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晁盖见刘唐所说不似作伪,已信了他八九分,只是前番这厮假装是自己外甥,倒是眼也不眨,轻而易举便骗过雷横那厮,终究是有些担心。他想了一会,便往村中学堂去。
学堂里先生正在检查背书,只是他的方法与一般的教书先生有些个不同,不是让学童一个一个的背,而是仿照古时军制,把蒙童们按学业分为四个伍,并指定伍长,由伍长负责检查本伍的人背书。他则倒背着手悠闲的在学堂走来走去。虽是这么多人背不同的书,声音嘈杂,但只要有没背好,伍长却放过了的,他都能听出来。等所有人都背完了,他便把那些没背好书的点起来,每个人哪里背错了,都说的分毫不差,令学子们万分惊服,没有一个敢偷奸耍滑的。这样就可以有更多的时间用来讲解精要。
那教书先生生得眉清目秀,面白须长,一副秀才打扮,戴一顶齐眉头巾,穿一领黑衫,腰系一条褐色腰带,正是智多星吴用。
晁盖见他正忙,便立在窗外听。有个蒙童发现了,报与吴用。吴用倒背着手,施施然走出来。
晁盖把刘唐之事简略说了一遍,又道:“那刘唐倒不像个江湖骗子,此等机密事他能得知,想来也是有几分本领。此事缘法凑巧,不可错过,还请先生到庄中商议。”
吴用还至学堂,吩咐道:“先生今日有事,权放一日假。回去把今日教的书背熟了,背不熟的打板子!”那一众蒙童雀跃去了,吴用拽上学堂门,用锁锁了,同晁盖往晁家庄上行来。
吴用见路上还没有行人,便问道:“此事不知哥哥如何打算?有个定调,我可详加计议。”
晁盖道:“虽然那刘唐来的蹊跷,但也不算意外。以前也有许多人来我这里,想一同做些黑道生意。只是这生辰纲价值十万贯,不是个小数目。但此事按我打算,先做好生辰纲能来的准备。若是真的来了,我们就去取;若是不来,无非白忙活一场,也没什么损失。”
吴用挠了挠脖子上一个蚊子叮的包,歪着头道:“那就从冠州、东昌府、阳谷、寿张一线布下耳目;等发现后,先使一波人去,探探那杨志的本领;然后再根据他本领高低,准备周全下手。”
晁盖道:“生辰纲那么多担子,不可能全走小路,只在十几处紧要路口布耳目的话,靠庄上庄客便够了;试探杨志本领却当如何,按那刘唐所说,他武艺高超,只怕我得亲自前去,又怕打草惊蛇。”
吴用道:“未知杨志底细,兄长不可轻易上阵。不如与那刘唐同去,让刘唐试探,哥哥暗中观察,也为后援。不由得刘唐不出力,即便折了他,也无损大事。若是怕打草惊蛇的话,扮作小伙强人,胡乱起个名头,诸如阳谷双霸之类,想也能瞒过。”
晁盖听了皱起眉头道:“我等不能不讲义气,若真折了刘唐,我拼了自己的性命,死也得救他回来。”
吴用说道:“若他真能一二千马军中来去,定不会折。他自夸在先,怪不得我们。”
“江湖人好颜面,有一说做三,互相抬轿子说成十,也在情理之中。”
见晁盖语气坚定,吴用没有继续劝说,只道:“哥哥说的有理,人家都说我是智多星,不外乎如此。若是哥哥担心,就再找一个技击高强的人同去。”
“然后如何下手?”晁盖问道。
“待探得杨志底细,才好谋划。只找合适地方见机行事,或下药,或埋伏、或偷袭,或水战,总有办法。”
吴用顿了一顿,接着道:“下手地方却不好找,首先要人烟稀少,离各州县官军都远;其实要方便埋伏、撤退,万一失手,逃起来好逃。”
