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句话问得马领很窝火:
“难道我不该来吗?”
罗小鸽神情奇怪地把他们让进屋。马领一直在打量她,她好像这里的主人一样,让座,泡茶,而且好像刚刚冲完澡的样子,头发湿湿地在脑后扎成一根马尾巴。
老猫和猫咪从不同的方向跑出来。这套房子足够大,房间足够多,所以他们能从不同的方向跑出来。老猫的脸上贴着一块创可贴,这样就显得更加凶恶了一些。马领面对这张猫脸心里有些忐忑,这个小恶棍,一定不是只轻易遗忘仇恨的猫。但事实与他的猜测相反,老猫一改前非,热情好客地招呼起他们来,左手一把糖,右手一把糖,一同塞过来。马领反而有些局促。
老康满脸堆笑地伸手去接糖:
“小弟弟真乖啊。”
不料被老猫白了一眼:
“这不是给你的,你是个什么东西?”
老康面红耳赤地看老猫坚决地将两把糖都塞给马领,半天回不过神来。
这时刘总出来了,从一个让人搞不清的方向踱出来。此人双手背在身后,脑袋光光的一根毛发都没有,也长了一张猫脸,只是皮肤黑得要命,有印度人的那么黑,所以是一只黑猫。黑猫好像没有睡醒的样子,因为他像梦游般地从他们面前晃过去,旁若无人地坐进距离似乎有几公里远的真皮沙发,眼皮始终都没抬一下。马领觉得燥热无比,既使坐在这间有柜式空调降温的客厅里。
“哪位是罗老师的表哥咯?”
黑猫令人猝不及防地问了一句,依然是眼皮也没抬一下。
罗小鸽似乎犹豫了一下,但还是把指头指向了马领。
“啊,啊,好啊,你有一个好妹妹咯。”
黑猫有气无力地夸奖道,眼皮还是纹丝不动地耷拉着。看来他是坚决要梦游到底了。
“刘总您的气色真好啊!”
老康突然赞扬起来,声音没控制好,头一个字说得尖利无比,一直拐上去,像花腔女高音的腔调。
大家都被吓了一跳,但是黑猫却毫无反应,哼哼了两声。
“说说咯,说说。”
“那就说说?”
老康小心谨慎地探出身子,生怕再发出怪腔。他选择了一个比较适中的音调开始侃侃而谈,从广告的意义谈起,一路有理有据地铺陈下来。马领当然听不进去,他一直在注意老猫,老猫也一直在注意他,两个人似乎都有接触一下的愿望。一会儿,老猫翻着眼珠子走到黑猫面前,在他眼前晃晃脑袋,看看没什么反应,于是从他身边的烟酒柜里摸出条烟。老猫捧着这条中华烟走过来时马领无端地感到嗓子发涩。这条烟被老猫塞进了马领怀里,并且替他拉好汗衫,让人看不出破绽。
罗小鸽过来过去地替老康添水,老康变成了一头水牛,他在不停地喝,不停地讲。那只小猫咪很乖的,不知什么时候爬在了老康的腿上,两只手撑着脑袋,极其认真而又满足地看着老康。马领被怀里的那条烟硌得难受,但奇怪的是他一点也不想把它拿出来。
令人震惊的事终于发生了。老猫在客厅里转了两圈,不知从哪个角落里翻出了厚厚的一叠钱,摇头晃脑地向马领走过来。马领真的害怕了,恐惧地看着对方一步步靠近,一直把那叠钱举到了他的鼻尖上。两个人开始无声地较量,一个坚决要给,一个坚决推辞,你来我往,钱哗啦撒了一地。居然没人回头看一眼。
罗小鸽不知从哪个方向走过来,弯腰捡起散落一地的钞票,然后拉起老猫进了某个房间。马领以为老猫会反抗,不料老猫却很顺从。
5. 悬浮
谈话终于结束了。准确地说,是老康终于说完了。因为黑猫始终一言不发,连眼皮都不抬一下,他的这个姿态让人莫测高深,哈在沙发里,头垂着,无声无息,似睡非睡。静谧啊静谧。
“刘总,您能表个态吗?”
老康小心翼翼地问,他双手撑在沙发的扶手上,给人的感觉是随时会借力一跃而起。
没人应声。他只好又问一声。如此不厌其烦地问过几声之后,幸亏有猫咪出来解围了。她噔噔有声地跑到黑猫面前,趴在他耳朵上大吼一声:
“爷爷,讲完啦!”
黑猫打个激灵,抬头不解地看看孙女,一副若有所思的表情。
“啊,啊,那就这样咯。”
“那——就这样咯?”
