四处张望着,感觉到有一只手轻轻搭在他的肩膀上,他扭过头,不出所料看到那张灿烂却疏离的脸。
灿烂。疏离。两个八竿子打不着的词,用在她身上,却是那么贴切。
“你知道吗?我今天一整天,都感觉有人在背后盯着我,那种感觉真的很不好。”夜萱耸耸肩,开口道。
“是吗?不过,我可没有打算要跟着你,我只是想要去一个地方,恰巧和你顺路而已。”
“原来是这样,还真是巧得很,你要去哪里?”
“我想去,你原本要去的那个地方,不知道,有没有那个荣幸?”申斯瞳狡黠地笑了。
“你确定?那可是一个很没趣的地方。”
“是吗?那正好,我还可以为那个地方带来一点欢笑,互惠互利,也不算我占了太多便宜。”
“那走吧。”夜萱也笑了。
记不清穿过几条街,又绕过几个巷口,夜萱最终停在了一栋破败的三层小楼前。申斯瞳一向没有方向感,他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却总觉得,这个地方太过于陌生,陌生到和这座城市格格不入。
怎么说呢?总觉得有些太简陋了。楼梯裸露在外面的土楼;在大树上肆无忌惮绑晾衣绳,晾晒内衣裤的大妈;甚至还有一块收割过后的空地,安静地缱绻着,等待着主人在漫长的冬季过后,再让它物尽其用。
这一切的一切,都和申斯瞳所认知的城市差得太远太远。
“失望了?”夜萱歪着脖子。
“没有。”
夜萱没说话,“哒哒哒”快速踏上楼梯,一直登上屋顶。申斯瞳自然不会示弱,也三步并作两步跟了上去。
屋顶的围墙上,刻满了奇奇怪怪的符号,围栏也锈迹斑斑,角落晾晒的萝卜干像是一只只弯曲的青虫,散发着不太好闻的味道。
整个天台都是灰扑扑的。
而天台外面,却是另一个世界。
大片大片的红霞翻滚着、蔓延着,朝着夜萱和申斯瞳扑来,像是一个口袋里装满了糖果的孩子,她奔跑着、跳跃着,口袋里的糖果满溢出来,为这座城市镶上了金边,接着,和他们沉沉拥抱在一起。
就好像,太阳把它的余温给了这个世界,而其他的通通给了你。
站在这里,申斯瞳忽然有了一种错觉。
I'm the king of the world.(我是世界之王。)
“怎么样,还不错吧?”申斯瞳正遨游在自己幻想中的世界里,夜萱已经将校服铺在地上,坐到天台边缘,双腿轻轻打着晃。
“的确不错。”申斯瞳也学着夜萱的样子坐下来,“有一种将世界踩在脚下的感觉。”
“盲目乐观。”
“我说真的,你不觉得,坐在这里,看下面的世界,会显得很渺小吗?”
“所以,你觉得你自己变得高大起来,好像征服了世界?就因为你爬上了这个三层小楼?”
申斯瞳愣了一下:“话糙理不糙,的确是这样。”
“那……你坐过飞机吗?”
申斯瞳的目光有短暂的呆滞,随即哈哈大笑起来,越笑越大声,连刚刚把世界踩在脚下,都没有这么癫狂。
果然,站在巅峰上的人,都是不快乐的。
申斯瞳终于止住了笑,没接刚才的话茬:“你每次逃课都是来这里?”
“是啊。”
“为什么这么喜欢这里?”
“这个地方是我无意中发现的,你也看到了,我最喜欢这里的一点,就是安静,没有任何人任何事打扰我,这样,我才能思考在别处无法思考的东西。”夜萱耸耸肩。
“那你都在思考什么?”
“自己,思考自己。人是需要经常照照镜子的,不然,难免会做那种‘把世界踩在脚下’的不切实际的梦。”夜萱挑了挑眼角,带着些计谋得逞的小得意。
“你这人真无聊,我不过是在你面前放飞了一下自我,让你看看我内心的真实想法,这也算是真诚的一种吧?没想到,你居然抓我小辫子。”申斯瞳翻了个白眼。
“放飞自我,好啊。”夜萱点了点头,“不过自我这种东西,跟和平鸽不一样,它还是比较适合在家里自己飞,而不是在公共场合和一大群人一起飞。不然,说不定会被送进精神病院里,毕竟,不是所有人都像我这样善良。”
申斯瞳笑了,紧接着又变得严肃起来,笑容从脸上缓缓消失,像是电影里的慢动作回放。
“那你呢?你也是吧?”
