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说杨志别了林冲,沿着东山路,投汴京来。路上免不得饥食渴饮,夜住晓行。不数日,杨志已到汴京,见天色还早,便直接去抱月楼的拜月阁寻职方副使高世德。
前文曾有过交待,抱月楼是职方司暗中开设的酒楼,只为往来联络方便。高世德对外宣称把那酒楼整个买了下来,平日里不在殿帅府时便在抱月楼宿歇。拜月阁是抱月楼第一等的雅阁,隔窗不远便能看到青楼楚馆云集的金环巷,能看见那些青楼女子们起居,因此高世德十次来有八次在那阁子里。
杨志那日运气不错,恰好正值高世德在拜月阁一个人吃酒。见杨志寻过来,高世德唤人重开席面。或许是人手不够的缘故,楼里的厨子上来帮忙布菜,身上带着浓重的油烟气。
高世德心情正好,却是宋江那里捷报纷来。宋江江湖名声传开之后,四下好汉闻他名声,多有前来相会,宋江都好生接纳,那些好汉再传扬出去,又有更多人前来,周而复始,便如滚雪球一般,让宋江赚下不小名声。
为何说无欲则刚?无欲则无所求,无所求则自圆满,自圆满则无破绽。世间好汉虽多,真正无欲则刚的极少。宋江对症下药,见那好名的,便以义动之;那爱钱的,便以利诱之;那怕死的,便以武逼之。如此这般,按他自己密报,就有清风山、芒砀山、饮马川、黄门山、枯树山、白虎山、桃花山、二龙山、对影山、登云山、沂岭、枪杆岭、独龙山、蜈蚣岭、伞盖山、十字坡、赤松林、紫金山、抱犊崮、野云渡、白沙坞等大大小小几十个位置险要之地的土匪要么已有得力人手派了人去,要么正在谋划。高世德想来,纵有水分,一半应也是有的,因此高兴。
待高世德见了杨志,听了林冲上梁山的消息,有喜有怒。他自上次得了林冲消息,遍访军中山东籍贯的人打听了,已知林冲所言非虚:那梁山泊险要,水路四通八达,若真有大股土匪坐船侵扰四处州县,路上官军即便得胜,土匪坐船逃走,官军水军孱弱,追之不及,已先立于不败之地。林冲成功卧底,这是喜事。
怒的是这杨志与林冲这番见面,虽然事发偶然,可总是不太谨慎。不过这源头要怪自己,当初不该让二人知道互相的身份。
高世德官场历练多年,早就喜怒不行于色,是以没让杨志看出来。他知林冲与杨志已经见过面,多说无益,重点还是要放在将来。于是高世德大大褒奖林冲一番,当着杨志的面与林冲记下大功。
林冲没入职方司之前,是在殿帅府任禁军教头。虽然他武艺高强,名声远扬,但论起官阶来,只是无品的军吏,与军官有天壤之别。自林冲加入职方司后,高世德暗中许诺日后将他转为军官,不然单凭什么忠君爱民,难叫林冲去落草当卧底。
职方司衙门因事属机密,天子给了高世德很大的权柄,选官一权便是。既然林冲已经成功落草,便到了兑现部分赏格的时候。
高世德当着杨志的面走到室内一个柜子前。那柜子封着一把铜簧片锁,锁上设有四个转轮,每个转轮上刻了四个字,一共十六个字。锁芯柱上设有凸起的牙障,与转轮槽口相对。那四个转轮上的字句,必须按顺序输入正确的文字,才能开启机簧,打开柜子。
高世德心中默念了几句诗,把转轮转了,拿出一个册子来。待翻到林冲那一页,他大笔一挥,不仅把林冲升为军官,而且直接升到从八品。诸位看官别觉得从八品官小,宋时那等执掌一县的县令也不过才八品。
杨志看了那柜子,不无担忧的说道:“这机关锁精巧无比,只是这柜子看上去有些破旧,怕不太结实吧。”
