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玄田与百里昂分别是在青柳镇上,那是一个靠近西陲大道的小镇,他们刚到镇上,便在一家客栈住了下来。此后数日里,每天清晨大雾还未散去,在他还未起床时,百里昂就已经出了门,直到半夜才回来。
渐渐地,程玄田自个生出了负罪感,他隐约感觉出百里昂是那种大人们口中常说的是个做大事的人,而自己留下来只会是个累赘,他不愿拖累这位兄长,在镇上闲逛数日未寻得程越踪迹后,他决定不辞而别,尽管他此时已经从百里昂身上感受到了一种特殊的亲情。
那日上午起床后,不出所料百里昂早已不在房间里,他出了房间去找掌柜的拿了纸和笔,在纸上写下那两个他唯二识得的字—“走了”。
不久,他又走回那条连接着青柳镇和西陲大道的不知为何名的道路上,打算从此路返回西陲大道。
路上,他尽量做出一副镇静的样子,若有迎面而来的大人看着他,他便空空地盯过去,并做出一副随时逃跑的样子。待觉察对方只不过是出于关切的善意,或者只是单纯地好奇,他才撇过脸去继续往前走。
忽然,这时一个马车朝来他的方向而来,并最终停下在他面前,拦住了去路,坐在前头的车夫准备掀开车帘,看样子是冲的他来的。他紧张了起来,正要作势往后跑。
只见帘后出来一大人,白冠青衫,嘴边带着一摞小胡须,小胡须向他一眼望来,开口便道:“是玄田侄儿吗?”
程玄田只好停住了准备逃跑的脚步,细细打量了对方几眼,确定没见过此人,正纠结要不要作回应时,对方又再次开口。
“我是程越的朋友。”小胡须温声说着。
“程越让你来的?他在哪?”程玄田想都没想便道。
“真是玄田侄儿啊,皇天不负有心人啊,我受越兄委托前去接你,刚到你们村子,却发现村里无人,只好路上打听,逢人就问,没想到在这让我找到了。”小胡须喜悦之情溢于言表。
“那程越现在在哪?”
“啊,看我这脑袋,光高兴都糊涂了,令尊目前正在外头办事,让我先把你接来安顿好,总之你随我来,过几日就见到令尊了”。
小胡须下了马车,从袖口取出一只只剩半截的白鸟玉环,走了过来,又将那半截白鸟玉环递给了程玄田。
“我乃姚吴氏,名为子道,吴子道也,就住在你身后的青柳镇上,侄儿方便的话可以叫我子道叔,这是令尊大人交给我的信物。他说见了这个玉环你就信了,我也不知道管不管用?”说着他苦笑了起来。
程玄田接过白鸟玉环,一遍又一遍抚摸着,眼眶渐渐湿润。
太熟悉了!那确实是程玄田的那半截玉环,上面还有当初自己偷拿出来玩不小心摔出的磕印。
找着了,终于找着了,他放声大哭,宣泄着这几日的委屈。
吴子道急忙安慰程玄田,两人上了马车,马车驰向了青柳镇吴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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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柳吴氏是青柳镇四大士族之一,族人都群居在镇上东南角的吴庄里。吴庄看起来像个封闭的堡垒,密密麻麻的房屋规律地圈在四面墙里,只留有东南西北四道大门和几处偏门,四道大门接着四条大道,最终在中心祠堂处交汇,这也是士族们最普遍的家宅特征之一。
程玄田跟着吴子道从偏门进去的,进去时,吴子道同看门人点头示意。在内环道走了一会儿进了一条小道,来到了内庄,吴氏族人们见吴子道身边带着一个陌生的少年不免露出异样眼光,不过这异样的眼神只存在于他们眉头皱起的那一瞬间,很快,他们就恢复了往日与人见面时一惯的笑容,同吴子道亲切打着招呼。不同于此前,这时的程玄田尽量避开众人的眼光。
纵横交错的巷道,密密麻麻的楼宅,若是程玄田他自己在里面行走,怕是十天半个月都不定能走出来。而他内心也不由感慨:原来这就是村里人们常说的士族人生活的村子啊,果然不一样。
穿过几条鹅卵石铺成的巷道后,才到了吴子道自己的宅子,一座两层砖瓦屋宅,楼宅前是方圆数丈的小前院,前院里此时正站着一个与程玄田年纪大小一般的小女孩,小女孩一看到吴子道,立刻眉开眼笑了起来,冲吴子道喊了声“爹爹”,正要作势飞扑过去,可又瞧见了吴子道身旁的程玄田就立刻愣住了。而后才恢复了欢喜的样子,飞快地跑进屋子里。
只是那小脑袋后那对欢快扑动的小马尾在程玄田眼里像极了一对蝴蝶扇动的翅膀,好看极了。
还未等吴子道两人多走两步,小女孩拉着一个妇人又走了出来,“娘亲,是爹爹回来,爹爹回来,你看.....”
