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指责
马袖不知对莱昂纳多做了些什么,或者不知莱昂纳多对马袖做了什么,反正那晚之后这个美国鬼子就失去了踪迹。老康找遍了全市外国人可能出没的地方,一无所获后,他的精神就分裂了。一直处在一种梦魇般狂热中的老康,被这个噩梦牵引着走向了它必然的结局。他买下的那份合约有严格的时间限制,不过是为期一年,随着时间的流逝,价值当然在飞快地贬损,它们在不可阻挡的贬值,这不啻于是老康身上的肉在簌簌脱落。老康因此认为自己有一种特别的权利重新疯癫一次,他一头扎上昌运大厦的顶层平台,准备好充足的蓝色反光漆,在拼凑起来足有四百八十平米的几十块铁皮上奋笔疾书。
马领没心思去管他,确且的说,是他的双腿不充许他去关心老康。经过那晚的长途奔跑后,他的双腿在第二天就肿起来,像两条白色的发面,一摁下去就出现一个肉坑,陷下去的肉半天不会恢复平整。马领因此变得举步维艰。好啦,别人都在走,而你偏偏要跑,所以你的腿就要报复你,因为你向它榨取了不正常的速度。
“是你把老康的脑子撞坏的,他现在疯掉了,你却不闻不问。”
小招在电话里声调喑哑地指责。
“我自顾不暇,我能帮上什么忙呢?老康大概更需要医生来治疗。”
“借口,统统都是借口。你这个人根本不在乎感情,老康一直把你当兄弟。”
“他这个人的兄弟观很混乱的,这你应该清楚,就像他总把你当妹妹一样。”
“好了,你不要狡辩了,总之你应当去看看他,他现在根本不下平台,把自己关在那扇铁皮门外面,天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情。我担心死了,我怕什么时候他会从三十八楼上跳下来,摔成肉泥,不,连肉泥都没有,整个人会摔成一摊血水的!”
“你太富有想象力了,这么恶心的场面也想得出来。”
“你还有心思开玩笑!”小招火冒三丈,“你有点人味没有!”
马领无奈极了,电话那头已经是嘟嘟的盲音了,他还对着手机出神。他最怕小招扔下电话后就会杀上门来,她有这样的习惯,每次都会先打个电话预报一下,然后亲自上门进行其余的节目。
果然,没过多久防盗门就被人敲得乒乓响。马领闭上眼睛想究竟应该怎么办。也许她敲一会儿就会走开,那么就等待吧,等待她放弃,等待随之而来的安宁。但是小招绝不放弃,敲门声越来越狂躁,最后干脆用脚踢了,咣咣声宛如炸雷。
“你不要装死!我知道你在里面!”
马领只好非常艰难地下床。两条面做的粗腿软弱无力,一经搬动,哆哆嗦嗦地把酸痛散布到全身。马领在地上站稳脚跟,不由自主就想瘫下去,觉得下半身直接被压缩成团了,只留下屁股戳在地上。他只能一小步一小步地挪行,像走在光滑倾斜的冰面上。终于看到那扇门了,木门随着外面的防盗门摇晃,仿佛有一头凶猛的野兽在向它们发起冲锋,不破门而入誓不罢休。
“老康哪点对不起你,你整天养尊处优,只知道冷嘲热讽,你凭什么!他连房租都要替你付,他把你当亲兄弟一样,可是你是怎么对待他的?你把他当作个白痴,你看不起他,揍他,把他的头往坏里打,终于把他打成了个标准白痴,你却袖手旁观!你有人味没有,难道心里一点都不内疚吗?”
马领摸着门锁了,就在他打开门的一瞬间,咒骂声戛然而止,楼道里也空无一人了。他迎着困难而上,走到了面前一切却都化为乌有。
2.温暖
半个月后老康打来电话,他沉重地说:
“你来吧,我们必须见一面。”
马领说:“非得来吗?”
他说:“是的。”
马领说:“为什么?”
他说:“为了告别,可以吧?”
马领决定去一趟。不是因为怕老康会发生什么意外,他想不会的,老康缺少与这个世界绝别的勇气。马领只是想活动一下他的腿,它们经过一段时间的休息已经逐步好转,可以让它们面对上路的考验了。所以他打算步行,只不过需要走慢一些。
走到大街上已经是华灯初上的时候了,马领感到空气中有了明显的寒意,冷空气像一只只小拳头轮番打在他的脸上。他几乎又看到了那些温度,它们依然排着四列纵队,在进行曲中,一度一度地走着下坡路,直到消失在萧瑟的山坡上。是啊,天冷啦。
早上两个物业管理公司的工作人员上门讨取冬季供暖费,马领还有些诧异,下意识地问:
“这么早就收啊?”
