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阿兰塞山上,博儿术徒步跑来向铁木真报告,敌人像见了鹰的兔子一样逃跑了。铁木真见他没有骑马,一问才知道博儿术的马被石头绊瘸了腿。铁木真把自己的一匹黄马给了博儿术。派者勒蔑去联络王汗,让克烈部打击塔塔儿和蔑儿乞人,自己带领全军去攻击泰赤乌和札答兰这两支最凶恶的敌人。
者勒蔑奉命赶到克烈部的大营对脱斡邻说:“王汗,您的儿子铁木真已经率领自己的部队压向泰赤乌人和札答兰人,他请王汗消灭塔塔儿和蔑儿乞人。”
“知道了,感谢主。”王汗在胸前画了个十字。者勒蔑上马跑开去追赶铁木真了。王汗大喊一声:“上马!我王汗以主的名义命令你们,去消灭那些撒旦,把挡住你们马头的那些魔鬼打入地狱!”
“慢!”桑昆在一旁拦住父亲。
“我儿有什么要说的吗?”
“您说,这十二个部落里面,哪个最富足?”
“当然是弘吉刺部了。”
“铁木真为什么把消灭弘吉刺部留给了自己?”
王汗的弟弟札合敢不在一旁纠正说:“不对,铁木真是去攻打札木合和塔里忽台了。”
“骗人!”桑昆不屑地说,“他是把肥牛肥羊自己留着,让我们打仗流血却只剩下啃骨头的份儿,这公平吗?”
札合敢不根本不相信桑昆的话:“铁木真不是那种人。”
桑昆不愿意同叔叔争论,他换了个角度说服父亲:“不管他会不会那样干,我们千里迢迢地来帮他打仗,总不能只带伤号和阵亡人的头颅回去吧?”
“那……你说怎么办?”王汗的确是老了,他让弟弟和儿子吵得没了主意。桑昆也不待王汗发令,便举刀对大家喊道:
“克烈部的勇士们,弘吉刺部有许多从汉人那里换来的你们见都没有见过的好东西,这是上帝的赐予,我们去取吧——”桑昆一马当先冲了下去,人们欢呼着跟上去,把王汗和札合敢不的马冲得直转,他们只得被裹挟着往前跑去。
这时,札木合的军队正在纵兵抢掠弘吉刺部众。古列延里一阵鬼哭狼嚎。克烈部的军队赶到了。桑昆一指弘吉刺人的古列延对父亲说:“啊,上帝!父汗,你看——札木合!你还说铁木真去打塔里忽台和札木合了。札木合在这儿,铁木真在哪儿?”
王汗有些意外,他没有时间思考,急忙下令:“札合敢不、桑昆,你们一左一右包抄过去,一张羊皮也不能让札木合抢走!”桑昆和札合敢不迅速分成两路,围向弘吉刺部的古列延。王汗跟随弟弟的一支向前冲去。
正在指挥抢劫财物、妇女的札木合发现了克烈部人,感到大事不好,顾不上跟部下打招呼,立刻朝着还没有合围的缺口处冲了过去。札合敢不对王汗说:“汗兄,札木合跑了!”王汗不知所云地咕哝了一句什么。札合敢不犹豫了一下,把队伍丢给哥哥,自己带着十几个亲兵追了上去。
二
塔里忽台跑回自己的老营,张皇失措地命令把车帐、老人、孩子都扔掉,立即撤退。只儿豁阿歹反对说,现在逃跑已经来不及,只有布成古列延,坚守到底才能死里逃生。塔里忽台觉得他的话有道理,便命令部众把勒勒车上的牛卸下来,将车在四周围起一道屏障。
这一切刚刚做好,铁木真的人马就像一股狂飙般的向泰赤乌人的古列延冲击过来。塔里忽台更加相信只儿豁阿歹的判断是正确的了,他庆幸自己没有逃走,否则一定会被铁木真砍死在荒野上。不过,被攻破古列延的危险仍然随时可能发生。泰赤乌人被求生的欲望驱动着,躲在车后面拉弓搭箭,等着铁木真军队的接近。只儿豁阿歹则手里拿着一张弓立在车上,坚定得像一尊塑像。几个泰赤乌人给他的车上堆满了一抱抱的箭,他们知道这种时刻只儿豁阿歹的神箭就是他们生命的保护神。