晁盖道:“那刘唐倒好似个地理熟的,不妨问了他来。先生见他时多加小心,把假戏做足一点。”
“做什么假戏?”吴用奇道。
“那刘唐说时,有几个心腹庄客也在,我只装作不信,把刘唐绑起来了,行事时便一并把那几人瞒了去。”晁盖笑道。
吴用皱了皱眉头:“哥哥既然说是心腹,应该也是可靠的。但这等大事面前,毕竟不如你我这般交情。不如找些由头,打发他们或送信或运货,行个远路,几个月之后才能回来——这对他们也未必算坏事。”
“先生所言有理,我稍后就去安排。”
二人一边说一边往回走,待来到晁盖庄上柴房,晁盖把那几个庄客支远了,和吴用二人进来看刘唐。
晁盖见刘唐仍是一副气鼓鼓的模样,道:“刘唐兄弟,我给你赔礼来了。”
刘唐没好气道:“哼,你不是说我是骗子吗,我可当不起。”
“刘唐兄弟,我不是不信你,只是怕走露了风声。”晁盖说着,就给刘唐解绳索。他一边解一边把刚才与吴用商议的低声说了一遍,又问刘唐,何处下手最好。
刘唐活动活动筋骨,伸出三个手指头道:“我一路行来,粗略看了,有三个地方可下手,一个是冠州枯树山,一个是阳谷县独龙山,一个是寿张县野云渡。这几个地方虽是偏远的,但都是商路要地,只要我等做的周密,除非生辰纲会飞,不能过了去。”
晁盖道:“冠州和阳谷太远,人生地不熟,便还是在寿张野云渡吧,若真是错过了,也只能说老贼气数未尽,不可强求。”
三人沉思半晌,晁盖又问:“动手之人要如何?”
吴用道:“却得先看天王事后如何打算。若是事后找个山头落草,便倚多为胜,人多一些。若是想事后还在庄中快活过日子,便人越少越好。”
晁盖道:“乱世未至,落草还是暂且不必了。”
“这便麻烦,人多容易走露风声,做不得;人少力量不够,只怕不是那杨志对手,也做不得。那杨志外号青面兽,应该好认,庄上庄客,做耳目时只让他们盯紧了脸上有青色胎记的人,别的都瞒着。然而动手之人,却不能也瞒着,这便容易走露风声。”吴用道。
“如今只有天王哥哥、吴先生与小弟三人,这件事如何弄?那杨志听人说是个一能敌百的,我还不服气,曾装作无意撞过他一次,肩膀生痛。”
“他结果如何?”晁盖急忙问道。
“他骨头极硬,远比一般技击之人要硬的多。”
晁盖握拳擂了刘唐肩膀两拳,脸上有些变色。见吴用不解,晁盖解释道:“技击到了一定境界之后,筋骨异常结实,即使表面上看不出来,只要一推一撞,便能察觉。刘唐兄弟肩膀硬如磐石,他有心算无心,先行发力去撞杨志,如果还生痛的话,那杨志定是一能敌百的境界中的还要靠上的好手。”
“料敌从宽总不会有错。便是天王哥哥与吴先生十分了得,只怕也担负不下这段事。”刘唐道。
吴用道:“我技击低微,勉强防身,不说也罢;天王哥哥是一能敌五六十的;刘唐贤弟武艺如何?只要实话实话,莫再说什么一二千马军之类。”
刘唐老老实实道:“小弟不敢扯谎,一人只能敌六七十,再多就不行了。”
晁盖估摸了一下,道:“料敌从宽,再有两个一能敌三四十的好汉,最不济也能与杨志打平。想要稳妥胜他,还需再来两个。”
吴用眼睛一亮,笑道:“若是能智取,何须强攻?既然要在野云渡行事,寻些熟悉水战的好汉岂不省事?”
晁盖想了想,道:“先生此言有理。此往北去数十里,有三个水战高手,义胆包身,武艺出众,敢赴汤蹈火,同死同生,义气最重。只要得了这三个人,就能了结这件事。”
吴用道:“这三个是什么样人?姓甚名谁?何处居住?
