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外有隐隐的诵经声传来,我如往常一般躺在架子上,无聊地叹了一声,“这都几百年过去了,能不能有点儿新鲜的东西啊!”
恍惚间有一只手握住了我,我知道那只手,是寺庙这一届的主持的,他的手常年握着经传,所以每一次拿起我都是小心翼翼的。我想肯定又要被拿去放在那些慕名前来观看的人面前了,哎,还是不新鲜,没有你的世界真是没什么意思。
我只记得有你的世界,那天你接过我,细细打量,手掌轻抚我的纹路,笑着说:“世上怎么会有如此精美的宋锦!赠与我岂非夺人所爱?”
送我来的人作揖道:“还望白侍郎莫要推辞,这世上大抵只有白侍郎才配得上这绝世的宋锦。且不说白侍郎才高八斗,就说这居士相的美名,虽是宰官身,却念佛看经,是个佛门中再来人,就应当配这匹宋锦。听闻它是有佛缘的。”
往后我便躺在了你的书房里,日日见你也不觉得厌烦。
你伏案写字时,我便细细地看你的侧颜,你说,世上怎么会有如你这般百看不厌的人呢?
你作画时,我便想,何时我才能出现在你的画中,被你用笔温柔地描绘。
你念佛时,我便静静地听木鱼声,觉着这世间的万千繁华都抵不过这缕缕檀香。
……
原以为我至少能陪你从少年到耄耋,就这样岁月静好,世事无忧。但,这世间多少事终究不能如愿。
我记得你的叹息,你说:“愿佛祖冥佑,让家母早日康复,弟子将手写《金刚般若经》百卷,散施于各寺宇处。”
你将我取下,包住了一本还残留着你的气味的《金刚般若经》,就这样被带离了你,此去不知是万里之遥,此生再也无法相见。
我第一次痛恨自己是一匹宋锦,痛恨自己没有能力选择留在你身边,若我能离开本体,天上地下我都要追随你而去。
可是我不能,我还只是一匹有意识的锦缎而已……
如今七百年已经过去了,我的修为已足够支撑我追随你,但,这天上地下怎么都找寻不到你的声影。
白乐天,现在我只能守护这仅剩的一卷属于你的经传,守护你残存的一丝气息,这样千百年后,或许还能再见你一面。
我被捧出了厢房,没有意料之中的瞻仰之人,而是被交给了一名唤辨悟的僧人,主持打开外层精美的宋锦,里面是看上去平淡无奇的《金刚般若经》,因多年不经裱褙,纸张都有好些脱落了。
那主持叹气道:“这可是传名的宝物,如此零落了,你且拿去换些米来,大家度过这个荒年才好啊。“
那辨悟应了,主持还是不放心,“要拜托之人藏放地好些,不要脱落了才好,等来年我们再去赎回来。”
那辨悟一一应了,便带着那经传坐船过湖,来到了相府。
与那相府的都管聊了一会儿,便留下我们,带着五十石米回去了。那都管原也不是什么很懂佛经的人,只是看着后面有那许多的知名人士的留名,更直接的原因便是,其中有他主人——相国公留下的名字。我见他将我们仔细地放了,也就没多少情绪,毕竟不能让那一庙的僧人守着我们活活饿死吧。
只是这里寂静地出奇,听不见梵声倒让我不习惯了,仿佛日子一久一些记忆就不真实了,我似乎没有包着你亲手所书的经传,你似乎也不曾出现过。
这样的日子快把我逼疯了,五个月后还不见那些僧人们来赎回我们,我便有些等不及了
我附在账簿上,待相国夫人来翻阅账簿之时,我便使了个法,让她留意到抵当了五十石米的那一条。果然她发现是相国公提起过的《金刚般若经》,她本是一个乐善好施的善人,见寺院穷困至此,心生不忍,便当那五十石米是她斋僧的了,将这《金刚般若经》便要归还给寺庙。
我终于安心了,真好,还是寺庙适合想念你。
那辨悟来了,千恩万谢地将我们捧走。
依旧是坐船过湖。
在船上,辨悟便将此事与船上的人一一说了。众人却是不信,一定要辨悟打开包袱将这么值钱的经卷取出来看一下。辨悟见大家都是些乡村父老,料也不识字,没得亵渎了这古物,便百般推辞。这时有一个叫黄撮空的,听出了辨悟的弦外之音,便不服道:“师父出言太欺人,当我们不认识那白侍郎么?”