“什么?”
“我是说,如果今天我没有跟你一起来,那么这里就只有你一个人,你也是,需要一个人待在这里,才能说服自己不在意吧?”
夜萱没说话,平静地看着申斯瞳,不知道是在示意申斯瞳继续说下去,还是在警告他不要继续说下去。
反正伸头也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申斯瞳索性脖子一横,继续说道:“我原本也以为,你是真的不在意,可是我看到你从办公室里出来的样子,又觉得,也许是我不够了解你吧。如果你真的完全不在意,你就不会跑到这里来,不是吗?”
夜萱愣了一下,随即笑了,像是卸下了一个大包袱:“是啊,我在意,而且很在意。”
“你知道吗?我人生遇到的第一个分水岭,是在我小学的时候。那个时候,班里要选拔少先队员,明明是早晚都会加入的组织,学校却非要分出第一批第二批,拜他所赐,我第一次知道,原来,人是要被分为三六九等的。我很希望,我会是那种‘上等人’,可是我不是,当时我们班上一共46个人,第一批加入少先队的20个人里,没有我。老师把这件事看得很重,她把我们叫出去,一个一个地谈话。过去这么多年,她当时说了什么,我早已不记得了。我只记得,我回到班级里,面对同桌疑问的眼神,我故作雀跃哈哈大笑起来,我说,老师说我表现还不错,下一批选拔少先队员,就轮到我了呢。我知道,我当时笑得一定很难看,可是,那真的是我当时所能伪装出的最洒脱的样子。”
“而我们班上其他的同学就没那么轻松了,或者说,不像我这么厚脸皮。他们很难过,有几个女孩子,甚至趴在桌子上哭了。老师和最后一个同学谈完话,走进教室,早就对这样的场景见怪不怪。她安慰着他们,语气里却满是讽刺。而我,始终扬着头,就那么平静地看着她,好像一切都跟我没有关系,用我的不在意,来维持着我最后的那一点点自尊。就是从那一刻起,我知道,其实软弱一点用都没有,它充当不了你的保护色,想要不受到伤害,唯一的办法就是坚强起来,尽管,它可能需要你在无数个夜里,独自舔舐着那有可能一辈子都愈合不了的伤口。”
“夜萱,你有没有听过一句话?”申斯瞳顿了顿,侧过头,看着夜萱的眼睛里满是温柔——实际上,原本应该是同情,可他忽然意识到,在此时此刻,夜萱最不需要的,应该就是同情。于是,温柔只好作为替补队员仓皇登场,带着些磕磕绊绊,夹着些畏畏缩缩。
“什么话?”夜萱笑了笑,让申斯瞳那有些生硬的温柔,也跟着变得柔软起来。
“会哭的孩子有奶吃。”申斯瞳深吸了一口气,“我记得很清楚,我小的时候,去亲戚家串门,那个女孩从我进门开始,就不停在哭,吵着要吃棒棒糖,怎么哄都哄不好。后来,我妈妈看不下去,就下楼给那个小女孩买了几支棒棒糖,她立刻不哭了,一把抢过棒棒糖跑回房间里,我跟进去,她还很友好地把棒棒糖分给我吃。她吃得很开心,我这才发现,其实她脸上,根本就没有哭过的痕迹。”
“她告诉我,她特别喜欢吃棒棒糖,可是因为她的蛀牙太多,爸爸妈妈从来不许她吃,所以,她就专门挑有客人来的时候哭闹,把客人哭得尴尬了,或者把父母哭得没面子了,她的目的也就达到了。不仅如此,在学校里,这个招数也百试百灵:她不写作业,只要一哭,老师就不会骂她;她和同学打架,只要一哭,老师就会认定她才是那个受害者;面对她喜欢的男孩子,只要一哭,就能得到那个男生的安慰。她对我说,会哭的孩子有奶吃,哭其实没什么不好,相反,会让一切复杂的事,都变得简单。”
“是啊,每个人都有同情心,那么小的女孩,就懂得利用大家的同情心,真的很聪明。”夜萱笑着点了点头,“也许是我太贪心了吧,我想要的东西,并不是只靠眼泪,就可以得到的。”
“那如果可以呢?你会选择用这样的方式去得到吗?”