铁木真的人马离泰赤乌人的古列延越来越近了。只儿豁阿歹将弓张开,旋即又放下了。因为铁木真的前锋部队在射程之外兜了一个圈子后又消失在地平线那边了。
死一般的寂静压迫着泰赤乌人。塔里忽台和脱朵面色死灰,一个婴儿的啼哭声搅得塔里忽台心惊肉跳,他命令脱朵:“去,把那爱哭的孩子掐死,掐死!”脱朵去了,不一会儿,孩子的哭声变成了女人的嚎哭。塔里忽台听着这尖厉的哭喊声,心里更加绝望:“唉,当初不同也速该的遗孤们作对,不去抓铁木真祭天就好了,现在什么都晚了,什么都完了。”他绝望地抱住脑袋,痛苦不堪地呻吟着。
暂时的平静过后,地平线上出现了旗帜、人头和马匹。秃黑军旗下铁木真立马横枪,他身旁有德薛禅、锁儿罕失刺、博儿术、木华黎、者勒蔑、速不台、术赤、察合台、窝阔台、拖雷、帖木仑、阿勒坛、忽察儿和答里台。铁木真刚刚接到报告,哈撒儿追击塔塔儿人过了根河,王汗的军队在追击札木合,眼前的老对手塔里忽台孤立无援了,该是同他算总账的时候了。他笑着问大家:“怎么样?大家都饿了吧?”众人没有想到他在两军阵前问的头一句话是这个,不禁轻松地笑了。帖木仑说:“饿还好说,就是想喝点水。”众人的笑声更响了。
铁木真眨眨眼睛说:“忍一会儿吧,帖木仑。我们追得太快了,忘了带水了,只好到泰赤乌的古列延里找塔里忽台叔叔要水喝了。”众人更加活跃。
铁木真命令说:“博儿术,你先去把塔里忽台的古列延撕开一个口子!”博儿术应声领一哨人马向前冲了上去。
刹那间,博儿术的人马接近了泰赤乌人的古列延。只儿豁阿歹拉开弓瞄准了博儿术的咽喉,赤刺温大喊一声:“射人先射马,射那匹黄马!”只儿豁阿歹将弓往下移了移,一箭射出。飞跑的黄马被射中了眼睛,疼得倒竖起来,把博儿术掀到地上。
在铁木真身边的锁儿罕失刺惊呼一声:“那是神箭手只儿豁阿歹!”
木华黎和者勒蔑不等命令同时纵马奔出。泰赤乌人的古列延里,纳牙阿率数十骑冲了出来,直逼在地上奔跑着的博儿术。双方越来越近了,纳牙阿举刀向博儿术砍去,者勒蔑赶上来架出纳牙阿的刀,两刀相碰“当——”地一声,直冒火星。者勒蔑只觉得右手发麻,差一点儿扔掉了手中的弯刀:“好家伙,这小子劲儿真大!”在者勒蔑与纳牙阿对刀的时候,木华黎一伸手把博儿术拉上自己的马背,向本队奔去。
纳牙阿摆脱者勒蔑去追木华黎,铁木真的四子同时奔上去,直取纳牙阿。蒙力克着急地喊:“术赤,你们回来!哎呀,铁木真,他们几个还是孩子!”
铁木真笑了:“他们是我的孩子,我的孩子就要在战场上磨砺!”
不过与此同时,速不台、忽必来、术赤台也都迎了上去。一阵刀枪的撞击之声过后,纳牙阿拨转马头往自己的古列延奔去。
帖木仑大喊一声:“快放箭!”
铁木真抬手:“不要放箭!锁儿罕失刺,这个人是谁?”
“他叫纳牙阿。”
“真正的草原英雄,我要抓住他,让他为我所用。”他把苏鲁锭长枪一举,大声喊道:“随我来,到泰赤乌人那里吃晚饭去!”
铁木真的军队全线压向泰赤乌的古列延。锁儿罕失刺提醒道:“可汗,留心只儿豁阿歹!”
铁木真不在意地笑了笑说:“别忘了我十六岁的时候就是个射雕英雄!”他把苏鲁锭长枪挂在鞍桥上,取箭开弓,对准了站在车上的只儿豁阿歹。
这时,塔里忽台在车后认出了铁木真,他把刀在勒勒车上拍得山响,大声喊道:“那是铁木真!只儿豁阿歹,给我射死铁木真!”