其中那个老年妇女笑逐颜开地告诉他:
“当然啦,只有早一天付钱才能保障你的冬季温暖,你是在掏钱买温暖。”
马领觉得对方的话很有感染力,漫暖,掏钱买温暖!原来温暖是可以用钱来购买的,那么他妈的还犹豫什么?计算下来,他一个冬季所需的温暖价值五百四十元。掏钱时马领再一次为神的无所不在而诚服,他摸遍身上所有的口袋,居然一分不多,一分不少,整整五百四十元,刚好与温暖等值。这还不足以令人欷歔吗?
马领非常稳重地行走在夜色中。太初时期,水地混杂,水面上空虚混沌,那时候上帝的灵在水面上运行,一定就是采用的这种步态。快走到昌运大厦时,从马路对面跑过来一个精神抖擞的家伙,头上戴顶棒球帽,四肢不停地进行着各种锻炼运动。这家伙盯着马领看了半天,十分不满地发起脾气来。
“又是你这小子!那天乱跑,今天又这么不三不四地乱走!你这样算是走路吗?散步也不应该是这种样子的!你以为你是个什么大人物吗?居然敢踱着方步!你应该走快一点,喏,像我这样。”
棒球帽向前示范着走了几步,又拐回来。
“看到了没有,这样才正常。妈的你不听劝吗?别人都走得很好,你就不应该乱走,不合节奏的乱走!”
马领停下来,内心斗争了片刻,终于迎着这个马路上的指手画脚者走了上去。他认为一场事端无可避免,但他已经着实不堪忍受对于自己的失望。可是什么也没发生。当马领噙着泪水迎难而上时,他吃惊地发现,这个马路上的佼佼者却撒腿逃跑了,脚踩到一滩水渍里,差点还摔了一跤。
3. 兀立
三十八层高楼的平台上一片灯火通明,并且搭满了脚手架,十几名身着统一工作服的工人爬上爬下,分工明确,有条不紊地忙碌着。马领几乎认不出眼前的老康,这应该是老康的某位远祖,因为毕竟还有一些比较相似的特征。譬如说鼻子。眼下也只有通过鼻子才能辨认老康了,只有它的变化不大。其余部位,眼睛血红如炭球,嘴巴更加不可靠,被十分浓密的胡子掩藏住,像藏在森林之中的动物。老康在半个月畜起了浓密异常的胡须。它们真的是太浓密了,浓密到葳蕤的地步。面部的下半截整个被胡须布满,一直和光头上长出的寸把长的头发连成一片,只留下极少的一部分肉在外面供人辨认,这部分肉因此无端地给人一种赤裸裸的感觉,颇令人难堪。
老康走过来和马领有力地握了握手,然后继续去指挥工人施工。十几名工人在老康的指挥下,在搭好的铁架子上焊接那几十块铁皮。
小招也在现场,她很冷淡地看了一眼马领后就把头偏向一边。
“你还是来了。”
“你不要对我有成见,要是有能力——”
“关心一下老康并不需要你费天大的力气,你只需要来一趟。”
“这是没错,但我的确来不了那一趟。”
“我不想听,老康在你眼里屁都不是。”
“这你错了,老康在我眼里绝对超过一个屁。而且你看,他不是没摔成血水吗?他这是在干吗,把这里搞得乌烟瘴气。”
“你何必要去管他,他顶多在你眼里超过一个屁!”
小招钻进那顶小帐篷,马领随后也钻进去。帐篷里有股浑浊的气味,强悍霸道,十分有力。小招抖开那床揉成一团的太空被,顿时一股更加有力的臭气迎面扑来。
“他就是在这儿缩了半个月,你来试试,尝尝这种滋味。”
马领木然无语,最后按照小招的建议,他倒头滚进了那床臭气熏天的铺盖里。这种气味里一定混合了某种足以令人窒息的化学成份,马领很快被熏得昏睡过去。
醒过来已经是破晓时分,马领感到胸口恶心,真的好像煤气中毒了一样。他钻出帐篷,平台上空空荡荡,冷冷清清。老康的工程已经竣工了,一块巨大的广告牌竖立在了眼前,周围接好了电源,几十只射灯照射在上面,明亮夺目。刷着白底子的铁皮上用蔚蓝色的反光漆中规中矩地书写着一组硕大无朋的黑体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