老康从嗓子里发出一连串的颤音。
“啊,啊。”
黑猫耷拉着眼皮,像个盲人般地在孙女的牵引下离开了客厅。老康陷入到不可名状的激动之中,嘴里反复重复着“那就这样咯”,那,就这样咯!罗小鸽从某处出来,像主人般地送客。马领他们刚出去她就准备在身后关门,马领用手把门顶住。
“到底怎么回事?”
“你说什么,我听不懂。”
“为什么这么久不回去,有什么问题吗?”
“你不要说‘回去’,好像那是我的家一样。”
“那好,为什么这么久不去?”
“我有自己的事。”
“为什么不跟我说一声?”
“我有这个义务吗?”
“你住哪里?不会就住在这儿吧?”
“这是我的自由。”
“你当然有你的自由,可是我必须明白为什么。”
“你不要在这里吵!”
“好,不过我们一定得好好谈谈。”
门在身后砰地关上。马领转身已经没了老康的人影。老康被黑猫的一句梦话搞得如醉如痴,早魂不守舍地走掉了。马领边下楼边调整自己的呼吸,他不能认可罗小鸽的态度,感到难以理解。呼吸却被他调整得越来越紊乱,走出楼洞时干脆喘起来。
他走到对面的花坛边,坐上去开始等待。坐上去时马领感到怀里被什么东西顶住,想起是那条烟,便掏出来三把两把撕开包装,拆开一盒抽起来。夜晚的空气中没有一丝风,一切都被凝固住,呈现一种胶着的状态。有人在拼命地学习艺术,钢琴声叮叮咚咚从某个窗户跳出来。有人在拼命做饭,菜下油锅发出兹拉兹拉的尖叫。
路灯下那一团飞舞的蚊子也飞舞得纹丝不动,像悬浮在空气中的一团灰色。马领的脑子也在黑暗中凝固,他有种突如其来的悲怆,不知道自己坐在这里干吗,不知道自己希望什么,排斥什么。
两个带红箍的老太注意上了他。她们在一栋楼后监视了他半个多小时,警惕性随着时间的推移越来越高。这个男青年坐在花坛边一动不动,如果不是一支接一支地吸着烟,便像是一尊雕塑了,最可疑的是那只有问题的脚——那是一只脚吗?——悬在空中,白色的石膏在夜晚里发出险恶的光。两个老太互相对视一眼,又互相鼓励地握握手,从楼后绕了出来。
“你,干什么的?”
马领被人严厉地推了一下,他不解地看着眼前的两个胖老太。
“我们问你话,你是干什么的?”
“我在等人。”
“等谁?”
“没必要告诉你们吧?”
“这是我们的职责!”
两个胖老太不约而同地亮出自己的红箍。
“我等我表妹。”
“她是谁?什么哥哥妹妹的。”
“说了你们也不认识。”
“这栋楼里没我们不认识的人,你倒是说说,她是谁家的姑娘。”
“她谁家的姑娘也不是,她根本不住这楼里。”
“那你为什么在这里等?啊,你不是自相矛盾吗?”
“她在这里给人带家教。”
“给人带家教?给谁?”
其中一个老太拉了拉另一个的衣袖,她没听懂何为“家教”,向同伴请教一下。两个老太嘀咕了一阵,重新审问马领。
马领回答:“给啤酒厂刘总的孙子。”
“你有什么证据?要不我们一起上刘总家核实一下?”
“不要了吧?”
“为什么不要?”
“我不想打扰人家。刘总的孙子叫刘开,孙女叫刘放,没错吧?”
“这倒没错,但这不能证明你说得都是真的。”
“我还知道他们一家子都长得像猫,这下够了吧?”
两个老太你推我搡地笑起来:
“没错,没错,真的长得像猫。”
这时罗小鸽从楼洞出来了。她当然看到了马领,但她装作没看到一样,低头开自己的车锁,一副随时会插翅而飞的架势。马领跌跌撞撞地跑过去,拉住她的车头。
“你告诉我,到底为什么?”
“不为什么,只想好好冷静一段时间。”
“为什么要‘好好冷静一段时间’,好端端的?”
“你认为是‘好端端’的吗?”
“好的,我又错了!可你真的应该给我一个解释。”
“会的,不过不是现在。”
“为什么?”
“你总是问‘为什么’!”
“因为我总是不明白!”
“你迟早会明白的,其实你什么都明白!”
罗小鸽翻身骑在了车子上,开始摇晃了几下,然后就稳定地骑走了。
马领站在原地,他当然不会傻到去追赶的地步。两个胖老太一直在关注着事态的发展。马领想原来他在这里真正等待着的,就是这两个恪尽职守的老太啊,只有她们对待他是一丝不苟的,在她们眼里,他才是被重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