塔里忽台拍刀喊叫的声音干扰了只儿豁阿歹,他射箭的时候,手抖了一下,这一抖救了铁木真一命,那箭稍稍偏了一点点儿,“噗”地一声射中了铁木真的脖颈。众人大吃一惊。铁木真勒住马,伸手抓住那只箭,用力往出一拔,箭拔出来了,一股鲜血像箭一样射了出来,铁木真倒在了马上。
似乎铁木真注定了一生下来就要遭受他族叔塔里忽台的一次次打击:九岁上塔里忽台抛弃了他们孤儿寡母;十六岁上塔里忽台几乎把他的头送上了祭坛;这一次只儿豁阿歹的一箭正中颈上的静脉,又把他送到了死神的面前。秃黑军旗下边一阵混乱。者勒蔑、木华黎、速不台、忽必来迅速地四马并排挡住铁木真。者勒蔑伸手将铁木真抓到自己的马上,众将簇拥着者勒蔑和秃黑军旗往回撤退。
泰赤乌人一阵欢呼。
处在边远地段的忽察儿问阿勒坛:“阿勒坛伯父,好像什么人被射死了?”
阿勒坛眼睛一亮:“啊,铁木真!”如果真的是铁木真被射死了,乞颜部的可汗就可能是自己的了,他一阵兴奋,叫上答里台,三个人朝着中军奔去,想看个究竟。
秃黑军旗下,铁木真被放到地上,帖木仑、术赤等人呼唤着:
“哥哥!”
“父汗!”
德薛禅看了看铁木真的伤口说:“要用嘴吸出他伤口里的淤血,不然人就完了!”者勒蔑马上伏身吸铁木真脖子上的伤口,一口一口的淤血被吸了出来。
速不台紧张地说:“可汗伤的不轻啊。”
德薛禅突然大声说:“可汗没有受伤!”
木华黎头一个反应极快地说:“攻击不能停止!”
众人愕然。博儿术马上领悟了德薛禅和木华黎的意思,立即担当起众人之长的责任,大声命令道:“阵容不要乱,立即各守本位,快!”
众人听命散开,恢复了方阵。博儿术骑上了铁木真的马,戴上了铁木真的帽子,手里持着那杆苏鲁锭长枪。帖木仑看见阿勒坛等三个向这边跑来,马上催马上前拦住他们,问:“阿勒坛伯父、答里台叔叔,啊,还有忽察儿大哥,你们见可汗有事吗?”
阿勒坛正犹豫间,中军那边已经发起了冲锋。阿勒坛等有些慌乱,帖木仑说:“还不快节制军队随可汗冲锋!”说着自己先催马向前奔去。
“中箭的不是铁木真!”阿勒坛等遗憾地互相看了看,往本队跑去。
中军在行进。秃黑军旗下,木华黎对博儿术说:“方才射中可汗的人是个神箭手,不可贸然强攻,你也不要冲得太近,让他们认出来。”
博儿术点点头,勒住了马,秃黑军旗摆动,全军稳住了阵脚。正在欢呼的泰赤乌人一个个愣住了。赤剌温大喊:“铁木真!铁木真!”
塔里忽台奔了过来:“谁?”
赤剌温指着秃黑军旗说:“看,苏鲁锭长枪!铁木真是手握苏鲁锭长枪生的。”
塔里忽台认定了拿苏鲁锭长枪的博儿术就是铁木真,气急败坏地抽了只儿豁阿歹一鞭子:“只儿豁阿歹,你是什么神箭手,想必是已经跟铁木真暗通关节了吧?还不快射,不射死铁木真你提头来见!”
博儿术接受了方才两番失利的教训,不再急于冲锋了,他让方牌军列阵掩护,命令弓箭手射箭杀伤敌人。一排排的弓箭手们轮流射出如雨般的箭矢,泰赤乌人不断有人中箭。纳牙阿对站在车上的只儿豁阿歹喊道:“只儿豁阿歹,还不快下来!”
塔里忽台急忙喊道:“顶住,和铁木真对射!”
