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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林冲起行沧州府

只说当日那两个防送公人,一个名唤董超,一个名唤薛霸。二人领了公文,押送林冲出了开封府衙门。

众邻居、林冲徒弟、林冲丈人张老教头一起在府衙前迎接,拥着林冲和两个公人到州桥下酒店里。

林冲道:“多亏孙孔目维护,棒子不重,勉强还能走动。”

张老教头便叫酒保排下酒饭,招待两个公人。

酒过数杯,见张老教头拿出银两送董超、薛霸已了,林冲拱手对丈人说道:“泰山在上,我如今时运不济,得罪了高衙内。吃了这回官司。今日有句话上禀泰山:自蒙泰山错爱,将令爱嫁与我,已经三载,不曾有半点儿差错;虽不曾生半个儿女,也未有过口角。如今遭这场横祸刺配沧州,生死未卜。娘子在家,我心不稳,恐高衙内威逼;况且娘子正青春年少,不要为林冲一个罪人耽误了时光。”

张老教头道:“贤婿,你这是说什么话!你是时运不济,遭了祸事,又不是真的做了什么作奸犯科的事。”

林冲道:“得罪了高太尉就是大罪!”他起身对着众邻居拱手道:“今日当着诸位高邻的面,我立下一纸休书,任凭张贞娘改嫁,并无争执。林冲今日自作主张,非他人逼迫。”

有个邻居劝道:“教头这又是何苦?”

林冲摇摇头,苦笑道:“只有如此林冲才去得心稳,免得高衙内陷害,不然多半会不明不白的死在沧州。”

众邻舍并张老教头想起高世德的手段,都黯然不语。

张老教头思前想后,道:“贤婿今日且去沧州躲灾避难,早晚老天开眼,遇上朝廷大赦,放你回来,依旧夫妻团聚。老汉家中颇有些进项,让贞娘和锦儿吃上三年五载也吃不了多少。贞娘躲在家中,高衙内难道还敢强闯民宅不成?你不要担心,一切都包在老汉身上。你在沧州牢城,我时不时寄些衣服书信给你。不要胡思乱想,只管放心去。”

林冲道:“感谢泰山厚意。只是林冲放心不下。泰山可怜林冲,若答应了我,便死也瞑目!”

张老教头哪里肯答应,众邻舍也都说行不得。

林冲虎目含泪,道:“如果不答应,林冲发誓,就算是回来了,也不和张贞娘相聚!”

张老教头见他如此执着,暗暗有了三分火气,答应道:“罢了,既然你这么坚持,你就写休书吧,我只不把女儿嫁人便是。”

林冲便叫酒保去街上寻个写文书的人来,又买了一张纸。林冲一边说,那人一边写:“汴京八十万禁军教头林冲因身犯重罪,刺配沧州,去后存亡不保。有妻张氏贞娘年少,情愿立此休书,任从改嫁,再无争执;此是自行情愿,并非相逼。恐日后无凭,特立此文约为证,政和四年六月十五日。”

林冲看那人写完,接过笔来,在年月日下写名画押,按了手印。正要给张老教头收时,只见林冲娘子张贞娘和女使锦儿一路哭天号地寻到酒店。

林冲见了,起身迎接道:“大嫂,林冲有句话,已禀过泰山了。我时运不济,遭这场祸事,此去沧州,生死不保,诚恐误了娘子青春,今已写下休书在此。万望娘子休等小人,遇到好人家,自行招嫁,莫为林冲误了。”

张贞娘听罢大哭起来,说道:“大哥!我不曾有半些儿点污名,为何把我休了?”

林冲道:“大嫂,我是好意。恐怕日后有个三长两短,耽误了你。”

张老教头劝道:“女儿放心,虽是女婿的主张,我难道还硬逼着你再嫁人?这事且要他放心去。他若不来时,我安排你一世的终身盘费,只让你守志便是。”

张贞娘听父亲如此说,心中哽咽,再看了休书,更是止不住哭泣。邻居王婆劝了林冲娘子一阵,和锦儿一起搀扶她回去。

张老教头嘱咐林冲道:“你只管放心前去,不管怎样也一定要回来。你的老小,我明日便接回家里,等你回来团聚,不要挂念。在沧州要是有顺路的人,千万多寄些书信来!”

