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萧索,甚至萧杀
一觉醒来已经是十点钟过了,充足的睡眠使马领的思维异常清晰,他很清楚地意识到自己将要去做些什么。起来洗脸时马领发现小招正坐在沙发里发愣。
马领问道:“你不上班去吗?”
小招摇摇头,像个陌生人似的看他。马领看出来了,小招是在用打量一个犯罪嫌疑人的目光来打量着他。她已经做出了判断,马领将在这个事件中去扮演什么角色。这让马领对自己产生出惶惶不安的忧虑。马领洗漱得仔细而缓慢,他想藉此延缓一下自己失措的情绪。
后来马领找出一件平时不常穿的厚夹克套在身上,向小招说道:
“你能给我些钱吗?”
小招警觉地用眼神发出疑问,但还是慌慌张张地从衣架上取下自己的包。
“这些,够吗?”
她把包里所有的钱塞给他。
马领凝重地冲她点点头,转身向外走。
小招突然冲过来从身后紧紧地抱住他,声音苦涩地说道:
“马领你不要离开,你们都走了,我该怎么办?知道吗,昨晚我梦到老康了,他病了,奄奄一息,他对我说,新世纪就要到来了,我们要有信心。”
马领木然地听着。此刻,“相濡以沫”这样的词跳进马领的脑袋里,它所具备的那种温暖以及温暖背面囊括的悲凉,让马领踟躇起来。他想如果小招就这么一直抱着他,他就哪儿也不去了。但是后来小招的手轻轻松开了,他只有开门走了出去。
外面阳光很好,但非常冷,所以有种无端的空旷感。乘车来到空军招待所,马领直接找到泛亚广告公司。公司里面的职员们忙忙碌碌,没人过来接待他。他过去敲总经理办公室的门,里面没人应声。
一个女孩走过来问他:“你找谁?”
他说:“找你们总经理唐婉。”
女孩脸色顿时变得有些古怪,上下打量他一番,说:
“总经理不在,这个时候你最好不要来找她。”
马领问:“为什么?”
女孩头向一边歪一下:
“喏,她有麻烦。”
顺着她歪头的方向看出去,马领看到院子里的花坛前站着两个吸烟的男人。
“警察?”
女孩慎重地点点头,躲到一边忙自己的去了。马领走出公司,紧张地从两名便衣警察面前走过去,这时他好像看到招待所的大门口有一个熟悉的人影一晃而过。唐婉!他尽量不动声色地追出去。追出招待所大门,马领看到的是一个短发女人的背影,看来不是了,唐婉有着一头绾在脑后的长发。
往回走时马领特别留心了一下身后。通过街边的橱窗,马领真的发现身后有人在跟踪自己。两个中年男人,都穿着便衣,不即不离地跟在他身后。马领立刻明确了自己目前的身份——嫌疑人,一个有充分理由被监视与跟踪的嫌疑人。马领边走边思考,怎样才能摆脱眼前的困境。但是显然,摆脱已经注定是艰难的,甚至是严酷的和无望的。
走出几条街之后,两名便衣警察依然跟在身后。马领转身钻进路边的一间公共厕所。刚刚在便池上蹲下,就有一个老头追进来,冲着他发火道:
“不交钱就往里冲啊,你把这里当你家啦!”
这么恶劣的语言令马领怒火中烧,但他还是要克制住自己,站起来从裤子口袋拿钱。此刻,当他明确并且接受了自己做为一名嫌疑人的处境后,不自觉地,整个人的态度都趋向卑下与温顺了。
交了两角钱后,马领获得了蹲在里面的资格。这是一个漫长而艰苦的过程。他不会马上从这里走出去,那样和他进来的初衷相悖;他可以在这里呆很长时间,不过这得取决于他的承受能力,看看他究竟能够承受多久粪便的气味。冬天是厕所一年当中气味最凌厉的季节,寒冷使氨气具备了另一种使人疼痛的特质,萧索,甚至萧杀。萧索,甚至萧杀的氨气,马领能够抵抗多久?并且,在厕所里无端逗留,显然是很不恰当的,同时还会影响到其他人方便。所以他只有蹲在便池上。蹲在便池上面不把裤子拉到屁股以下,这种情景难以想象。所以他只有把屁股露出来,让其合乎逻辑地对着粪便。
开始几分钟,马领的主要精力集中在外面的跟踪者身上,想他们会不会等得不耐烦起来,干脆直接进来把自己光着屁股拖出去。因而每进来一个人,他的心都一阵狂跳。这样诚惶诚恐地蹲着,疲惫感便来临得尤为迅速。几分钟之后,马领的主要精力大多集中在了自己的感受上。这种感受来势汹汹,严厉并且粗暴,令人难以抵挡。他感到两条弯屈的腿从脚跟一直麻上了膝盖,酸痛,肿胀,血液极度的不通畅。还有更可怕的事,蹲得久了,并且屁股赤裸着,便意就凭白无故地涌现。但他绝对不敢放任自己的便意,因为他根本没有这方面的准备,他缺少手纸。诸多具体的困难包围了马领,需要他去克服,去忍耐,远远比那些缥缈的忧伤来得锋利。马领的呼吸开始急促、紊乱,头上流下大颗的汗珠。
不知道过了多久,总之马领认为自己努力过了,已经到了极致,现在他只有两种选择了:要么站起来,走出去;要么屁股下沉,直接坐进粪坑里。
2. 地面以下
当他摇晃着直立起来,那种百感交集的复杂滋味不禁令他产生出讴歌的愿望,那种需要去赞美什么和诅咒什么的热情,陡然盛开在他久已干涸的胸膛。
马领从厕所里出来,居然看不到那两名便衣。怎么会这样?他不放心,或者是不甘心地四下张望。他们真的不在了,真的扔下他走掉了。马领心里感觉不到一点欣慰,反而很痛苦,是那种无所针对的痛苦。
在路边的一家眼镜店,他替自己买了付墨镜,戴在眼睛上,世界为之一暗的瞬间,他有种庄严的悲凉。他在这一刻完全进入了自己的身份,嫌疑人,一个失去跟踪者的嫌疑人。然而他依然在伪装,在掩饰。同时,心里又有一个崭新的灵感涌现,仿佛倏然拉开了一只抽屉。
傍晚时分他拐回到空军招待所。他没有去后院的泛亚公司,而是走进了招待所的大楼。
前台的服务小姐长得虎头虎脑,而且态度可人,她声音清脆地问马领:
“先生您住宿吗?”