只儿豁阿歹踌躇之间被纳牙阿一把从车上拉下来。塔里忽台拔刀刺向只儿豁阿歹:“我杀了你这个叛逆!”纳牙阿一伸手,用两个手指夹住塔里忽台的刀:“首领,大敌当前,正是用人的时候。”
塔里忽台抽回刀,以威胁的口气说:“哼,只儿豁阿歹,你要是把铁木真放进来,我拿锅煮了你!”塔里忽台走到别处督战去了。受了一肚子窝囊气的只儿豁阿歹颓然地坐了下来,心想,这是个什么样的混蛋啊!
天黑了下来。木华黎、博儿术领着数十个那可儿戍卫在铁木真的大帐外,气氛紧张而低沉。铁木真帐内,德薛禅、帖木仑、忽必来、速不台站在一旁焦急地看着者勒蔑往外吮吸着铁木真脖子上的淤血。铁木真仍旧昏迷不醒,地上到处是者勒蔑吐出的淤血。
战士们头对头、脚对脚地倒地露宿,相距百十步有一人放哨,放哨的人也都十分困乏。他们整整战斗了一天,没有吃也没有喝,太累了,太喝了,太饿了。术赤、窝阔台一组,察合台和拖雷一组在巡营。他们知道父亲受了重伤,这种时候千万不能出事。
阿勒坛、忽察儿和答里台三个人琢磨过味儿来了——中箭的是铁木真,他们是被德薛禅那老东西骗了。三个人气势汹汹地带着十数个那可儿向中军而来,他们要戳穿德薛禅的把戏,推举新的可汗。在中军大帐外,三个人被博儿术拦住了:“阿勒坛伯父,有事吗?”
阿勒坛火气十足地说:“我们要面见可汗!”
博儿术回答道:“可汗已经睡下了。”
忽察儿冷笑道:“真的是睡下了,还是已经……啊?”
“我不懂你的意思。”
“只要你脖子上长的不是羊头,就会明白。如果可汗已经升天,就应该推举新的可汗。而我们是乞颜部的长辈贵族,自然当仁不让!你给我走开,这是黄金家族的事,没有你说话的地方!”
忽察儿推开博儿术大步向前走去,却不防备木华黎的刀直抵在自己的胸口上,忽察儿吓了一跳。他是见识过木华黎给撒察别乞当奴隶时不要命的表现的,这家伙为了主人是什么事都做得出来的,他一动也不敢动了。
阿勒坛自以为是部落的长辈,并不把木华黎放在眼里,喝问道:“木华黎,你这个该杀的主儿乞人,你想反叛吗?”
木华黎直盯着眼前的忽察儿,眼睛一眨不眨:“不经允许擅闯可汗大帐的,才是反叛!”
忽察儿还想争辩,答里台拉住他说道:“这小子是亡命徒,不要同他一般见识。”
忽察儿略一沉吟,笑了笑往后退去,然后转身,抽刀挥手,命令其部下:“上!”
他的那可儿们举刀冲上来,木华黎与那可儿们也举刀相迎,双方对峙,一触即发。
“慢着!”随着一声斩钉截铁的喝令声,帖木仑走出大帐。
忽察儿吃了一惊:“帖木仑?”
“三位的话我都听见了。”帖木仑不慌不忙地说,“可汗只是受了伤,还不到你们争夺汗位的时候。”
忽察儿竭力掩饰自己内心的恐慌,说:“我要看看我的好兄弟。”
“请跟我来吧,我的好哥哥。”
帖木仑示意木华黎、博儿术闪开。木华黎等闪在一旁,忽察儿等想一涌向前,帖木仑低声喝道:“你们的那可儿退后!”
答里台愣了一下,看看虎视眈眈的木华黎、博儿术,与阿勒坛交换了一下目光,说:“忽察儿,不要打扰铁木真养伤,你一个人进帐看看就是了。”
忽察儿跟着帖木仑走进大帐,发现者勒蔑正吸出一口淤血吐到地上。“原来铁木真没有死!”忽察儿吃了一惊,退出帐外。
忽察儿、答里台、阿勒坛领着自己的那可儿们往回走。
阿勒坛问忽察儿:“他真的还活着?”