我一听到白侍郎马上就精神了,仔细地听着,那人接着说:“我却知道,他叫白乐天,《千家诗》上有他的诗。我们今日同船也是缘分,大家也沾点佛缘看看古迹啊。”
船上的众人一听,都开始起哄。
我开始有点埋怨他了,瞎显摆什么,这下好了,看你怎么应付。你的手迹岂是这些个山野粗人可以随便看的?
那辨悟拗不过大家,只得将我们取了出来。我心里那个气啊!恨不得带着怀里的经传私逃。
这里辨悟刚翻开第一页,不知从哪里刮来一阵旋风,将头首的那一页给刮走了,这在船在湖面上漂着,四处不见陆地,绕是船上这许多人也没有抓住那一张纸。那辨悟捂着剩余的经卷欲哭无泪。
我正在气头上,怄气不想管。眼睁睁的看着它飞远。
待它飞到再也看不见时,我却不知怎得,忽然想起乐天的笑容,明媚如冬日的阳光。我开始生自己的气,这护了几百年的经传怎么能就这样随它流散呢?那可是乐天的手迹。
我也不管船上的众人如何,只一心追那飘散的一页。
茫茫湖面都找寻不到它的踪迹,我越找越急,也越懊恼。
就在我要哭出来的时候,我看到了它,正躺在一家草舍前。我喜极而泣,正准备去将它带回。却在看到推门而出的老者,一瞬间犹豫了,他,长得好像一个人……或许,是它找到了他吧。
我施法让那张纸发光,生怕他错过,生怕他不在意。
果然那老者非常惊喜,捧过那张纸,跪在地上,说着佛祖显灵,佛祖显灵云云
我微笑着看着他,或许是佛祖显灵吧,我守候了七百年的心愿,或许佛祖要成全我了吧……
我回到了寺庙,既然已经等了七百年,那么,我愿意再等等,等冬日的暖阳出现。或许,不远了吧。
那辨悟没有说他遗失了首页之事,主持光顾着欢喜,也没有看。我又回到了熟悉的厢房,听着熟悉的梵音,闻着檀香,嗯……是你的气息。
又过了很久,久到我都快忘记曾经出现过的微渺的希望。
那日,我正在熟睡,忽然被拿起,这不是熟悉的主持的手,而是辨悟的手,匆匆地将我们从厢房内取出,昼夜兼程地带着我们过湖。
我感觉肯定是出事了,想出去一探究竟,但是又实在放心不下,这种情况我一旦离开,说不定会发生什么,且看看吧,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没有人可以伤害我怀里的经卷!