那妇人便是吴子道的结发妻子,吴贾氏。
就在这时,外头忽然进来了个人让吴子道去趟祠堂,说是吴氏族长在等他。吴子道停顿了一下,后让已经出来的妻子吴贾氏把程玄田接过去。可来人却说让程玄田也同去,吴子道脸色顿时弥漫着不安。
在去往祠堂的一路上,吴子道脸色非常沉重,青柳吴氏虽说享有整个青柳镇辖内近万户土人的供奉,可这近万户的土人供奉却已经难于维持这一家族在安定生活下家族成员日益庞大的正常运转了,自从几十年前这一任族长继任后便开始大规模缩减除本家以外的其它成员的月钱,以至于吴子道本人在他成年礼之日不得不在族长的“号召”离开故乡出外谋生,做那些父辈们眼中不体面的生计。
穿过重重的迷道,到了祠堂前广场,领路人退了出去。
此时一个老人在祠堂里正坐着,吴子道牵着程玄田走上前去。
“非吴姓者,不可进祠堂。”老人摆手阻止,面容十分坚决,不容抗拒。
吴子道只好松开程玄田,作揖恭敬道:“老族长安好。”
老族长不为所动,沉声道:“你可知我唤你来何事?”
“还请族长明示。”吴子道忐忑不安的心绪又浮了上来。
“我听说你近来跟一些见不得光的人来往,可有此事?”
吴子道大为吃惊,脸色惨白,慌张地说道:“不知族长从哪得知的这等流言,侄儿绝对没有做过半点危害家族的事情啊,这绝对是……”
老族长没有再让吴子道接着往下说,打断道:“其实他们是什么人我不想知道,你有没有跟那些人来往,也不重要。邪物也有它的能量嘛,你也知道现如今咱们吴氏已大不如前了,不然也不舍得让你们这些年轻子弟出外谋生。多条出路是好事,不过有一点你必须清楚,如果哪一天你要是被那些见不得光的东西弄脏了,你就不能姓吴了。当然要是哪一天算盘打成了,族里也会以你为荣。你可清楚?”
“侄儿明白,侄儿所做的一切自然也都是为了家族。若日后能让吴家平平安安,侄儿定当义无反顾。”吴子道像发着无比忠诚的誓言回答着。
“希望你是真的明白,别忘了有很多双眼睛在盯着你,在盯着我们吴家。你身边这个孩子,就尽量别让他出你的宅门了。小心为好。”
还未等吴子道再次回应,老族长起了身,一副盛气不衰、威严可畏的样子,从祠堂走了出来,又从吴子道面前穿插而去,直至消失在了这片幽深的建筑群中。
老族长走后,程玄田心中暗爽,只是等了片刻,见吴子道还没有准备离开的动静,便抬头看去,这不看还好,这一看令他不由心里一颤。
只见吴子道目光炯炯地盯着他,呆定的样子又似在若有所思。
程玄田正要做声,才见吴子道恢复了常态。吴子道恢复常态后,若无其事地拉过他的手来,转身往回走去。
先前吴子道同老人的谈话,虽说他并不是很明白二人话里话外的意思,但能意识到那位老族长并不喜欢自己的出现,如今吴子道又出现这一怪异的举动,着实令他更加不安,思来想去,他作出了一副为难的样子,开口说道:“子道叔,要不我还是走吧,我可以在外面等程越回来。”
“刚才是不是吓到你了,老人家都喜欢吓小孩子,不用放在心上。你就安心在叔家住着,等令尊回来接你,好不好?”吴子道温和地说道。
或许是偏僻乡村生活的影响,不得不说,此刻的吴子道更像一个亲切的长辈,程玄田更是从对方的身上看到了程越的影子,只不过温文尔雅只是程越的表面,程氏越是不可能这样对他的。
他心里生了愧意,自觉得是误会了对方,方才那一幕只不过是自己的错觉。
思定后,他重重地点了头。“好!”