“不会。”夜萱坚定地摇了摇头,又转向申斯瞳:“那你呢?你会吗?”
“我也不会。”
夜萱笑了。
“只是,如果换作是你的话,我也许不介意这样做吧。”
夜萱扭过头,望着申斯瞳的那对眸子,像是一汪幽深的潭水,她什么都没问,申斯瞳却不打自招。
“我是说,如果能让你过得轻松一点,我不介意看到你软弱的一面,或者说,我愿意代替你,去做那个软弱的妥协者。”
夜萱就在那一瞬间愣住了。
她觉得自己就像是一个大海里不能自已的溺水者,哪怕理智拼命地拉扯着自己,自己却还是越扑越远,直到最后,万劫不复地沉溺在申斯瞳温柔的海洋里。
夜萱瞪大双眼,妄图看清那个叫作“大海”的始作俑者究竟在想些什么,可她忘了,大海是那么的广阔,深不见底、一望无际。她什么都没看到,只看到了倒映在他眼里的那个还不错的自己。
是啊,她终于变成了那个看起来还不错的样子。可是,又究竟能有多不错?不错到终于得到了他的温柔,却依旧得不到他的爱。
你有没有一瞬间觉得,你现在所做的一切,都是没有任何意义的?
“嘿!这地方真不错哎!”
“你们看,我没骗你们吧!”
“太牛逼了小白!这次记你一大功!”
……
几个吵吵闹闹的少年占领了天台,许是没有注意到角落里还坐了两个有些暧昧还有些尴尬的人,自顾自的打破了这里原有的寂静,也让夜萱恍然回过神来,扯出了一个不知道是否还来得及的微笑,转过头去。
“行!以后咱们几个就在这训练了!省得房东大妈再多事,隔三差五赶咱们走。”身后,一个嗓音浑厚的少年一边说着,一边卖力地敲起架子鼓来。看得出,他颇有几分号召力,话音刚落,其他几种乐器也纷纷加入其中,奏出一首欢快却不太和谐的乐曲。重金属般的摇滚音乐冲击着夜萱和申斯瞳的耳膜,将刚刚的惬意狠狠踩碎,像是一个不太懂人情世故的装修队,惊醒了午后一床草草的梦。
“吵死了。”申斯瞳略带抱怨地说道。
“你说什么?”夜萱也不由皱起了眉头。
“我说很吵。”申斯瞳加大了音量,“制造噪音就算了,还弹这么难听,难怪房东会想要赶走他们。”
“也许,他们真的是很喜欢吧。”夜萱转过头,微笑着看着那几个学着电影里疯狂甩头的背影。
“嗯,陶醉的是他们,受罪的是别人。”申斯瞳耸了耸肩:“我可记得,刚刚有人说过,自我这种东西不是和平鸽,想要放飞自我,还是一个人躲在家里放飞更好一些。”
“是啊,不过,我刚刚只说了一半,放飞自我,其实还可以有另一种方式。”夜萱笑了,站起身,拍了拍屁股上的灰尘,大义凛然地朝着噪声的源头走去。
几个大男孩沉醉其中,完全没有察觉到夜萱的存在,夜萱也不去打断他们,就这样安静地站在旁边,被迫承受了一场灵魂的“洗礼”。
直到一曲终了,几个男孩才后知后觉注意到这个站在他们面前的陌生女孩,和不远处另一个同他们一样手足无措的男孩。几个人面面相觑,显然还停留在状况之外,女孩却随意地摊了摊手,轻松开口:“你们好,我是夜萱,业余键盘手,不知道,可以加入你们的乐队吗?”
夜萱环视了一圈,最后将视线停在那个站在电子琴旁的男孩身上,说真的,在这场喧闹里,他要负主要责任。
几个男孩沉默了几秒,随即一齐哄笑起来,有的真的开怀,有的却虚张声势:“就你?一个丫头片子?赶紧哪儿凉快哪儿待着去吧!”