“他脖子上还在流血,显然是活着。”
答里台以推测的口气说:“还在流血,那他一定是伤了血脉。”
“伤了血脉还不九死一生!”阿勒坛幸灾乐祸,似乎又看到了一线希望。
“阿勒坛伯父,答里台叔叔,这次正好哈撒儿四兄弟不在这里,只要铁木真一死,我马上拥立你们当中一位出任新的可汗!”忽察儿兴奋地谈着自己的设想,说话间已经来到他们的大帐前。
答里台小心地看了看四周,示意忽察儿不要大呼小叫:“这事,进了大帐再慢慢商议吧。”三人进了大帐。
沉沉的夜色笼罩着铁木真的大帐。帐外,帖木仑、德薛禅、术赤四兄弟、木华黎、博儿术等正在紧张地计议。
术赤手握弯刀,怒不可遏:“我们去杀了他们三个,免得留下后患!”
窝阔台立即站出来劝阻道:“不行,大哥,现在动手师出无名,反而会引起内讧。”
“那你说怎么办?”拖雷却同意术赤的做法,盯问窝阔台。
窝阔台嗫嚅,一时拿不出一定的主意。木华黎慢条斯理地说:“我看可以这么办,一切按可汗没有受伤那样安排,这样才能稳定军心,消灭泰赤乌人。”
窝阔台如释重负,说:“我就是这个意思。”
“你就是这个意思?你说说怎么安排?”术赤咄咄逼人。
“我的意思是不论父汗什么时候醒过来,我们也要在明天消灭塔里忽台。”
察合台认为窝阔台言之有理,明确表示了自己的意见:“三弟的意思说得很明白了,我同意。”
博儿术发现他们兄弟四人又发生了争执,赶紧出面解围:“是啊,再不能放虎归山了,明天就要除掉塔里忽台。”
德薛禅老谋深算,担心地说:“群龙无首不行,那样的话,既不能打仗,也容易给方才的那三个人留下机会。”
“博儿术,你是哥哥登临汗位那天,可汗亲封的众人之长,你就安排吧!”帖木仑看了看博儿术,又看了看众人:“有谁不听军令,我和术赤他们就砍了谁的脑袋!”
德薛禅赞许地点点头:“这主意不错。”
“那好,我现在就代行可汗的权力了。木华黎,你去把锁儿罕失剌叫来。”博儿术义不容辞地接过指挥大权,并开始执行自己的职责。
三
泰赤乌部的古列延内,连日厮杀、奔波的士兵们都支持不住了,有的抱着马刀,有的靠在帐边,有的枕着同伴的大腿,先后进入了梦乡。负责值勤的年轻将领只儿豁阿歹气急败坏地鞭打着熟睡的哨兵,生气地高叫:“睡,睡,我叫你睡,等铁木真来了砍下你的脑袋,你就会睡够了……”鞭子又雨点儿般的打在两个哨兵身上,“起来,起来给我放好哨,如果铁木真前来偷营,马上吹号角……”
士兵的身后就是泰赤乌部的部众,只儿豁阿歹狠狠地抽打着前边的士卒:“你,你给我睁开眼睛!你的老婆孩子不也在你的身后吗?难道你想让她们成为铁木真的刀下之鬼吗?”
但泰赤乌人实在是太困乏了,只儿豁阿歹打起这个,那个又睡了过去。
赤刺温一直在一旁观看,实在有些不忍,过来劝道:“算了,铁木真的人也不是铁铸的,能不吃不喝不睡觉吗?如果他们要偷营也只能在后半夜。”
只儿豁阿歹叹了一口气,疲惫地坐了下来。赤刺温与他背靠一棵大树也打起盹来。
锁儿罕失刺悄悄地钻进了古列延,从赤刺温身前走过。赤刺温猛地站起,只儿豁阿歹一转身按住了赤刺温:“什么人?”
锁儿罕失刺赶紧伏下身去。赤刺温拔出刀来欲刺只儿豁阿歹。只儿豁阿歹迷迷糊糊地问:“啊,是你呀,赤刺温,你要去哪儿?”
“去看看我妹妹和傻骆驼。”赤剌温松了一口气,一边收起马刀,一边敷衍着。
只儿豁阿歹又闭上了眼。赤刺温追上父亲,领他向一边走去。
锁儿罕失刺低声问道:“赤刺温,塔里忽台发现我离开了营地吗?”
“他连自己的命都顾不过来呢,哪里顾得上这些。铁木真那边怎么样?”
锁儿罕失刺示意他先不要问,二人走到自己的勒勒车旁。傻骆驼还在呼呼大睡,合答安发现了他们,欠身问道:“父亲?您回来了?见到铁木真了吗?”
