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正好是公元一九一九年十二月末的某一天。满怀喜悦之情、风尘扑扑的洪家大少爷洪紫波返回了九龙洲。当马车经过镇子口的榕树下之际,洪紫波让马车停下,站在九龙院前的榕树下,遐思不己。回想那日黎明,离开九龙洲之际,于榕树下听到鸦噪,后果有祸事。如今归来,祸灭喜至,正是人生快意之时。俗语说得好,人逢喜事精神爽,月到十五分外光。此时此刻的洪紫波心潮翻滚,不能自己。此次外出巡察,经营生意先是橡胶上损失,然后是墨西哥条银上大赚,两者加减之后,洪家龙洲祥又进了不少款项。洪家老爷洪超群先是遭人暗算陷害,入了大狱,后又逢凶化吉,无恙归家。这喜上加喜,怎么不令洪紫波心花怒放,春风得意,踌躇满志?洪紫波在榕树下仰望高高的榕树之顶,此时正飞来数只喜鹊喳喳鸣叫。
洪紫波心内大喜。昔日出九龙洲之时,榕树上鸦噪不已,致有橡胶之变,如今在同一地方,有喜鹊报喜,如此看来,洪家定有好事出现。一路寻思的洪紫波,信步走进九龙院。九龙洲从事商业活动之人,外出归来必去叩拜九龙碑,这已是多年流传下来的古老习俗。九龙碑上栩栩如生的九条飞龙,张牙舞爪,腾云驾雾,各展雄姿。九龙碑在洪紫波的心目中是神圣的,顶礼膜拜的。每年农历大年初二的祭碑之日,洪紫波都要在洪泰然的带领之下,带着祭祀礼品,虔诚地在九龙碑前三跪九叩行大礼。今日出外归来,洪紫波自然少不了跪拜叩祭一番。碑上的九龙似乎也知洪紫波此刻快乐的心情,藏尾露首之际,几欲腾空而起。洪紫波走出九龙院之时,榕树上的喜鹊叫得更欢。洪紫波又抬首仰望思索了片刻,这才登上马车,直奔洪家大院而去。
当洋洋得意的洪紫波大步迈进洪家大院之时,见下人、丫鬟行迹匆匆、忙来忙去,气氛大不一般,心中不禁大惊失色,暗道:“莫非洪家又有什么大事将要发生?”一脸疑惑的洪紫波急忙拦住一个慌慌张张奔走的丫鬟,正色问道:“且慢!你为何如此慌忙?”那丫鬟一看,是少爷洪紫波从远方归来,尚不知情,便向洪紫波福了一礼,道:“恭喜少爷您了!”洪紫波逼问一句,再道:“喜从何来?”丫鬟嘻嘻一笑,又道:“回禀少爷,是洪家的大喜事。少奶奶要生娃娃了!”洪紫波恍然大悟,禁不住独自笑了一回。待笑够之后,顾不得洗去满脸风尘,几步迈进热闹非凡的堂屋。
堂屋里,洪泰然、吴氏早已正襟危坐在香烟缭绕的太师椅上,脸上布满掩饰不住的欢颜。洪紫波上前给父母大人请安、问侯。洪泰然、吴氏见洪紫波出门归来之日竟是丁敏惠快要临盆之时,不禁大喜,也顾不上过问生意上的事,只是不停言说丁敏惠生孩子的喜事。
此刻,丁敏惠在接生婆的协助之下声嘶力歇嚎叫不止。当丁敏惠得知洪紫波已平安回到洪家大院之后,似乎浑身涌起一股神力,心情为之轻松了许多。心急难熬的洪紫波正想前去探个究竟,一个丫鬟奔进堂屋向洪泰然、吴氏道喜:“恭喜老爷、太太,少奶奶生了个男孩!”洪泰然笑着放下手中的水烟袋,大喊一声:“段管家,拿酒来!本老爷今日喜得孙子,少爷又从龙洲祥外埠巡察得胜归来,洪家双喜临门,可得要饮上美酒几盅,庆贺一番!”
