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妇科诊室
左脚溽热、湿痒,疼痛当然就不用说了。它感到难受,感到不适,证明它还存在,就像具备了死亡的意识才使死成为了人的现实一样。马领如此这般地感受着他的左脚,心情就无所谓好坏了。早上罗小鸽睡着不起,他也没觉得反常,十点多钟他上了趟厕所,顺便看了下时间,突然感到奇怪。
“你今天怎么不上班?”
“你活得真是荒谬,你根本没有时间概念,今天已经正式放暑假了。”
“这跟‘荒谬’有什么关系?你不要胡扯。”
原来已经放暑假了,这说明真正的酷暑即将到来,前奏已经这么让人难以承受,极端尖锐的时刻将意味着什么?马领几乎看到了那些高温,它们排着四列纵队,为了渲染气氛,居然选择在送葬般的进行曲中默默前行,一度一度地向他走来,直到走成一种强度。
“你到底去不去?”
“去哪里?”
“我说了半天原来你一句也没有听,我发现,跟你说话越来越困难了。”
“那就不要让它更加困难,再说一遍要省力气得多。”
“我要去医院检查,你去不去!”
“检查什么?”
“看看是不是怀孕。”
“去,当然去。”
马领毫不犹豫地答应,牵涉到孕育的女人自有一股威仪。
到了第四人民医院,马领发现他的来与不来更多只是起到一个象征的意义,只是证明这种事他到场了,没有缺席。因为一切都是罗小鸽自己在经办,她自顾去挂号,自顾去应诊,好像身边没他这个人一样。坐在妇科诊室外的走廊里,马领想世界原本就是如此,很多事情人们完全可以独立完成,但是另外的一些人却必须在场。马领把头探在诊室门边,看到罗小鸽背对着他正和一个女医生细说从头。女医生神色激越,扳着手指头,好像在历数什么令人发指的事。马领突然想到,马袖的问题可能也是在这里被“拿掉”的,不禁一阵惊悸。
“请不要凝视我的眼眸。”
有人在身后这么说了一句。马领完全是在无意当中听到的这句话,他正在猜测罗小鸽究竟对女医生说了什么,使得对方会如此动容。一个温柔的女声在他背后幽幽地说,请不要凝视我的眼眸。马领顿时被这句话裹挟而去。怎么会这样,有谁会这样说话?正常的生活语言应该是:请不要看我的眼睛;或者干脆是:别看。可是这个女声说,请不要凝视我的眼眸!还有更令人吃惊的,一个同样温柔的男声问道,为什么?他一点不觉得别扭,十分自然地问那个女人:
“为什么?”
“那儿有我最深藏的温柔。”
马领如坠梦中。他回身想看看是怎样的一对男女会如此对话,动作尽量小一些,生怕惊散了这对梦中人。和他并排坐在那张长条木椅上的除了几个呆头呆脑的妇女外,还有一对中年夫妇,女的端庄淑丽,男的温文尔雅,他们风姿卓著地坐着候诊,有种一丝不苟的风度。马领不禁一阵悲苦,如此这般的人儿啊,居然也有需要坐在妇科诊室门外“拿掉”的问题,坐在妇科诊室门外的他们啊,居然宛如坐在平静舒缓的梦境深处。马领想自己会记住他们的。
罗小鸽这时出来了,她面色灰暗,神情丧沮。
马领以为结果已经有了,然而他错了,罗小鸽说:
“让下去做尿检。”
2. 弱阳性
化验室在一楼,罗小鸽打过招呼就自顾而去。马领拖着他的左脚亦步亦趋地随后挪动。下到一楼,他找不到罗小鸽的人影,站在楼梯口的厕所前踟躇。男厕所里出来一个穿白大褂的医生,看到他“啊”地惊呼了一声。马领认识对方,这个医生替他打石膏时表现出的忌恶如仇令他心有余悸。
骨科医生先是惊讶继而镇定,过来拍拍马领的肩膀,亲切地问道:
“怎么,放出来啦?”
马领不动声色地说:“跑出来的。”
对方又是一惊,不过很快明白过来,说:
“小伙子很爱开玩笑啊,怎么样,恢复得怎么样?”
马领说:“不好,一点都不好。”
他说:“不好没关系,慢慢都会好,谁都知道,从不好到好,这是一个螺旋上升的辩证过程。”
马领很烦,头侧过去不想理他。这时罗小鸽从女厕所钻出来,手里小心翼翼地捉着一只小塑料杯,里面有淡黄色的液体,马领明白那是她的尿。她动作真快啊。罗小鸽对他视而不见,端着自己的尿从他身边擦身而过。马领知道跟不上她,只有用目光追随,看她走到楼道尽头向右拐进去,原来化验室是隐藏在那里的。
“你要多吃些钙片之类的东西,要不干脆去啃骨头!”
骨科大夫突然生气起来,愤慨地对他说。
马领被吓了一跳,他觉得对方是在骂人,当他运足气回过头去时,却发现那个医生已经一溜烟地跑掉了。马领靠在厕所对面的墙上,等了大约有五分钟,罗小鸽一脸哀伤地从楼道右侧拐出来,嘴里念念有词,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马领拦住她问:“到底怎样了?”
她抖抖手中的化验单,还是说:
“怎么会这样。”
马领说:“究竟是怎样?啊?阳性还是阴性?”