“见到了,当然见到了!”
“他,他现在什么样子了?”合答安既高兴,又显得迫不及待。
“他像海东青一样英武,像下山的猛虎一样威风。”
“有胡子了吗?”
“黑胡子像马鬃一样粗硬。”
合答安笑了:“可我只能记起他十六岁时候的样子。”
赤刺温不耐烦地插话道:“行啦,合答安!”回头对父亲说:“父亲,快说正事吧!”
“铁木真说明天天一亮就要来进攻,”锁儿罕失刺小声地传达着铁木真的指令,“他让我们告诉泰赤乌人,铁木真只找塔里忽台报仇,部众们只要归顺或者不抵抗,都可以安然无恙。铁木真不抢他们的妻女,不掠他们的财物。”
“好,大家早对塔里忽台不满了!”赤刺温满有信心地说,“我们分头去说服大家逃走,投奔铁木真!”
锁儿罕失剌拉住赤刺温:“不要着急,等后半夜塔里忽台他们睡熟了再动。”
他们几个人先后躺下了,合答安悄悄地问父亲:“父亲,铁木真没有忘记我吗?”
“没忘,他还问起你呢。”锁儿罕失刺实在太劳累了,闭上了眼睛。
“问我什么?”合答安却毫无睡意,希望尽可能多地了解铁木真的信息。
“问你……出嫁了……没有。”锁儿罕失刺将要进入梦乡了,话也有些含糊不清了。
合答安看了一眼躺在身旁的丈夫,长吁了一口气,大瞪着眼睛望着星空。锁儿罕失刺的鼻息很快就变得粗重了。
在夜色的掩护下,术赤在铁木真的营地巡逻。德薛禅走了过来,手搭在术赤的肩上,叫了一声:“术赤!”
术赤回头一看,发现是外公,既吃惊,又高兴:“啊,外公?”
德薛禅露出满意的微笑:“你已经是个真正的男子汉了。”
术赤憨厚地笑了。德薛禅问:“你母亲还好吗?”
“母亲她很好。”
“你的父汗对你母亲好不好?”
术赤不解地看着外公:“挺好的,怎么?”
德薛禅发现术赤还不知道孛儿帖的遭遇和自己出生的情况,就说:“不,我只是随便问问。我们好多年没有见面了,我还以为这一次能够看见她呢。”
“以前父亲打仗总是带着母亲的。现在,父亲说让她在家里照看祖母。所以才没有来。”
德薛禅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又问:“你父亲对你们兄弟几个之中哪一个更喜欢一些呢?”
“我看不出来。”术赤摇头,说:“我只是感到察合台和窝阔台总是同我作对,拖雷对我好一些。”
德薛禅叹息着,提醒术赤:“术赤,兄弟之间你是长子,对弟弟们要忍让,对父亲和母亲要孝顺。任何时候,无论谁跟你说了什么,无论你遇到了什么,你都要记住,你是铁木真汗的儿子!”
“我知道,我不会给父汗丢脸的!我要比弟弟们做得更出色!”
德薛禅欣慰地笑了笑。
铁木真的大帐中,几只蜡烛发出忽明忽暗的光,几员大将还焦急地守护在铁木真身旁。
铁木真动了动,者勒蔑、速不台、忽必来上前呼叫:“可汗,可汗!”
铁木真睁开眼睛,茫然地望着黑暗的帐顶,以叹息的口气自言自语道:“我走了多远的路啊,无边的沙漠一点水都没有,渴啊,渴死我了!”
说罢,又闭上了眼睛。者勒蔑等人呼叫着,帖木仑、木华黎和博儿术闻声走进帐篷,德薛禅、术赤和窝阔台也赶来了。
德薛禅问:“可汗怎么了?”
“父汗!父汗醒了吗?”术赤走到父亲身边。
帖木仑既兴奋又着急地叫着:“哥哥,哥哥!”
者勒蔑凄然地对大家说:“他的血流得太多了,要喝水。”
德薛禅说:“得给他找点什么喝。”
众人相互望着干裂的嘴唇。博儿术说:“可是军营里已经没有一桶奶、一滴水了。”众人失望了。
“这种时候,到哪儿去弄喝的东西?”术赤着急地摸着脑袋,一时拿不出主意。
木华黎眼睛一亮,说:“有一个地方。”
“什么地方?”大家的目光不约而同地集中到木华黎身上。
“泰赤乌的营地!他们既然带着家眷,那里一定有马奶和水。”
“我带人马去抢!”术赤手握马刀,立即就要冲出大帐。
窝阔台不同意这种冒险做法:“不行,他们的古列延很难攻破!”