“等一下。”
夜萱又听到了那个浑厚的声音,接着,声音的主人从架子鼓后站起身来。夜萱这才发现,自己一直忽略了男生的存在,他的声音很有辨识度,即便是被架子鼓挡住了视线,只要他的声音出现在刚刚的嘲笑声里,自己也是断然不会察觉不到的。
“应征键盘手吗?那么,不知道可不可以请你先弹奏一曲。”
“好啊。不如……就你们刚刚弹的那一曲好了。”夜萱笑了笑。
“请。”男生微微欠了欠身,有些故作老成地说道。
夜萱微微做了个深呼吸,手腕一抬一落,按下了琴键,一阵微风吹过,音符就和着风的脚步,洋洋洒洒、蹦蹦跳跳,仿佛整个世界,都跟着摇曳起来。
这个世界很卖力,晃得夜萱有些头晕。
夜萱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原来,不是世界在摇摆,而是她自己,一直在跟着旋律扭腰摆臀,不用想也猜得到,自己现在的样子和突然发病的精神病人,应该没有什么区别。
只是,这种感觉真好。
这种可以专注于一件事,大脑不会被忽然跳出的某个人所占据的感觉,真好。
由于夜萱对这首曲子不算熟悉,加上这架电子琴“忠心护主”,一点没有初次见面的“客气”,所以,夜萱的这首曲子弹得并不算好,副歌部分的几个错音听起来突兀不已。可尽管是这样,和之前的那个男生相比,夜萱却还是远胜一筹,至少,有了几分摇滚乐的样子,而不是杂乱无章的噪音。
夜萱偷偷抬起眼角,几个男孩依旧沉默着,仿佛时间在他们身上定了格。可这一次,夜萱等了许久,却始终没有在任何人脸上捕捉到笑意。而那个弹琴的男生,更是用力低着头,恨不得把头都缩回脖子里。
啪、啪、啪。
几声清脆而缓慢的掌声。
男生一边拍着手,一边从架子鼓后面绕过来:“弹得真不错。自我介绍一下,我叫郭鸿阳,是这个乐队的鼓手兼队长。这是贝斯手白颖智;这是吉他手毛茅;这是主唱刘海洋。你应该也看出来了,我们乐队正好缺一个键盘手,一直都是海洋兼着,顾头就顾不上尾,早就想找一个键盘手,可惜一直都没遇到合适的。”
说到这里,郭鸿阳的声音顿了顿:“那么现在,夜萱,欢迎你加入我们。”
“谢谢。”夜萱灿然一笑,不忘回头对申斯瞳比出一个胜利的手势。
“你男朋友?”郭鸿阳看了看申斯瞳,又将视线移回到夜萱身上。
“不是。”夜萱摇了摇头,听不出有什么不对。
“好吧。”郭鸿阳没在意,从一旁的背包里掏出一叠打印好的乐谱递给夜萱,“那么,我们现在可以开始练习了吗?”
“当然。”夜萱笑了笑,随手接过。
振耳欲聋的音乐声再次响起,像是一层一层不断扩散的旋涡,将申斯瞳淹没。可奇怪的是,这一次,申斯瞳竟然丝毫没有觉得吵,而是就这样安静地坐在台阶上,托着下巴看着夜萱,时而专注、时而雀跃、时而开怀,仿佛单是这样看着她,那些梗在心头、庸人自扰的心事,也就都跟着缱绻起来。
仿佛、也许、好像。
申斯瞳忽然发现,在认识夜萱之后,这种模棱两可的词汇,便频繁出现在自己的脑海里。他不得不承认,夜萱比他想象中的样子,还要更陌生一点,像是一个被打乱重组的魔方,他熟悉她每一块的颜色,和每一块的形状,却怎么也拼凑不出她原本的样子。
好奇心,这个在申斯瞳三岁的时候就消失的东西,终于再度回到他的身体里。
甚至疯狂到,让他忘了他三岁那年,从童话故事中读懂的道理:好奇心会害死猫。
一见如故。
几个人很快丢掉了刚刚的不愉快,和初次见面的陌生感,在这个原本应该归属于孤独者的领地上,忘我地弹奏着。直至黯淡的夜毫不留情当头泼下一盆乌墨,模糊了乐谱上的音符,几人才意犹未尽地停了下来。
夜萱抬起头,夜色正点点渲染着,她却浑然不知,完全没有注意到月亮究竟是什么时候和太阳完成了见不得人的地下交易,只能任由它狡黠地将嘴角弯成一道钩,露出一个危险而得意的笑。
夜萱连忙和众人告别,匆匆留下联系方式后,有些不好意思地跑到申斯瞳面前,露出了一个抱歉的笑:“真不好意思,我忘记时间了。”
申斯瞳耸耸肩:“没关系,你说得对,有的时候,放飞自我,的确不止一种方式。不过不管是哪一种,你开心就好。”
夜萱笑了,在那个年代,“开心就好”还没有另一种含义,就是那么简单而美好。
多希望,能一直这样美好。
“不过,你别高兴得太早。”申斯瞳话锋一转,“我理解你,并不表示我原谅你,不管怎么说,我终归是坐在这里看了你一下午,你总该给我点补偿吧?”
