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 章
天上是不会掉馅儿饼的,诚如要种地就得给村里的李财主缴租,要上吊就得准备冥币给黑白无常上贡,免得他们喝酒误事还没来得及把魂拘走你就被人发现抢救下来,要死不死的那一刻偏偏脖子还被麻绳割得火辣辣疼。
桂花虽然没想明白自己为什么入了强盗窝还能安然无恙,既没失身又没破财,还状似待遇很高的住进了阮听枫阮公子的东院。但她作为一名单身家庭出生,从小爹不亲娘不爱在凡事都得靠自己的环境下成长起来的姑娘,她明白自己要想安安全全呆在山上就得付出劳动。让自己的存在有价值才能立于不败之地。至少不会倒霉的太惨。
所以她安顿完后就摸索摸索去了厨房。山上这么多人,总是要吃饭的,要吃饭就得有人做饭,而正好,她对此很擅长。
厨房里的沈三娘早就听说山上来了个年轻姑娘,一见桂花进来那副腼腆文静的模样心里便猜到。忙停下手中的活儿打招呼。
“金姑娘吧,怎么到这厨房来了。我这儿正乱着呢~”沈三娘在围裙上擦擦手,未语先笑。
桂花说明来意,见她这样客气倒有些不好意思:“我来看看,瞧瞧有没有要帮忙的。”眼见屋里角落摆着一盆青菜未洗,便自觉的过去劳动。
沈三娘瞧着,心里不由对她添了几分好感。“山上人不太多,厨房的活儿我一个人也忙得过来。”嘴上说着手上也忙,却是默认了桂花呆在厨房的事实。
晚饭是大家一起吃的。
桂花不是很饿,坐在圆桌一隅间或扒一两口饭。山上的伙食倒是很不错,有鱼有肉有菜,看来这窝强盗实在是很敬业的辛勤劳作着,不浪费每一天每一秒不放弃每一名过往商客。桂花望着满桌的大鱼大肉如是想。
“三娘的手艺见长,这道青菜豆腐烧得好。”战青玄筷子上夹着一块白花花的豆腐向沈三娘道。
百宝箱吴有啧啧嘴:“红烧鲫鱼,浓而不腻,甜而不腥,快赶上百味楼莫师傅的手艺了,要说这莫师傅啊,早年可是……”一如既往的无所不知,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滔滔如黄河流水,远从天上来。
阮听枫蹦出两个字:“不错。”
桂花鄙夷的俯视战青玄,惊奇的瞪着百宝箱,又无比崇敬的仰望阮听枫——他简直就是百宝箱吴有的定时开关,他一开口,吴有就乖乖闭嘴,还不带缓冲的。这叫什么?一物降一物,卤水点豆腐,大猫吃老鼠。
沈三娘笑呵呵:“我哪有这手艺。今儿这菜是桂花做的。”
战青玄瞥了桂花一眼:“看起来村里村气的,手艺倒不错。”心里头暗暗高兴:今天下山一趟捡到宝了啊,以后就让这丫头天天给做饭,本少爷终于不用继续忍受沈三娘的魔鬼手艺。
百宝箱捻着小胡子沉思:刚才的话实在是太不矜持,如此不遗余力的夸奖她,让她意识到自己是多么优秀煮的菜是多么美味,若是摆起架子来,以后让她做菜就不容易了。
阮听枫:想吃鸭。
花花肠子多的人总是不喜欢把自己的心思展于人前,好不容易打迭起的高深莫测万万不能毁于一旦,譬如此时琢磨着让桂花天天下厨的战青玄和百宝箱。单纯无害的人倒往往口无遮拦光明磊落,反正心思淳朴善良无法为人诟病,譬如此时的阮听枫。
桂花听到阮听枫“想吃鸭”这样简单无辜又纯良的愿望,立刻不可思议的反问:“你们还养家禽?”