高世德笑道:“这柜子精铁打造,里面有毒水,如果用蛮力去开,毒液流出,里面文本也会一并损毁。除了我之外,世上再无人知晓开启文字,若是开锁的文字错了,毒液也会流出。这柜子是我求了工部高手匠人打造,专为存放你等众人履历,以保的你们万全。”
“多谢副使这般费心,是我等之福。”杨志不由赞叹道。
待高世德把那册子收进柜子,杨志心道:“那林冲不过是禁军一教头,我武艺与他相当,他不管是出身还是官阶都远不如我,如今都连升了好几级,我是不能再等了。”
想及此处,杨志与高世德道:“小的手上事情都已了结,便胡乱发配一桩罪名,我也见机落草去吧。”
高世德道:“落草暂且不急,北京大名府处有一事尚需得力人手。我打算坐下一桩罪名,先把你发配了去那里。”
“不知那里有什么事?”杨志好奇问道。
“是要对付蔡京女婿梁世杰。他见了你这身本领,应会结交与你。你自见机行事,先取得他的信任。我不白让你冒风险,林冲我打算与他京东西路职方院使臣的职事,你若在大名府成了,这北京职方院使臣的位置便是你的,可莫辜负我这番期许。”
“此番提拔之恩,属下肝脑涂地,也在所不惜。那梁世杰在汴京时我曾认识,算一时俊彦,不合做了老贼女婿。只是属下有一事不明。”
“但讲无妨。”
“按职方司条令,我等主要打入各个山头卧底,探听那等强盗土匪底细,聚集对朝廷不满的人,以便大军集中剿抚,进而化匪为兵,节省国家军费。可如今为何盯着蔡京老贼不放?这应是皇城司的差事?”
“我便直说了吧?你可是担心我公器私用,以职方司为工具,倾轧蔡京元老派一党?”高世德眼中寒光一闪问道。
“属下是武官,没有那么多弯弯绕的肠子。恕属下直言,自当今官家即位,朝中最有权势的大臣分成两派,一派便是蔡京这等元老党,掌握文事;另一派便是高太尉与大人等东宫党,掌握武事,两派私下里争权夺利,不算什么新鲜事。”杨志心一横,顾不得犯官场忌讳。
“你有这等见识我不意外。眼下蔡京一党几成天下公敌,你若是能成蔡京一党心腹,抓住机会反戈一击,届时名声遍天下,再去卧底,当能事半功倍。另外又可扳倒老贼,这是两全其美的事。”
“属下明白。”
“此外,还有一事我隐隐担心。卧底聚匪为群后,便可集中大军剿抚,然而无论是进剿,还是安抚,都只怕蔡京老贼插上一手,一个不好我等反倒为老贼做了嫁衣。”
“既然大人有了提防,想来已有未雨绸缪之策?”
“山寨那里大多凭拳头大小说话,只要能把土匪牢牢的聚在卧底手中,便进可攻,退可守,可静观其便。只是人心叵测,便是其余卧底,你也要小心提防,一个是避免他们身份暴露时受到牵连;另一个是小心他们反水。眼下此事尚不紧要,但你以后在江湖名声显赫时,便是与林冲不到万一时也不要私下来往,以免落在有心人眼里。不然此事只怕不能善终,反为江湖人讥笑。”
“属下明白,说回眼下,我若去大名府走那梁世杰的门路,坐下何种罪名合适?”
“最见名声的罪名左右不过为民除害。前一阵子林冲岳丈病故了,有个街头混混常去骚扰林冲妻子,你去绣巷里有个叫四季春的铺子看看,把那个混混打杀了,以儆效尤,好叫林冲安心。”
“属下待会就去。”
“上次你举荐的那个神行太保戴宗,他在江州如何?”
“蔡九的把柄还没找到,又怕打草惊蛇,只得徐徐图之。他与江州本地的江湖好汉相处颇佳,内中有几个水战高手。”
“这些事本来便是水磨工夫,宁稳勿快。你那里可还有得力人手荐来?”