回到吴子道住宅,已接近午正了。暗夜即将来临,饭桌上点上了蜡烛。
吴贾氏先是从一雕花木制饭器中盛出了三碗饭,一碗丈夫,一碗女儿,一碗则放在自己桌前,之后又从另一小饭器盛出两碗来分给了小儿子吴尚康和程玄田。不知怎么,吴贾氏在递给程玄田时却是朝吴子道嗔了一眼。
程玄田虽不理解这两个不同饭器的用意,但明白客随主便,不好开口,便忍住没问。
可当他下口用饭,米饭入喉,却有一股腥臭的怪味直直地往脑袋上冲。这什么东西!他着实无法忍受,米粒一股脑儿便都喷吐了出去,前方的菜肴和对面的吴贾氏自然被喷了一身。
吴贾氏黑着脸,一边扒落身上沾得到处都是的饭粒,一边十分不满地嚷嚷道:“怎么搞的?怎么搞的?知道这东西有多贵吗?”
趁着说话的功夫,她还偷偷瞄了丈夫一眼,只却见吴子道没有表现出对程玄田有丝毫责怪的意思,反而温声问道:“怎么,玄田侄儿以前没吃过这种米吗?”
程玄田无辜地摇了摇头。
吴子道见此顿时陷入了沉思。
吴贾氏开始收拾起了饭桌的盘碗,准备重新做一桌饭菜,除了对此状漠不关心的吴尚康还就着干饭津津有味地吃着,众人都早早放下筷子。
程玄田局促不安,过了好一会儿,才站起身来同吴贾氏道歉。
“对不起,婶婶。”
吴贾氏只是抬了一眼,眼中仍有怨气,随后冷漠端起碗盘离开了正堂。
程玄田一人失落落地站在原地,忽而暼见吴竹菀正嘲弄般地朝他做着鬼脸,惹得他一阵脸红。回过神来的吴子道见状弯着食指敲了一响女儿的小脑袋以示惩戒。
吴竹菀一脸不服,朝父亲冷哼了声。在听到厨房处传来母亲的唤声后,赶忙起身端起饭桌剩下的盘子拔脚就跑。
“跑什么跑,跟你说过多少遍了,女孩子的要轻足得体,你这个鬼样子成何体统!”
听到身后父亲的训斥声,吴季菀立刻停了下来,凶凶地转过来朝父亲又哼了一声,才又跑开了。
吴子道摇头哀叹。
程玄田心里却蓦然泛起羡慕之意。
不久后饭桌重新上了饭菜,程玄田自然也不再吃那充斥着怪味的米饭了。
午饭用完后,程玄田本打算托吴子道给百里昂口信告知自己的现况,可想起了百里昂曾要求自己不得将他们相遇的事情告诉别人。若是请求吴子道就报信的话,这就有违自己之前的诺言。思来想去,他打算自己去同百里昂说,可没成想吴子道却要问他出门缘由,若是购置物件他吴子道代劳即可。程玄田自然说不上缘故,只能乖乖地待在吴子道家中。
一来数日,虽说在这里衣食无忧,但心中烦闷。这一日,程玄田出了二楼的房间,下到一楼,吴子道和吴贾氏正在争吵,他们二人注意到他后也都闭上嘴,不欢而散开。
他来到了屋宅前的院子,看到这只有一亩三分地大小的天空,希望着程越赶紧来,好马上离开吴宅。
此时吴竹菀也出了屋子,蹦蹦跳跳地从程玄田身边跑了过去,忽而又停了脚步,回过头,怯怯地看着程玄田,眨着那双乌黑漆亮的大眼睛,问道:“要不要一块出去玩?”
程玄田摇了摇头,“他们不给我出去。”
吴竹菀毫不在意程玄田的话,回过身来,拉着程玄田就往外头跑。“没事,我带你去。”
…………
当天傍晚,吴子道在得知女儿带程玄田出门玩耍后好好地训斥了一顿,可只要他这个女儿委屈地在耳边说一句,“好啦,我知道啦,爹爹不喜欢我啦,哼”
吴子道的心就软下来了,也不再干预…
此后几乎每次吴竹菀总会带着玄田逍一起。在与吴竹菀相伴时,程玄田完全忘却了烦恼,恢复了他这个年纪该有的快乐无忧的天性,似乎每天都是值得期待的一天,迫切离开吴宅的想法也渐渐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