晁盖道:“那三人住在济州梁山泊边的石碣村,日常靠附近泊子里打鱼为生,也曾在水路上做私商。他们都姓阮,是亲弟兄三个,一个唤做立地太岁阮小二,一个唤做短命二郎阮小五,一个唤做活阎罗阮小七。这三个是亲弟兄,真有义气,都是好男子,可谋大事。我和他们已有二三年不曾相见。若得此三人,大事或成。”
吴用拈指道:“如此便有了六人,基本够了,多也无用。等等,说起石碣村,还有一人,若是有他,可保后路无忧。”
“不知先生说的是何人?”
“说的是旱地忽律朱贵。他在离石碣村不远的李家道口开酒店,招接四方好汉。要投梁山泊入伙的,须是先投奔他。若是万一事发,惹怒蔡京老贼,必有大股官军来捉我们。这附近只有梁山泊有水泊天险可供躲藏,别的小山头落脚不得。”
“我听说梁山泊之主王伦是个心胸狭隘的,未见能容得我等。”
“所以才越发显的那朱贵关键,他若不引见我们上梁山,连王伦都未必见得到。若是与他交好,只要朱贵送我们上了山,即便王伦不容我们入伙,我们送他些金毅,在梁山上托庇几天总是无碍。”
“先生说的有理。只是我等与他并未有交情。”晁盖道。
“他有个嫡亲兄弟,姓朱名富,在沂水县开酒馆,与我曾有过一面之缘。小生愿意去找朱富邀他兄弟二人一并夺那生辰纲。”
晁盖思忖一阵,道:“既然是一面之缘的交情,不如我亲自去邀,这样才显得诚心。”
吴用道:“刘唐兄弟不宜再出现在庄上,待会天王不如假装撵了他出去,而后在村外与我汇合,一起去石碣村去邀那阮家三兄弟入伙。”
“好,不管能否邀动朱富,我三日之内,都会赶到石碣村,再一起商议。”
吴用、刘唐都点头称事,晁盖便唤来庄客:“这厮全是不尽不实的言语,却是来诓骗我。幸好被先生言语试探出来,你们将这厮赶出庄去。”
刘唐装着不舍的样子,就是不走,几个庄客哪里由得他纷说,只架了出去,扔到门外。刘唐喃喃骂了一句,往村后去了。
晁盖和吴用来到书房,分别作书一封,晁盖写了与阮氏三兄弟的信与吴用,吴用写了与朱富的信给晁盖。而后吴用告辞而去。
此时几个庄客回来复命,晁盖道:“我昨日做了一个梦,梦见北斗七星,直坠在我屋脊上。斗柄上另有一颗小星,化道白光去了。我想星照本家,只怕不利。听人说江西龙虎山张天师算卦最灵,你几人便带了金银去替我求他。只是为显心诚,一路全需步行,不可走马,除非渡江,也不可乘船。”几个人收拾了行李,自去龙虎山。
晁盖目送那几个庄客出了门,便命人备了马,收拾个小包裹,上马往沂水县去了。
吴用身上穿戴行不得远路,便先去学堂换了草鞋,提了行李,在村外与刘唐会合。二人直奔石碣村而来。
吴用对刘唐还是不太放心,路上问他道:“杨志暗度陈仓的计策你是如何得知的?”
刘唐早就思量好了,只说道:“实是机缘巧合,我有一个飞贼知交,端阳那天晚上恰好在梁中书府上行窃,被他无意中听到。”
“你那知交姓甚名谁,现在何处?”
“姓钱名时,幽州人氏,没什么名气,已经故去了。”刘唐这是把时迁的名字倒过来,编造成钱时。幽州地处辽国境内,去那里对大多数宋人来说,都是难如的登天。
“噢,是如何过世的?”
“那日他听得这个消息后,便来找我。我二人商量之后,一同来寻晁天王。赶路的时候,不小心跌下山崖。等我好不容易入到山崖下,他已经断了气。我便把他埋在了一个半塌的山洞里。”刘唐一边说,一边心里暗暗得意:人已跌死了,又是半塌的山洞,将来就算是去那找尸体,就随便找个山崖,说全塌了。
吴用心里盘算道:“他骗我们,自己也没什么好处,可以信他。日后可叫晁天王派人去东滁州那里打听打听这人的来路。”
随后无话,二人专心赶路,当日黄昏时便到了石碣村的村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