“那你说怎么办?”
“偷!”
者勒蔑站起身来,自告奋勇:“我去!”
者勒蔑脱去鞋帽、袍子和上衣。博儿术好奇地问:“你这是干什么?”
者勒蔑神秘地一笑:“你不用管。窝阔台,你跟我去。”
在夜色的掩护下,者勒蔑和窝阔台来到泰赤乌营地外。他们伏在一个土包后,者勒蔑对窝阔台说:“我摸进去,你在这里等着接应。我如果被人发现,你赶快回去报信,我会想办法跑回来的。”
“者勒蔑叔叔,你可要小心啊!”
者勒蔑笑了笑:“死神怕我脸上的笑纹儿。”者勒蔑爬出土包,爬向古列延,从车轮下爬进了泰赤乌人的营地。
他的面前是睡得死沉的一排排的泰赤乌人。他小心地将两手两脚插入缝隙中越过了这些熟睡的人们。
突然,他的屁股被踢了一脚,他吃惊地一回头,原来是一个熟睡的人在翻身。他脸对脸地端详那人,心里暗暗骂道:“好小子,你敢踢我的屁股?明天我会让你明白招惹我者勒蔑可不是好玩的!”
者勒蔑又匍匐前进,爬过了打盹的哨兵。黑暗处,者勒蔑站起来,轻手轻脚地跑向后营。
者勒蔑连翻了几个车辆都一无所获。他揉揉眼睛四下观看,发现一辆车下有只带盖的桶,他跑过去抱起桶掂了掂分量,然后急忙打开盖子,伸进手摸了摸,又嘬了嘬手指。惊喜地说:“啊,长生天,干酪。”
这时,锁儿罕失刺等三人站了起来,分头向三个方向走去。
者勒蔑钻进车底下,等他们走远才爬出来。他抱起桶往回跑,临近古列延处伏下身来,却苦于无法低姿将桶带出。
这时,只见一个人向这边走来,向车阵外望了望,又望了望天上的三星,焦虑地说:“都睡得像死骆驼。哎?人怎么少了许多?”那人揪起一个人问道:“喂,他们都到哪儿去了?”
“行了,只儿豁阿歹,谁还没个老婆孩子。”那人咕哝着,倒头又睡。只儿豁阿歹无可奈何地叹道:“完了,泰赤乌部算气数已尽了!”
锁儿罕失刺走过来,只儿豁阿歹惊问:“什么人?”
“是我,捅马乳的锁儿罕失刺。你来,我有很紧要的事要告诉你。”锁儿罕失刺拉着只儿豁阿歹走了。
者勒蔑将桶放倒,滚动前进。接近古列延时,两个熟睡的人挡住了他的去路。他一不小心碰到两人的脚上,一人不耐烦地责备对方:“你干什么蹬我的脚?”
对方也生气了:“你讲不讲理,是你蹬了我的脚!”
“哎呀,烦死人了!”
两个人都把脚缩了回去,者勒蔑从空当里将桶推了出去。一个人一伸腿碰到了他,他一惊,抱起桶,翻过牛车跳了出去,快速向土包处的阔台奔跑。
那个泰赤乌人坐了起来,问:“谁?”
另一个也惊醒了:“怎么回事?”
两人看了看似乎明白了,又看看左右疏疏落落的车阵,低声说:“都逃走了。”
“咱们也别挺着了。”
“嗯,带上老婆孩子逃吧。”
两人从车阵里抽出自己的车。
者勒蔑回到铁木真的大帐,一勺一勺地给铁木真喂加水的干酪。窝阔台用手帕擦拭父亲嘴边的余液。
木华黎走进来轻声问:“可汗喝了?”