林冲点点头,起身拜了拜泰山并众邻居,背了包裹,随两位公人去了。张老教头等人各自回去,不在话下。

且说二公人把林冲寄在使臣房里,各自回家,收拾行李。

只说董超正在家里收拾衣服捆扎包裹,巷口酒店里一个酒保前来道:“董端公,有一个官人在小店中请你前去吃酒说话。”原来那时的公人都称呼“端公。”

董超问道:“那官人是谁?”

酒保道:“小人不认得,问他名姓,他也不说,只让我请端公去。”

董超心道:“这人来的好生尴尬,偏偏是这个节骨眼,多半是送钱让我照应林冲的。若是不见,又怕得罪了贵人,日后吃不了兜着走。这顿酒不吃白不吃,看他要如何。”

他起身和酒保到了巷口酒店,进到雅阁,只见对着阁子门口坐着一个人。那人头顶一条万字头巾,身穿一件黑纱袍,脚下是黑靴净袜。

那人见了董超,笑着作揖道:“端公请上坐。”

董超道:“在下并不认识尊兄,唤我到此,不知何事?”

那人伸手道:“端公既来之,则安之。请上坐,稍等便知。”

董超便在对席坐了。酒保铺下酒盏,搬来各色菜蔬果品,摆了一桌。

那人问道:“敢问董端公,不知薛端公在何处住?”

董超道:“他住在前面巷里。”

那人唤酒保:“与我去请来。”

酒保去了约有一盏茶的功夫,请薛霸来到雅阁里。

董超道:“这位官人,请我们说话。”

薛霸看了董超一眼,道:“不敢动问官人高姓?”

那人又道:“一会儿便知,先饮酒。”

三人坐定,酒至数杯,那人从袖子里取出十两金子,放在桌上,说道:“二位端公各收五两,有些小事还请帮忙。”

董超道:“你我素不相识,何故给我金子?”

那人道:“二位莫不是要到沧州去?”

董超道:“小人两个奉开封府差遣,监押林冲到那里。”

那人道:“那就没错了,的确有事相烦二位。我是高太尉府虞候。”

董超和薛霸对视一眼,立起身来。

董超赔罪道:“小人身份卑微,不敢对席。尊兄可是林教头的同僚好友?林教头深通技击之术,为人高义,我们好生敬仰他。如今他遭人陷害,我们路上照应他是本分,不敢收尊兄的金子。”

“呃……”那虞候尴尬的笑了一声:“不是两位想的那个样子。实话说了吧,你二位可知林冲和太尉是对头?我奉着高太尉钧旨,让我把这十两金子送与你们。你两个也不用走远,汴京城外有个野猪林,那里僻静,你们在那把林冲结果了回来就行。若开封府有话说,太尉自会吩咐,不能有你们的事。”

董超摇头道:“这事只怕不合适;开封府公文只叫我们押解活的林冲去,又没让我们结果了他。我岁数还小,这事难保日后没有牵连,恐不方便。”

薛霸连忙拉了拉董超道:“小董,你听我说。莫说高太尉想要结果一个林冲,就算是叫你我死,也只得从他,更不要说陆官人又送金子。你不用多说,这金子咱们分了,也是做人情,日后也有好处。那野猪林没有人烟,四下里有野猪出没,我们悄悄结果了他,推说尸体被野猪吃了,不会有人知道!”

董超道:“我们结果了他,岂不是害了义士。”

薛霸转了转眼珠,道:“你年纪小,不知道沧州那里大营的厉害。那里离辽国最近,冬日里辽兵犯境,都需配军抵挡,十不存一。林冲去了那里,又得罪了太尉,更是生不如死!你没见过犯人受凌迟之刑么,求个利索死法都不得。我们只要给林冲一个痛快,反倒是讲义气,帮了他!”

当下董超不再言语,薛霸收了金子,说道:“官人,放心。多则五站路,少就两程,便有结果。”

那个虞候大喜道:“还是薛端公爽利!到时候揭取林冲脸上金印回来做证,我再有十两金子相谢。”原来按宋时律例,徒流迁徙的犯人脸上都要刺字,唤做“打金印。”那虞候生怕二人糊弄他,才得意要林冲脸上的金印。

三个人又吃了一会儿酒,那虞候付了酒钱。三人出酒店来,各自回家。

那虞候不是别人,正是陆谦。高世德前些日子把林娘子关在他家,他只道恶了林冲。后来林冲怀揣尖刀寻了他几日,心中害怕不已。他觉得林冲不死,总会设法报仇。高俅那边,因为开封府不顺随他,自觉丢了颜面,大发脾气。于是陆谦便找高俅揽下这个差使,如此行事。

且说陆虞侯和董超、薛霸分手后,便赶着去太尉府里回报。回报给高俅完毕,陆虞侯又去寻高世德表功请赏:“小的请董超、薛霸吃了酒,又送了金子。他二人答应在野猪林除去林冲。我生怕他们悄悄放走了林冲,特意让他们揭了林冲脸上金印回来。管保万无一失!”