席上,洪泰然止不住连饮三杯,已是醉意朦胧,恰到佳处。洪紫波将出外巡察的艰辛、生意上的遭遇以及所见所闻,向洪泰然、吴氏禀报一番。洪泰然见洪紫波此行已大有长进,欣慰自然难于言表。回想洪家近一年来经历的风风雨雨,与郑家的恩恩怨怨难解难分,真是一言难尽,唏嘘感慨。
丁敏惠经历生产的痛苦与欢快之后,睁眼细看着丫鬟抱着的啼哭不止的白胖儿子,忍痛含笑,一身轻松下来。这时,急匆匆用餐之后的洪紫波急忙奔到丁敏惠的床前抱起儿子,禁不住热泪盈眶。洪紫波遥想自己走时与丁敏惠尚在新婚燕尔、难分难舍之中,如今归来之时已是瓜熟蒂落得到了一个白胖儿子,这是人生最大的安慰和难遇难逢的好事。难怪今日归来之际,伫立九龙院叩拜之时,喜鹊在枝头鸣叫不已?丁敏惠在生产时心中怨恨洪紫波未在身旁看护,难免因疼痛而痛骂几句,虽然在产床上得知洪紫波已从龙洲祥外埠归返,可脑际只是一闪之念,便无暇再想,今见无日不思念的夫君洪紫波站立床前,似梦似真,终难一时分辨。
丁敏惠定睛一看,洪紫波抱着儿子正笑意满脸站在床前,这绝非梦境,无奈产后身体虚弱,一时难以表达新婚别后无尽的相思之情。丁敏惠伸手将常置枕畔的十数首因相思而作的词章交付与洪紫波一阅。丁敏惠见洪紫波接阅了词章,便含笑舒心而眠了。洪紫波见丁敏惠已疲惫至极,便安慰了几句可心的话,将孩子交给奶妈哄抱之后,便急不可耐地展开词章阅读起来。读着读着,洪紫波抑制不住情绪,轻吟出声,已渐入艺术佳境。这是十数首表达相思的精妙词章。洪紫波正吟哦的是丁敏惠最早作就的一首《阳春曲﹒别君》。词曰:“别君难舍黎明时,缠绵纤手最相思,窗前海棠吟春雨。轻唤君,别忘归来期”。洪紫波又诵读丁敏惠的第二首《水仙子﹒相思》。词曰:“送君别时泪纷飞,掩帘疑是几度回。休问他乡酒曾醉。日落黄昏深夜,梦醒总怨泣声脆。忆起拥君怀,抛洒离人泪。方恨北飞大雁归”。
洪紫波轻吟之际,腮边泪已双流,其余十数首词章竟无以诵读。洪紫波此时此刻的心态已是百般难述。洪紫波感叹悲伤一番,轻吻丁敏惠的粉腮,心内早已燃起思念的火焰。人在异乡,多少次在梦中与佳人相会,醒来却是一场空欢喜,每忆及此,真令人难以忘怀。
洪家大院堂屋里的洪泰然难以抑制心内激动的心情,挥毫书写了“后代香烟,永续不断”八个大字,疑思良久,浮想联翩:“这一年,经历了洪家发家史上最为难忘的几件大事。首先是少爷洪紫波结婚之喜,然后是洪家龙洲祥橡胶生意亏损,接着是自己蒙难,被冤入狱,而今洪家添孙,生意上因墨西哥条银买卖得利而使洪家龙洲祥扭亏为赢,账上有了大笔进项。唉,大起大落似乎只是昨日之事。”洪泰然正在遐思不已,丫鬟已将早预备好的小衣帽、小鞋,用布条、绸、缎、丝棉、纯棉做成的单层、夹棉的衣裤用托盘捧上,让吴氏一一过目,准备给新生儿穿上。其时,一盘盘抱被、兜肚、连袜裤、背兜、裹背、百家衣、狗皮衣、狮虎帽、绣花鞋也纷纷让吴氏检验,以备新生儿穿用。银质、玉质、琥珀的手镯、项圈、百家锁也已备齐,等待新生儿享用。什么红糖、糯米粉、鸡、鸡蛋、甜白酒应有尽有,足够丁敏惠月子里食用。吴氏喜上眉梢,病体似乎一下子康复了许多。洪家有幸,新添子孙,看来,在洪家大院“弄璋之庆”请客是请定了。
洪紫波读完丁敏惠写的词章,见丁敏惠已经醒来,便让人取来特意从上海给丁敏惠买的照相机,给丁敏惠照了一张相,并教会了丁敏惠如何对焦距,如何按快门等操作程序。然后,洪紫波到了堂屋里,分别给洪泰然、吴氏及洪家照了相。数天之后,照片洗印出来了。众人皆叹这是九龙洲从未见过的新鲜玩艺,能长久留得住自己的相貌。丁敏惠更是爱若珍宝,把玩揣摸不已。丁敏惠能下床走动之后,照了不少照片,留下了许多家人与自我的影像,放大悬于堂屋、卧室,并将照得好的装订成册,以作纪念。其中不乏有花卉、风景之照,丁敏惠对照相一事情有独钟,乐此不疲,在九龙洲已小有建树,成为新女性之中的一代摄影家。
转眼就到了洪家新生儿满月之日,其时已进入了一九二0年的一月。这一日,因洪家遭遇了洪泰然所谓的“通匪”风波,为了重振家声,特意大宴宾客,恢复洪家在九龙洲往日的名声。到了洪家“汤饼之庆”的那一天,九龙洲满街均是去洪家做客之人。洪家请来的戏班子,唱的是传统名戏。丁家的后亲之中引人注目的是在北京求学参加学潮逃亡之后辗转回到九龙洲的丁敏章。因为,依照民家风俗,洪家新生儿的乳名要由丁敏惠娘家的舅舅来取定。丁敏章因在北京参与“五四”学生运动而亡命上海,然后又回到北京,因学业结束而又回到九龙洲待求职之后,再出九龙洲做事。丁家推举丁敏章赐名洪家后生。丁敏章乃饱学之士,为外甥取名乃拿手好戏,不大功夫便取定“剑锋”为洪家新生儿之名。丁敏章盖取“宝剑锋从磨砺出,梅花香自苦寒来”之意。待洪家新生儿新取的名字写于红纸之上贴于墙上之后,洪家大院立时鞭炮齐鸣,一片欢腾。如此这般,洪家从此有了一个名叫“洪剑锋”的男儿。洪泰然、吴氏、洪紫波、丁敏惠对此名字点头称是,满意之色难于言表。