罗小鸽纳闷地盯住他,对他具备这样的知识感到迷惑。
“不是阳性,也不是阴性,是弱阳性!”
“什么意思?”
“就是有可能,但不能确定。”
“怎么会这样?”
“我怎么会知道!”
罗小鸽气急败坏地跑上楼问医生。马领愣了片刻,开始回味“弱阳性”的含义。怎么会这样?要么阳性,要么阴性,怎么会出来个“弱阳性”?它是个不确定的、难以“拿掉”的问题,因为它让人无处下手,拿无可拿。正在思索,罗小鸽“咚咚”地从楼上跑下来。
走出门诊楼,在楼前的台阶上罗小鸽又徘徊不前了。她不甘心,还想再去检查一次。
她说:“我还要再尿一次!”
马领说:“算了吧,我看还是算啦。”
她本来就不够坚定,于是开始左右摇摆,还尿不尿一次?
马领看到那对梦中人也从楼门出来,女的款款而行,步态缓慢,男的小心搀扶,神情关切。他们边走边小声交谈着,仿佛现实与他们无关,他们有自己的世界。这时从拾级而上的就诊者中闪出一个小儿麻痹后遗症患者,一头撞在他们怀里,手里拿着的两只什么针剂一下掉在台阶上,当然就碎了。
“你要赔我。”这个瘸着左腿的家伙平静地说。
罗小鸽也看到了这一幕,她揪着头发说:
“我见过这个人,可是记不起在哪里见过,在哪里呢?”
一对梦中人被一个瘸子从梦中撞醒,茫昧地看着对方。瘸子向他们指出,他的两只针剂乃最新进口之神针,疗效奇特,专治各种小儿麻痹后遗症,来之不易,千金难求。
男的张口结舌,笨拙地和瘸子商量道:
“我们可不可以拿进去化验一下,如果医生肯定,我一定照价赔偿。”
瘸子哇哇大叫道:“你有病啊?现在还怎么化验?它们已经碎掉啦!”
男人红着脸慢声细气地说:“不是还有残留吗?我们可以把碎屑拿进去。”
他说出了两个令人心碎的词——残留,碎屑。他的词汇与尘世不相匹配,于是立刻便尝到了苦果——瘸子一把揪住他白衬衫的衣领劈面就是一拳,打完人,他倒一头栽倒,“扑通”一声跪在两人面前,伸手便抱住女人的腿。女人被吓得叫起来,但叫声相当节制,像温和的婉拒。男的被打在脸上,用一只手捂住,眼里充满了迷惘。他们从自己文雅、精致的梦里走出来,被现实的丑恶迅速地吓住了。
“在哪里,在哪里见过你?”
罗小鸽一直盯着那个瘸子,嘴里喃喃自语,拼命想。
瘸子抬着头,向他的两个猎物邪恶地笑着。
“——你的笑容这样熟悉,我一时想不起。”
马领想罗小鸽是被“弱阳性”给搞坏了。
“——啊,在梦里,梦里梦里见过你!”
她终于想起了。
两个梦中人已经开始妥协,男的把厚厚一叠钞票奉送给了瘸子。达到目的后瘸子欢乐地打声口哨,从地上爬起来直接朝着马领过来。他早看到他了,前仰后合地走到身边,瘸子嘿一声,很卡通地猛击一下马领的肩膀:
“我早说过,他们关不了我,没人要我啊!”
马领根本不想和他攀谈,嘴里应付着:
“是啊是啊。”
他看到周围的人都在对自己侧目而视。罗小鸽显然不能接受这个无赖居然和马领认识,她转身就走掉了。
“马子?中标啦?”瘸子嬉皮笑脸地递支烟过来,又哇哩哇啦乱唱:“是谁破坏庄稼?——蚂蚱!为什么不捉住它?——跑啦!”
“妈的在这里胡言乱语什么!”
马领感到自己被激怒了,正一点点膨胀起来。但必须克制,因为两个瘸子在这里打起来场面一定很难看。
他摆脱掉纠缠,一步三晃地追出医院时看到罗小鸽在街对面拦下辆车。他紧赶两步,但罗小鸽上车后车子就开走了。站在马路中央,马领对自己失望透了,他居然天真到以为她会等。拖着自己的左脚,马领在夏日街头行进。走了半个多小时,越走越灰心,他决定打一个电话给父亲。现在他迫切地需要被人教训一顿。马领找块树阴处坐下,从兜里摸出手机恶狠狠地揿号码。电话接通后他刚刚叫了一声“爸”,父亲就在里面发起火来。
“你怎么啦?”
“什么?”
“我说你身体怎么啦?”
“我身体没什么。”
“你不要撒谎!我听得出来,从声音我就能听出来你身体一定有毛病啦。”
“是的,爸,我的脚扁了。”
“怎么搞的?怎么把脚也搞扁了!你真的快完蛋了!你除了身体之外还有什么?现在连身体也搞坏掉啦!”
马领闭上眼睛,静静地享受着这心碎的一刻。
“怎么样啦?”
“打上石膏了,会好的,从不好到好会有一个螺旋上升的过程。”
“我是问你婚结得怎样啦!”
“啊,啊。”
“那姑娘怎么样,我一点也不了解。”
“啊,啊。”马领想,是啊,该怎么给您描述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