高世德听了,心里恨不得当面打杀了陆谦,嘴上却只得连连叫好。

三言两语打发走陆虞侯,高世德出了太尉府,直奔开封府衙,打算设法换两个公人押解林冲。他一路疾行,来到开封府前,却见一个胖大和尚在那里东张西望,好像在等人,却是整日和林冲吃酒的鲁智深。

高世德有了一个主意:“不如着落在这胖和尚身上,要他保护林冲。”此是后话,暂且不提。

且说薛霸和董超将金子分了,送回家中,取了行李包裹,拿了水火棍,到开封府衙使臣房里取了林冲,押着上路。

三人当日出城行了二十余里路,在一家客店歇了。宋时路上客店人家,只要是公人监押囚人的,都不要房钱。

三人歇了一夜,第二日天明起来,生火吃饭,取路往沧州来。那时是六月中旬天气,炎暑正热。林冲一开始吃棒时,倒也无事;然而两日过后,天气炎热,生了棒疮。他又是个新吃棒的人,棒伤未愈,那枷又沉,路上一步挨一步,走不动。

薛霸嫌他走的慢,喝道:“你好不晓事!此去沧州千里有余的路,你这个走法,我们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林冲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道:“我前日方才吃棒,天气炎热,棒疮发作,走不快,还请两位多担待些!”

“我看你是装的!让我打两棍子就走快了!”薛霸举起棍子就要打。

董超心肠略有些软,知林冲是将死之人,良心发作道,拦住薛霸道:“你打坏了他走的更慢!”

薛霸放下棍子,骂个不停。

董超对林冲说道:“教头慢慢走罢,不用听别人嘀咕。”

薛霸一路上喃喃呐呐的,口里埋怨叫苦,说道:“却是老爷们倒霉,遇到你这个魔头!”

看看日头西沉,天色已晚,暮鸟归巢,三个人投村中客店里来。到得房内,两个公人放了棍棒,解下包裹。

林冲也把包来解了,不等公人开口,去包裹取些碎银两,央店小二买些酒肉,安排盘馔,请两个公人坐了吃。

董超又添酒来,不住殷勤劝林冲吃酒。林冲酒量甚豪,但吃了几杯,就装醉,和枷倒在一边。

见林冲醉倒,董超拉着薛霸来到后面,道:“早些结果了他,早些回去,何苦在路上和他怄气。”

薛霸倒是干脆,道:“好啊,你去结果他!”

董超愕然:“我哪有这个本事,当初是你应下来的事,我以为你有办法。”

薛霸冷笑一声:“哼,小子,你还嫩,多学着点。他是技击高手,虽是带着枷,也要防他死前反噬。”

只见薛霸烧了一锅热水,倒在脚盆内,端到客房,叫道:“林教头,你洗了脚好睡。”

林冲偷眼看那盆里水热气腾腾,不由大惊失色。他挣扎着想起来,却被枷妨碍,不能曲身。

薛霸道:“不妨事,我来替你洗。”

林冲急忙道:“这可使不得。”

薛霸道:“行路人哪里计较这么多!”

林冲眼见躲不过,只得心一横,佯作不知,伸下脚来。那薛霸却嫌慢,只一按,按在热水里。

林冲虽有心理准备,但也不由惨叫一声:“哎哟!烫死我也!”连忙往回缩,脚面已烫肿一片,红彤彤的。

林冲怒道:“我一个罪人,福薄消受不起!”

薜霸道:“只见罪人伏侍公人,哪曾有公人伏侍罪人!我好意叫他洗脚解乏,他又嫌冷嫌热,果然是好心不得好报!”他不住口,喃喃的骂了半夜,竟没带半分重样。

林冲也不回话,心中愤怒,发作不得,自去倒在一边。董超泼了这水,换了水去外边洗了脚,收拾睡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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