强盗就要有强盗的样子,这吃的穿的就该通过劫道的手段夺来银子去山下镇子上买来用,怎么可以自给自足跟一般老百姓似的男耕女织。更何况,这不是和尚庙嘛,虽说神爱世人,可是天天当着佛祖的面杀生吃肉这样大不敬的罪过,佛祖未必也能宽宥。
战青玄对桂花的这种想法嗤之以鼻:“当然不养。”乡下丫头就是乡下丫头,想吃鸭不能买吗,第一反应居然是家养,实在是笨得很。
桂花听他的回答心知是自己想左了。但他那副高高在上的架势却让她浑身不舒服,尤其是那双眼睛中流露出的鄙薄更是刺疼了她。
她是庶出的女儿,虽说父亲偏宠妾室待她们母女不薄,吃穿用度也都是好的。可嫡女毕竟是嫡女,享受的待遇是她这个庶女远远不能比拟的。比如,大姐和三妹妹可以名正言顺的跟着大哥去学堂和先生念书,她却不行。
大娘出身书香门第,家中背景雄厚,她坚持要送两个女儿读书,身为女子无才便是德坚决拥护者的父亲碍于岳父势力不敢太过阻拦,便只倒霉了钱惜桂这个庶出的二女儿。
小小的桂花也想读书,却只能偷偷躲在树后做贼样的听一两句。家宴上,看着嫡出的几位姐妹在席上谈笑风生,说的净是些诗词歌赋。她什么都不懂插不上话,便只默默吃饭,只希望自己可以化身隐形。可偏偏骄纵的大姐总是不让她如愿,假惺惺“大家都是姐妹,不能冷落了二妹妹”硬是拉着她吟词作对,她自然是做不出来的。只能嗫嚅着埋下头去。可即使这样,还是能感受到他们眼神淡漠之后掩饰不住的深深鄙夷。那种深入骨髓与生俱来的优越感刺得她无所遁形无地自容。
可那毕竟是小时候。
人总是要长大的。丑小鸭的自卑随着涅槃早就化成一推灰烬,即使偶尔有残火零星一闪,可毕竟形不成燎原之势。就像现在的桂花。八年前的怯懦早就消散在日以继日的劳作奔波之中,一去不复返了。
所以,尽管战青玄的态度让她讨厌,她也没有发怒,只作听不见。
“可以,去打。”阮听枫睁着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柔和的望着金桂花,微微笑着的模样像是一只纯真无害的小白兔。若是再加上两只长长地耳朵,那就更像了。
桂花连猜带蒙,勉强接话:“阮公子的意思是,打猎?”白衣胜雪的温润公子,明明一副书生样子,打猎?也不知是他打猎,还是猎物打他。
事实证明,桂花完全错估了阮听枫的实力。
初春的山景如画。
桂花跟着阮听枫一大早就来了后山。此时他正拿着一张朱漆小弓去射天上的飞禽。桂花抬头四十五度角仰望天空,两手背在身后,兴致勃勃的看着前面白衣男子拉弓射箭。然后,一颗心随着那鸟的自由落体运动一齐下沉。
古人教训得好,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她金桂花今儿可是开了眼界。原来,文秀模样也可以装着一颗武人的灵魂,诚如甭管这男人长得是鬼斧神工出来会吓坏小朋友还是风度翩翩丰神俊朗迷死万千少女,他也改不掉眠花宿柳的毛病。
所以说,劳动人民的智慧是伟大的,无视劳动人民的智慧是会自食恶果的。比如现在的金桂花。那只血淋淋被一箭毙命的肥硕大鸟被阮听枫很随意的撇给了她。桂花把那只倒霉得偏找今天出来串门子的衰鸟拎得离自己远一点,再远一点。
阮听枫是个很擅长沉默的人,可惜金桂花不是。
于是她便总想着没话找话:“阮公子是哪里人啊,一直都住山上吗?”
阮听枫并排走在她旁边:“恩。”
金桂花自动在心里注解:是一直住在山上。
“您师父是清心寺的致远师父?”阮听枫不解的望着她,桂花忙笑道,“我听战青玄昨天说过的。”
他歪过头去好似在思考昨日什么时候谈论过致远大师的主题,良久,无果,抬起仍旧有些迷茫的眼睛乖乖答话:“是。”
连回答“是的”两个字都吝啬。桂花觉得这样的对话她没有办法再继续下去。两人沉默着走了一会儿,桂花远远望见地平线处有片白桦林。
她憋了好久的疑问化身波斯猫绒绒的小尾巴在心上扫啊扫,扫啊扫。她实在是没忍住:“阮公子你说话怎么?”欲言又止。换做旁人,点到这里就该知道对方的意思了。可偏偏听这话的人是阮听枫。
他再次露出迷茫的表情,黑漆漆的眼珠望着她,充满疑惑。
桂花受不了他眼神的拷打,干笑了两声,嗫嚅着开口:“…怎么这样,惜字如金?”
惜字如金这几个字用得好。寡言少语,性格孤僻可以叫惜字如金,字字珠玑言简意赅也可以称作惜字如金,端看你怎样理解。心中有佛,看别人才是佛;心中有鬼,看别人也是鬼。不褒不贬,不偏不倚,连桂花都要拍手赞扬自己的急智。
阮听枫是不会介意这些的,他听到这问题,也只是停顿了一会,便很大方的回答:“少说,少错。”
桂花没有来得及看他的表情,直觉得阮听枫这样单纯简单的人不该说出这样深沉沧桑的话。待要开口,却是不知要说什么才好。
阮听枫倒是说话了,一贯的惜字如金:“前面,有湖。可以,钓鱼。”
桂花叹一口气,钓鱼便钓鱼吧。
穿过白桦林,一汪凌凌的湖水出现在阳光下。碧波荡漾,湖面上间或冒出一串泡泡,证明湖中有鱼这种生物存在,可以垂钓怡情,可以下锅饱肚。
桂花在家做惯了家务,却是没有钓过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