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值正午,码头区街上人来人往。
南方的海面上传来蒸汽汽笛的轰鸣,被惊起的海鸥腾飞向蓝天白云。
正午时间,海茱萸酒吧里的顾客很少。
有几个搬运工模样的人在用啤酒杯玩骰子。
黄大虎走进酒吧,看见玩骰子的人停下来注视自己。
有人取下帽子向他点头致意。
“您……先生……阁下……先知阁下……您来了。”
何塞夫停下了擦吧台的动作,表情惊讶。
“我说过会再来的,请不要叫我先知,我也不是阁下。”
黄大虎坐在先前属于吉恩的“特殊座位”上,看见橡木桶顶的桌面,被人用刀子刻了几个孙风字。
文字的意思是:“先知曾在此显示神迹。”
不太好吧。
“那是一个顾客刻的,请……不要在意。如果你不喜欢,我可以把这些字……”
“算了,就这样吧。”
进店之前他再次查阅了门口的告示牌,最后一条,关于吉恩先生的委托已经被擦掉了。
距上次离开,目前也没有出现新的委托。
“请给我来一份薰鲱鱼,一块拉文乳酪,一杯黑麦酒。”
菜很快被端到桌上,何塞夫搓搓粗糙的手指,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松木薰烤的鲱鱼含有林木的芬芳,像是海潮声和随风舞动的松涛声的和谐结合。
拉文乳酪发酵得很好,入口有种挥之不去的浓郁乳香,让人不觉沉浸。
不过嘛,拉文乳酪太粘牙了,绝对不推荐老人家尝试呀。
“何塞夫先生,为什么你今天的菜单上没有鲜鱼啊。”
烈阳教会的信徒会在日暮节完全斋戒,整整一个礼拜都不会进食荤腥。
可距日暮节至少还有好几个月呢。
“您不知道吗?沐阳城里出乱子了,弗比斯堡管辖之下的好多城市,都出乱子啦。”
“出什么乱子啦?”
前几天,黄大虎一直在叫花子窝里发烧昏迷,对外界的事情毫无知觉。
何塞夫走到吧台后面,拿出一叠纸。
他把纸展开在桌面,铅字印刷的文字发出微微刺鼻的工业气息。
黄大虎瞥见纸上的大写字母印刷的标题,《弗比斯堡烈阳周报》。
是报纸,据说孙风国人在占领地发行了好几种报纸,黄大虎见过几种。
不过大都是在叫花子窝里,被当做床垫的稻草铺上见到的。
“您看这条新闻……乱了,真乱了,我已经有三天没有在港口市场买到像样的食材了,再这样下去……”
何塞夫翻开报纸,指向其中一条。
标题是《港口工会大罢工》。
“港口工会日前进行罢工抗议,所有的船只都被拒绝出入海港……
罢工参与者提出,弗比斯堡领地的所有港口工人,将不接受《王国印章法》,除非国会宣布该法令无效,否则罢工将无期限延迟……”
《王国印章法》……
是什么样的新法令,会让港口的工人们起来集体罢工呢。
“何塞夫先生,你知道《王国印章法》是干什么的么。”
“国会颁布的新法令,要求所有海外领地的人,必须在所有法律文件上加盖‘王权章’,否则一律视为非法文件。”
“这和港口工人有什么关系,严肃法纪,统一章程不是好事么。”
何塞夫摆摆头,
“不但是统一章程那么简单,在加盖印章的时候,地方法庭会根据文件类型不同,加收相应的税金,这种税金叫‘印章税’。
比如我这个小酒馆的经营许可,到代理总督委员会法庭那里,申请加盖印章,就需要支付5磅的税费。”
“听起来有些过分……真是的。”
颁布忽然增加在每个人头上的税收项,那的确会引起人的不满。
黄大虎分析道。
“还有更过分的,每个身份不是贵族的海外领地的公民,需要到当地法庭领取一份公民证明书,并加盖‘王权章’。
每份证明书加盖印章,需缴纳‘印章税’6先令。”
虽说南洋人船坚炮利,自称文明上进,但南洋国的朝廷嘛……
在贪得无厌这一点上,倒是和中洲各地诸侯极其相似。
各种巧立名目的税费,各类重复的徭役,重压在底层百姓的头上。
“的确很过分啊……”
黄大虎点头道。
“还有最过分的呢……”
何塞夫的表情痛苦,像遭受了一级重创似的趴在桌子上。
他翻动报纸,指着另外一条新闻中的文字。
“‘印章法’第32号条规定,在海外出身的公民,在公民证明书上加盖‘王权章’的时候,必须向法庭缴纳文书滞纳服务费。
滞纳服务费按公民当前年龄,每1周岁需补交6先令……”
6先令……也就是半磅。
黄大虎用目光搜寻玛姬,小女孩正在吧台后面清理烛台。
“玛姬……”
他发现自己喉头很堵,想说的话噎住了,他下意识拿起麦酒喝了一口。
酒很苦涩,苦到了心灵深处。
“圣主啊……玛姬就是在海外领地出生的,如果她要在公民证明书上加盖‘王权章’……
就要补交5磅的狗屁文书滞纳服务费。”
何塞夫双拳砸在桌子上,脸涨得通红。
也就是说,他为了保住自己的生计,必须支付5磅。
为了让玛姬取得合法公民身份,又得支付5磅。
10磅……即使对何塞夫这种小酒吧的主人,也不算小钱啊。
“你准备怎么办呢?”