丁敏章第二日即离开九龙洲,回到北京之后,于一九二四年与同学一道至广州报考黄埔军校,意欲以军事救国救民,并秘密加入中共地下党,从此走上了一条艰难曲折的革命之路。这当然已是后话。
也就在洪紫波返回九龙洲之前数天,郑达家也回到了九龙洲郑家大院。数天之后,郑家少奶奶高广珍也生了一个男孩,郑家添丁增口,一切均按照民家礼俗举行仪式。在郑家新生儿满月“汤饼之庆”大宴上,高家后亲推举高广财赐名“郑启山”,盖取“启开宇宙,点化苍山”之意。当然,郑家的“汤饼之典”不亚于洪家的“汤饼之典”。在九龙洲洪家郑家虽说是一对由来已久的冤家,可又缘分难断,现在各添一个男丁,两家将又要有好一番较量。如此看来,好戏刚刚开场,精彩还在后头。
许多日子匆匆而逝,洪家郑家因遭遇匪患风波的袭扰,双方之间无休无止的争斗均有所收敛,也就是说,除了不可避免地发生一些无关大局的磨擦之外,几乎相安无事。转眼间,洪家小少爷洪剑锋、郑家小少爷郑启山已满周岁。洪家郑家在九龙洲自然是大宴宾客,显富斗阔。洪家在小少爷周岁庆典上,甚至弄来一部放映机,用发电机发电在洪家大院放映了数部电影。而郑家也不甘寂寞,从外地购回一辆装饰豪华气派的洋马车,在九龙洲的大街上驶去奔来,以示炫耀。如此如此,这般这般,洪家郑家又先先后后、陆陆续续各添了几个少爷、小姐。洪家添了一个男孩、两个女孩,郑家也添了一个男孩、两个女孩。洪家依次给男孩取名“洪剑飞”,女孩取名“洪剑梅”、“洪剑竹”。郑家依次给男孩取名“郑启川”,女孩取名“郑启芝”、“郑启兰”。这洪家老太爷洪泰然、郑家老太爷郑超群自然按照民家风俗为各自的子孙大肆操办宴席,这自然不在话下。
有话则长,无话则短。岁月易逝,转眼之间,时序已进入公元一九二五年的初春了。洪家龙洲祥的分号遍布中国的大城市,并在下关开办了火柴厂、茶厂等企业,而郑家也将德继祥分号扩张到了全国各地,也在下关办起了剿丝厂和铁工厂。惯匪张彪自从数年前与大理保安团一战败北逃离花甸坝之后,便一直流窜在外地继续干行窃的勾当,很少潜回花甸坝,因而,九龙洲暂未受到匪患侵扰,一向商旅兴旺的九龙洲更加繁荣昌盛起来。外地大城市有的货物,不久也会在九龙洲出现,故被世人誉为“小上海”。在滇西有数百户民家居住的小小的九龙洲,每天人来人往、热闹非凡、市声不绝。
街头到处有喊“头发换针”的小商贩,用缝衣针、缝鞋针换来头发之后,加工成毡子随机出售;有喊“卖沙林果”的小商贩,肩扛稻草筒,上面插满加工而成的“冰糖葫芦”,沿街叫卖;有喊“洋火纸烟,棉花棉线”的小商贩,胸前的筛子里放着火柴、纸烟、针头线脑,边卖边走;有喊“卖豆花”、“苍山雪”的小商贩,摆摊而卖;有喊“卖薄荷糖”的小商贩,身背木箱,内装薄荷糖,走街串巷叫卖。在这些多如牛毛的小商贩之中,就有洪家小少爷洪剑锋和洪剑飞以及郑家小少爷郑启山和郑启川等九龙洲富商之家的公子哥儿。这是九龙洲商家有意培养子孙的经商之才,用小本生意练习今后做大生意的机智和技能。孩童之时就投入商界做买卖,日后定当有不菲的建树,享誉商界。
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这年的二月十六日,大理发生七级地震,九龙洲也受到波及。大理千年古城损失惨重,死伤达数万人。九龙洲洪家大院、郑家大院虽未受损,可地震突如其来,九龙洲还是死伤了不少人。洪泰然首义赈灾慕捐,带头捐款捐物,拯救灾民。洪泰然遵循“财至我聚,财至我散”的古训,慷概解囊,救灾民于水火之中。郑超群则为富不仁,只是象征性的捐了些财物,便不再吭声。洪紫波、郑达家均在外地忙于商务及生意之事,当得知大理地震的消息之后,无暇赶回九龙洲,便均往九龙洲拍发电报,寻问情况。如今,今非昔比的洪家、郑家生意上得心应手,顺应潮流,早已名满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