“喝了三次才喝下一碗对水的干酪。”窝阔台答道。
“差不多了,还有一个时辰天就亮了,你们也睡一会儿吧。”
木华黎走出去,者勒蔑对窝阔台说:“窝阔台,你睡吧。”
“者勒蔑叔叔,父亲没事了,您也打个盹儿吧。”
者勒蔑笑了笑:“我,我可以再熬上三天三夜。”
窝阔台打着哈欠,他掐了掐额角,晃了晃头,看见者勒蔑已经闭眼睡去,嘴角流下了口涎。窝阔台笑了,他振振精神把衣服给赤膊的者勒蔑披上。
已经到了后半夜。脱朵跑进了塔里忽台的帐篷,气急败坏地说:“首领,快起来!”
塔里忽台慌忙爬起,问:“怎么了,脱朵?”
脱朵哭丧着脸说:“糟了,我们的人差不多都跑光了!”
塔里忽台大吃一惊,哆哆嗦嗦地跑出大帐。
月光之下的古列延已经布不成阵了,人也逃亡大半。肥胖的塔里忽台一下子瘫软在地上:“脱朵,快扶我起来,套车,走。”
脱朵往后退了几步,转身跑开,跨上自己的战马,逃走了。
塔里忽台大骂:“脱朵,你这条狡猾的狐狸,我待你不薄,你竟敢扔下我自己逃命!”
纳牙阿驱车而过:“首领,快上车!”
塔里忽台上了纳牙阿的勒勒车。
四
天色已经微明,铁木真在自己的营帐中慢慢醒过来了。铁木真的脑海里出现了幻觉:他好像在大沙漠里跋涉着,吃力地登上一座沙丘,望见沙丘下海市蜃楼般的草地、溪流、湖水,他兴奋地跑了下去,掬起一捧水欲喝,漏空了,又掬起一捧水欲喝,又漏尽了……他头一扭,疼醒了,“哦!”
窝阔台和者勒蔑像被弹起一样扑到他面前,者勒蔑披在身上的衣服落到了地上,也没有发觉,惊喜地问:“可汗,您醒了?”
“渴。”
者勒蔑倒了一碗奶酪过来送到铁木真嘴边,铁木真接过去,自己大口大口地喝起来:“啊,真好!”低头发现满地泥泞,问:“你们怎么把大帐扎在泥地上了?”
“父汗,那是您的血。”窝阔台解释道:“您昨天被箭射中了脖子上的血脉,者勒蔑叔叔用嘴吸出一块块淤血吐在地上了。”
者勒蔑笑了笑说:“有的来不及吐,我也没有请示可汗,就给咽肚子里了。嘿嘿!”
“谢谢你!”铁木真舒心地笑了,忽然看到者勒蔑赤身露体,吃惊地问:“呃,你怎么还光着身子?”
“啊,这是我到泰赤乌营地偷这桶干酪的时候脱下来的,方才实在太困,喂完了你一碗加水的干酪没顾上穿,就睡了,啊——嚏!”窝阔台笑了。
“啊,我记起来了,我是要过水喝。”铁木真又打量了一下正在穿衣服的者勒蔑问:“你一个人去了泰赤乌的营地,如果被塔里忽台捉住,会不会向敌人透露我的伤情呢?”
“我?”者勒蔑一片忠心,反而受到可汗的怀疑,未免有些委屈,一时语塞,喉头咕噜咕噜上下直动,说不出话来。
窝阔台赶紧解释道:“者勒蔑叔叔是故意把衣服脱掉的。他说,如果被敌人捉住了,他就说,‘因为要投降泰赤乌部,被铁木真发现了,要杀我,刚刚脱光了我的上衣,还没等他们剥掉我裤子的时候,被我挣脱,逃了出来,所以才光着膀子来投奔你们。’”
者勒蔑这才缓过神来:“我想他们会相信的,也许会拿衣服给我穿,热情接待我,然后我再偷出奶酪跑回来。反正,对他们来说这桶干酪算不了什么,可是对我们来说,这就是可汗的性命啊!”
“哦,者勒蔑,”铁木真十分感动,“我没有看错你这个打铁的,没有白白任命你为众人之长。过去蔑儿乞人将我们包围在不儿罕山时,你曾救我性命;如今我中箭受伤,你又亲口吸出淤血,救我苏醒;我口喝难忍,你又舍生忘死寻来奶酪给我饮用,使我恢复体力,心中开豁。你对我有三次大恩!你如此忠心,我会铭记在心,永远也不会忘怀的!”
者勒蔑跪地叩头:“可汗!”他抬起头来时,刚强乐观的汉子满脸已是热泪纵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