“我哪里有这么多钱,也许我得卖掉海茱萸酒吧,这间酒吧……是以玛姬妈妈的名字取的。”
何塞夫捏紧拳头,眼中充血。
“又或者,我只能给玛姬办一个私生子证明,这样的话,可以在领取私生子证明的时候,只需要向教会一次性缴纳1磅的罚款……”
给自己的亲生女儿办私生子证明?
这……不能这样啊。
“你不可以这样做,何塞夫,玛姬是你的孩子,是你与妻子的未来和希望……一定有其他的办法。”
比如罢工抗议?
比如离开沐阳?
他们是孙风国人,离开沐阳,中洲其他地方会接纳他们吗。
找到新的安居之地可能很难,太难了,比付清10磅的“印章税”还难。
何塞夫艰难地摇头,黄大虎注意到他两鬓忽然出现的短短白发。
“所以港口的罢工就是因为这个,因为这个吃人‘印章税’……”
“是的……他们……大多数工人根本交不起所谓的‘印章税’。他们连半磅都拿不出来。
一旦失去公民身份,他们的处境,会比城里的土人……那些原住民更惨。
代练总督委员会的人会把他们驱逐出去,为其他有能力纳税的人腾出房间。”
“城里的贵族们,那些代理总督委员会的议员们,他们怎么看。
当地法庭的法官,或许可以拒绝执行这条法令。”
黄大虎看了好几本孙风国的法令书籍,像这种不合理的法令,当地法庭是有权拒绝执行的。
“不,他们不会的,他们巴不得颁布这样的法令。
对于失去公民身份的人来说,还有一条路……
就是成为贵族们的仆役,仆役属于贵族的财产,是不需要身份证明书的。”
黄大虎知道,即使在今天,仆役也不仅限于,那些在贵族府邸里做杂役的男女仆人。
还有在贵族田地里挥舞锄头的佃农,还有在灰尘飞扬的车间里工作的契约工,还有在矿洞里采掘的矿工们……
他们当中大部分都是贵族的仆役,只为了一口面包,苟营人间。
世界从来都不是底层平民的舞台,王法只是王国套在百姓脖子上的绳子。
随权贵们需要,时而放松,时而收紧……
“这不公平……”
以目前的局势,人民需要你这种人……
他想起安吉莉娅夫人说的话,目前的局势……
什么样的局势才需要行善的先知呢?
可惜我并不是无所不能的先知,不能解决“印章税”带来的问题。
“哎,是啊,国会从来没像今天这样不公平过。”
何塞夫把粗笨的手指插在头发里,凝视桌面的目光失神。
“我要走了……”
黄大虎把《弗比斯堡周报》卷起来,夹在麻布袍里面,然后掖在挂着双筒火枪的皮带上。
“拿上这个。”
他掏出一枚金币,放在何塞夫面前的桌上。
“哦……你,你可以免费在我的店里吃饭,我不能收你的钱。
你帮了我们很多,我不能收……。”
“不,这不是饭钱,请把它看成是一种善意的投资……”
黄大虎抓抓脖子后的伤疤。
“你能够告诉我,教训……教育埃德尔先生的委托人在哪么。
我决定帮帮这位小姐。”
我真的需要钱,更多的钱。
没有钱,我连自己都帮不了啊。
“艾德娜小姐住在码头区东边,她爸爸经营着一家裁缝铺,就在旧学宫路的中间。
前天她又来找过我问询委托的事,看来目前还没有人去……教育,埃德尔先生。”
“愿烈阳保佑他平安无事。”
黄大虎说完起身走了,留下对着闪闪发光金币,一脸错愕的何塞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