“老种经略相公手下有一叫汤隆的,随他父亲在那打造兵器。他与我是旧相识。别的还有些人,只是把握没有十成。万一出了事,反倒麻烦。”
“这忠义第一,别的在这个面前都不要紧。大名府军中多有忠义良将,你去了之后若有合适的也可招揽,切记不要被蔡京一党混进来。”高世德叮嘱道。
“属下谨记了,若是无事,便告退了。”
高世德点点头,亲自端起一杯酒给他道:“保重。”
“副使也保重。”杨志接过酒,一饮而尽,随即离开了抱月楼——那时他还不知,这次竟然是他最后一次到抱月楼。
杨志走后,一个厨子打扮的人悄悄进了拜月阁,躬身立在那里。
高世德从沉思中醒来,对那厨子道:“你看清杨志面目了么?日后少不了要你和他打交道,千万别忘却了。”
那厨子不是别人,乃是林冲的徒弟操刀鬼曹正。他那时已悄悄进了职方司,但还没有外派出去,对人只说在抱月楼里当厨子。曹正不止屠艺炉火纯青,厨艺也极为高超,因此没人觉得意外。
曹正道:“恕小的斗胆,刚才我在外面偷听了,杨制使他忠心为国,不像是个会反复的。”
“这种事谁能说得准。太祖武德皇帝当初不也是周国的忠臣吗?不过是以防万一罢了。”
曹正听了,不由汗颜:“学士说得是,是小的没有见识。”
那时高世德得徽宗皇帝抬举,已做了宣和殿学士,因此曹正才这么称呼他。
“你是个机灵鬼,只怕瞒不住你,你身边也有人监视。别看我是副使,也少不了暗中监视的人。我们这个行当,自古就是如此,也是没法子的事情。不过只要你兢兢业业,忠心为国,就不用怕什么,有事时那些暗中监视的人反倒会保护你。”
“小的外派之事如何了?不瞒学士,小的这么些年不管是当屠夫,还是当厨子,早已是度日如年。每日清晨往抱月楼来,好有一比,有如上坟。”曹正做出一副诙谐模样。
高世德道:“就在这几日了。专看有一事你能不能办的好,你得拿出你吃奶的厨艺来办。”
曹正喜出望外道:“不知是什么事?还请学士明示。”
“御苑里要设立六条御街,里面由宫娥内侍开设三百六十行经纪买卖。官家旨意,这御街要办和宫外汴京街市一样的买卖,便是当圣上来时,只可当他是平常主顾,以得与民同乐的真意。”高世德斟酌着语言,对曹正说了。这御街又是谗臣进言、徽宗心血来潮的产物,说是与民同乐,却是劳民伤财,为天子取乐。
曹正心思机灵,道:“小的知道了,可是要在那里开设酒楼么?”
高世德嘉许的点点头,继续说道:“是,不过虽然是开酒楼,但风味要民间那种小酒店的,越有民风越好。我们职方司有个贵人,就想开这样的酒楼,与酒坊司开的酒楼,斗上一斗。只是那里酒水已经有了着落,缺少烹调的好口味的厨子,怕斗不过人家,不能得天子的欢心。我想保荐你入宫,在那里掌勺。”
“小的虽是烹得几手菜肴,却不知道礼仪。若论进宫伺候官家,那是几生修到的事情,小的怕不愿意?”
高世德听他说的婉转有理,便笑道:“你顾虑的也是,但却不妨事。这掌勺人平常只是在厨房做事,便是圣上来到酒楼,自有宫女、内监装扮了酒保、茶博士款待。你入宫前,我也会指派人点拨你一些礼节,万一见了官家,知道俯伏三呼便好。且这些都可不必,前头不是说了么,便是圣上来时,只当他是平常主顾,才相像有趣。”
“小的明白了,多谢学士。小的游荡市井半生,也见识过一些场面,唯独皇家富贵猜想不出。这是人生难得的机会,我一定尽力。只是不知要扮上多久?莫耽误了职方司的正事。”
“谁说那个不是正事?我知道你着急外派,好早日建功立业。不急,等过了几天,圣上新鲜劲过了,这御街估计就不来了,那时自有正经厨子换你回来。”
“学士英明神武,小的的确是这点心思。”曹正不着痕迹的轻拍了一记马屁。
“下午便有小内监引你入宫,你将要用的器具,先预备好了。”
曹正满口答应,从家里取来一些食材,在抱月楼里收拾了两筐篮刀勺之类,用碱水洗涮干净了,放在太平车内,等宫里来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