马领摘下墨镜说:
“是的。”
“请您出示身份证。”
马领愣住,他身上没有身份证。
“没有身份证可不可以住呢?”
“这可能不行,不充许的,”小姐的表情比马领更为难,“地面以上都需要有身份证登记。”
“地面以上”——什么意思呢?马领敏锐地抓住了这组奇怪的词,心想与之相对的,就一定有“地面以下”了。
“地面以上就是指地下室以上,因为我们还有地下室。”
“那么地下室可以住吗?”
“地下室是通铺,我怕您住不习惯。”
“我无所谓,你给我登记到‘地面以下’吧。”
付了钱,马领按照指示一直走到楼道的尽头,果然看到了向地下延伸的楼梯。下到地下室,一位同样态度可人的小姐收了马领的房单,替他打开了房门。马领认识到,这个时代最亮的一抹光彩原来就是这些为大家提供着服务的女性们,服务生,接线员,等等,她们态度和蔼,热情洋溢,就像书籍封面上的那层薄膜,给时代这本书涂上了一层薄薄的装饰。房间完全没有想象中的糟糕,很长的一溜大板床从门前一直顶到对面的墙上,干干净净地铺着白床单,并且平整无比,连一个细微的褶皱都看不到。
说是通铺,但这间房除了马领之外别无他人。这有什么住不习惯呢?马领想,自己要面对的无非是有生以来最大的一张床而已。这“地面以下”的安身之处,可谓尽善尽美。其实它只要具备一面窗户,一面对着后院泛亚公司的窗户,就足够了。而这一点马领一进门就找到了。那面窗户很高,从它开始,这间房子就钻出了地面,它是地上与地下的分界。人躲在地下,眼睛却可以透过它观察地上。
马领从床铺这边一直走过去,站在床上,眼睛刚好够着窗户的高度。外面已经是夜色朦胧了。泛亚公司门前花坛里的花木早已枯萎凋谢,根本形成不了视线的障碍,穿过花木的枯枝,可以清楚地观察到公司门前的情况。现在那里空无一人,两盏路灯照在水泥地面上,光晕像两张摊开的煎鸡蛋。
这时一双穿着黑色高跟皮鞋的脚从马领眼前走过去。由于是擦着窗子过去的,所以马领看不到这双脚的主人,只能看到这双脚,以及向上的踝骨,小腿,本来还可以再看上去一些的,但是这双脚迈过窗子只需要三两步,马领的眼睛来不及向上张望。一双无主之脚从眼前一闪而过,这个情景令马领神魂颠倒——如果自己从窗子里伸出手去,一把抓住那双脚中的一只,会产生什么样的后果?那双无主之脚,一定会被这只从地下突然伸出的无主之手吓得跳起来吧?
马领准备入睡。目前他唯一可以控制的只有自己的体力,唯一可以凭藉的也只有自己的体力,尽管他不能够确定自己将用体力去完成什么——会用它去干掉谁么?或者是去拯救谁?也许,这些体力最终只是用来使自己成为一名合格的犯罪嫌疑人?
睡下之后,马领才发现,面对偌大的一排通铺,他不知道怎么睡才是恰当的——睡在中间,肢体最大程度地扩张,像一只螃蟹或者是死去的青蛙;蜷缩在一角,身躯团成一只蜗牛,那么大的干净的空间无声无息地干净着,气氛充满了不祥,令人无端地悲伤。原来人的睡眠真的只需要巴掌大的一块地方。
睡在巴掌大的一块地方上的人,你为什么还要痛苦,为什么还要流离失所?
3. 暴露
他一早就趴在了那扇窗户上,早到窗外只有一个清洁工顶着星光在清扫地面。外面一定刮着风,这名清洁工不停地追逐被风刮得乱跑的垃圾。其中一只方便面袋子尤其活跃,让清洁工很费了一番工夫,刚刚被扫进成堆的垃圾中它就飞起来,如此反复了几次,清洁工很生气地用脚踩了它几下,这样它才老实下来,不再任意脱离集体。
院子被清扫干净不久,天空开始转亮,由灰,到灰白,到惨白,于是开始有人在惨白的冬天清晨走动起来。
八点钟刚过,泛亚公司的职员陆陆续续赶来上班。
八点二十九分时,上班的职员达到高峰,他们突然从四面八方冒出来,兴致勃勃地挤进那两扇玻璃门。
几十分钟后,昨天在花坛前吸烟的那两个便衣警察出现了,他们仍然站在昨天的位置上,仍然吸着烟执行任务。
马领在床上来回倒一倒站困了的脚,继续全神贯注地守望。他可以肯定唐婉没有以任何面目从自己的视线里闪过。
十点过一刻时,她来了,穿着一件烟灰色的羊绒大衣,留着一头向里扣进去的短发。但是她蒙蔽不了马领了。在替自己戴上墨镜的那一刻,马领透彻地洞悉了他们如今是两个处境相同的人,被布控,需要伪装,而且伪装的手段同样有限,他选择了墨镜,她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