不多久,有衙役击梆,便有人从辨悟的手里接过我们,将我们一路带到了内殿。周围的人吵吵嚷嚷地都围过来看
“怎么这般模样?零零落落的,我道这价值千金的该是何等金碧辉煌的模样,没承想,竟是这般晦暗。”
“就是了,倒是难为了太守这般地费心机弄到手。”
那名头戴官帽的应该就是太守了,满脸的奸相,:“莫吵,待我看看字迹。”
那人伏下身子,认真地翻阅起来。
我大概也是知道发生了什么,乐天的字迹肯定有人觊觎,这太守应该就是其中一个,费尽心机手腕地将经卷弄到了手。
我鄙夷地看着他的嘴脸,随你吧,只要有我在,今天晚上经卷就要回到寺庙去。
那太守看着看着就笑了,:“就算它是个古迹,但是不全也没什么大用处,说什么价值千金,也就是传闻罢了,白费了这许多的心机。来人,将那些和尚都放出来吧,把这经卷也一并还给他们。”
得嘞,不用我费心机了,原来早有安排,从遗失掉首页开始,便已经安排好了。
于是,主持和几个僧人从牢狱里出来,欢天喜地地带着我们回寺庙。
船行到湖中间,湖还是上次的湖,只是天色已经黑了。忽然间风雨大作,辨不清方向。我呆在船舱里,任外面风雨飘摇,我却异常安心,并且没来由得有些兴奋。
不知过了多久,风停雨歇。黑暗中不辨方向,却远远看到远处一道火光冲天,于是主持叫船家只管超光亮处摇去。来到火光处有一间草舍,草舍内只有一站摇曳的烛火,以及隐隐的木鱼声。
辨悟留众人在船上,自行去屋内打探,看看是否可以借宿一宿。
没一会儿,辨悟惊喜地来回禀主持。
“不仅投了主人,并且有一件奇事!师父来便知道了。”
于是一行人便下船来到了草舍,只见那墙上粘着的赫然是遗失的《金刚般若经》首页!
于是众人将这纸的来历向老者道明,老者也不隐瞒,将捡到此纸的事情一一说了。
二刻拍案惊奇原文:“奉茶已毕,老者道:“老汉姓姚,是此间渔人。幼年不曾读书,从不识字,只靠着鱼虾为生。后来中年,家事尽可度日了,听得长者们说因果,自悔作业太多,有心修行。只为不识一字,难以念经,因此自恨。凡见字纸,必加爱惜,不敢作践,如此多年。前年某月某日晚间,忽然风飘甚么物件下来,到于门首。老汉望去,只看见一道火光落地,拾将起来,却是张字纸。老汉惊异,料道多年宝惜字纸,今日见此光怪,必有奇处,不敢亵渎,将来粘在壁间,时常顶礼。后来有个道人到此见了,对老汉道:“此《金刚经》首叶,若是要念全经,我当教汝。”遂手出一卷,教老汉念诵一遍,老汉随口念过,心中豁然,就把经中字一认得。以后日渐增加,今颇能遍历诸经了。记得道人临别时,指着此纸道:善守此幅,必有后果。老汉一发不敢息慢,每念诵时,必先顶礼。今两位一见,共相惊异,必是晓得此纸的来历了。
我什么都没听见,只听到他说有个道人,手出一卷,一个道人,并且能手出一卷?
主持还在与老者聊这可能是天意,是上天早就料到了会有贪心太守这一节,所以先失去首页,到时为了完满。云云
我都没有听,只是痴痴地望着那老者,他想必,是见过你了吧。
你还在这里吗?离我这么近,却又那么远。
是夜,我潜入老者的梦里,希望能寻到关于你的细碎片段。却没承想,见到了我想念了七百年的你。
大概是近乡情更怯,我躲在角落里,不敢动弹。就这样看着他,看他来跟老者说了一通话,然后转身,眼看就要消失了。
此去不知又是几个七百年,我忽然生出了勇气,呼地站了出来。
“白侍郎!”
那人在漫天白云里笑着回头,我有点不知所措,幻想了七百年的相遇,幻想了无数想说的话,此刻全都不见了,大脑只余一片空白。
我呆呆地看着他走近我,我慌乱地退了一步。
“那个……好久不见。”
“嗯,七百年三个月零十七天了。”
“那个……我将它保护地很好。“
“嗯,我知道。”
“那个……我……”
“我都知道。“
“哈?等一下!”
“不然你一个小妖怎么可能在佛门重地安全地待上七百年?”
我忽然就哭了,“你都知道?你都知道!那为何不来?我怎么都找不到你,你可知道我有多想……”
还没等我说完,就被拥进了一个温暖的怀抱,“笨蛋,我这不是来了么?”
“我……好吧,那我便原谅你迟到的这七百年!”
“你以为是我不来见你吗?我何尝不是在等,七百年呐!从我将你送入佛门的那一刻便开始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