“刚想夸你绅士,却没想到这么快就原形毕露了。说吧,你想要什么?我代表月亮,满足你。”
“陪我去一个地方吧。”申斯瞳装出思考片刻的样子,旋即脱口而出。
“好啊,你想去哪儿?”
“什么都别问,跟我来。”申斯瞳不由分说,拉起夜萱的手。夜萱愣了一下,没有挣脱,只是回过头看了一眼,夜色似乎又浓了几分,也许,是时候该把这个地方交还给孤独者了,而至少在此刻,她不属于孤独者的行列。
从阴晦到明亮,从清冷到繁华,夜萱就这样不明不白却也不吵不问,一路跟着申斯瞳来到了市中心。直到申斯瞳停在一家不断闪烁的KTV霓虹招牌下,夜萱才终于后知后觉,带着些疑惑地抬起了头问:“到了?”
“嗯。”
“你带我来这里干什么?”
“来KTV嘛,当然是唱歌。不过我唱得不太好,又有些累了,不如就来这里听听歌吧。”
“听歌?你都听了一下午了,还没听够啊?”夜萱哭笑不得。
申斯瞳狡黠一笑,忽然凑到夜萱耳边说:“的确有些腻了,说真的,那个主唱不光琴弹得臭,唱得也不怎么样。所以……我愈发觉得,我该听些天籁之音换换脑子,也让我愈发想念你的歌声。”
“你有……”
夜萱话没说完就咧开嘴角笑了,生生将那个“病”字又咽回了肚子里,率先推开了KTV的玻璃门。
夜萱很确定,她是因为理亏,绝不是被申斯瞳的糖衣炮弹收买了。
对吧对吧?
人只要是做了亏心事,别说是见鬼了,就是看见个影子,都能抖三抖。
谁让自己脑子不灵光,害申斯瞳在那儿干坐了一下午,算了,卖艺就卖艺吧!
抱着这样的念头,夜萱顿时觉得自己在申斯瞳面前矮了三分,自动自觉坐到点唱机前,一边左右翻着,一边随口问道:“你想听什么?”
“《温柔》吧。”
“你喜欢?”
“是啊,很喜欢。”
前奏响起,夜萱忽然不敢再问下去,专注地唱起来。
“走在风中,今天阳光,忽然好温柔。”
一样的旋律,一样的温柔。只是,申斯瞳,对不起,也许,我再也唱不出你想要的感觉了。
不管是未来还是现在,你总是在不断地重复着,这是你最喜欢的一首歌。我不知道为什么,却都一一遵从,把不打扰作为最后的温柔,如你所愿。只是这一次,我忽然想要自作主张一把,就这样敲敲门,走进你的世界,说一句,打扰一下。
哪怕结果是抱歉,也没有关系。
“夜萱。”
“嗯?”
温柔。
夜萱刚刚调整好情绪,转过身来,一个吻便突如其来落在夜萱的唇上,带着说不出的温柔。
夜萱惊愕地瞪大了双眼,她的身体僵直,眼球是她身上唯一可以自由活动的器官,证明她还有意识,而不是一具干枯的标本,寂寞太久,才编造出了这种不切实际的故事。她看着这个和她近在咫尺的人动情地吻着,眼睛轻闭,睫毛微微颤动,藏起所有的心跳加速和小心翼翼,只留给夜萱唇齿间的旖旎。湿润、柔软,甚至带了点淡淡的牛奶味。
夜萱一向对牛奶没有什么好感,却莫名被这种香气催眠了,不由自主闭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