遭遇这番危险之后,周哲索性也住小坤家来,人多眼多,大家可以看着毛毛。
一家人聚在一起吃饭的感觉真好。我忙里忙外地忙,忙得心里乐滋滋的。只可惜还少了小坤他爸一人,但小坤他爸不在也好。随便在哪里,只要他一在,这酒一喝下去,喉咙腔胖胖的,翻来覆去、绕来绕去讲的都是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破旧事,惹人心烦。
小坤和小艾是我生下来的,是从我身上掉下来的肉,我最明白他们的心。现在我觉得,事实上我什么都不明白,我不明白他们心里所想的,所干的,也不明白他们到底想要什么,和不想要什么。
以前家里穷,那时我问小艾,读完书最想干什么?小艾脱口而出:想赚很多很多钱,养活你们,养活自己。同样的问题问小坤,小坤下巴一抬说:我啥都不想干,只想玩游戏。那时小坤对游戏着迷,连读书的心思都没有。我威胁他,一个人长大了就得干些事,否则就只能做个小男人,让人瞧不起。他就说:那就开家游戏机房吧。
那时我觉得,小坤没出息,小艾就懂事多了。
现在姐弟俩倒过来,小坤拼命在干事业,在赚大钱,小艾呢,却天南地北满世界疯玩,回到家电脑一打开,整天在就在那上面敲敲打打的,一天到晚跟一帮狗朋狐友出去吃吃喝喝,半夜才回家,不务正业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
可是,周哲还是把小艾当宝一样捧着护着。连毛毛也崇拜她这个整天晃荡来晃荡去贪图享受的妈妈。
13.
初六,我回了趟老家。我老家在无患村。无患村很偏僻,背靠大山,面朝大海,一半人打渔,一半人种地。我们不打渔,我们是农民,靠种地过日子。现在的无患村,因为太古太旧,成了古村落,被政府列入重点保护对象。
被政府保护起来的无患村,成了被天下游客参观的地方。我们这些住在无患村的人,也被当成猴一样参观。一批接着一批涌来参观的游客,个个对我们抱起一份好奇心,带着探知隐私的欲望,想知道我们生活在这个古村落里的人,是怎么过日子的,怎么一日三餐的,怎么睡觉的,怎么生孩子的,怎么与外界交流牟,怎么找对像的,怎么思考问题的......好像我们长的不是两条腿,是四条腿的。
我们原先种庄稼的地,多半被政府收回去了。政府收回去的地,被开发商打造成以吃喝玩乐为中心的商务一条街。街道两旁树立起一栋栋高楼大厦,天天灯红酒绿的,与我们的村子形成天与地的反差。
有人说,地收回去了,房子也就快了,迟早也是要被收回去的。我们都不敢想,房子要是收回去了,我们搬哪儿住?这可是我们祖宗一代代传下来的祖屋,真要连根拔起,我相信,所有村子里的人都会疯掉。
来自各地的游客,白天来我们村里参观,举起照相机卡嚓卡嚓四处出击,夜里就去那个灯红酒绿的世界里四处出击,寻找可以一起消磨时光的陪伴。听说那边有个红灯区。红灯区就是屋子里点起红灯笼,有一群妖怪一样的年轻女人在那些屋子里出没,专门等外地男人去那里嫖她们,嫖完,她们就向男人要钱。
那些年轻女人都是从外地来的,本地的没有,在本地做鸡就是在自己爹妈头上撒尿,是最没有脸面的事。
我们村的那个小香,就是去深圳做鸡的。去年过年回家,打扮得很时髦,带了好几万回家来给她爹妈,还给她妈买了一条金项链,一对金耳环。
听说这里红灯区的人来叫过小香,小香不去,她去很远的深圳,但还是让人知道了她在深圳做鸡的事。因为小香除了脸蛋漂亮,身材好,什么技术都没有,又懒,她不做鸡哪赚得来这么多钱。
现在我们村里,打渔的都去城里打工了,种地的也去城里闯世界了。城里就像淘金地,年轻人都往城里跑。只剩下一些没有出息的,和没有能力走出去的老人留了下来。
村子里的人都希望自己的儿女能够从这个村子里鲤鱼跳龙门那样跳出去,可自己却都喜欢呆在这个村子里,虽然房子和周边的环境已破落不堪。但我们都已经住惯了,习惯了这里的旧气息。
14.
小坤让我们搬到杭州住,我们都是不愿意到城里去住的,但为了带孩子,我们还是进了城。小坤开车来接我们的。没想到,原来杭州离无患村那么近!只要三个多点小时!而我一直以为,杭州离无患村相隔开十万八千里之远。
1972年那次,我和小坤他爸到过杭州的。记忆里,那一次是我们结婚30多年里,跑得最远的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那次我们到杭州,不是玩,也不是打工,是为我爹救命。
那一年,除了老人和孩子,全县的人都参加了义务劳动,修建一个叫溪口的大水库。
有一天,水库的崖壁塌方,很多人被压在下面,死的死,伤的伤。挖出来的人都成了肉饼子,像一条条巨大的泥鳅。所有的人都在找自己的亲人,乱成了一锅粥。
天下着蒙蒙细雨,雨丝刮着脸,冷得我们直打哆嗦。我正赶去给小坤他爸和我爹送饭。我以为小坤他爸也被埋在下面了,拼命喊他名字,雨水和眼泪混在脸上淌,愈加找不见人。也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小坤他爸,从背后用一只泥手,捂住我的嘴巴,轻声说别喊了,我在这里。我又去喊我爹。小坤他爸指指右手边,说:已经挖出来了,人都站不起来了,可能是哪根骨头压断了。
送到医疗站,不接收。医生说,这里没得救。当时乡里医疗设备差,根本救不了人,我爹腰被压坏了,必须抓紧时间送到省级医院去做手术,才有治好的可能性,否则就会有下身瘫痪的可能性。
一听说要瘫痪,我们都吓傻了,说话都喘气。一个农民要是瘫痪了,拿什么来过日子?救人要紧,小坤他爸直接将我爹往身上一扛,就往车站没命跑。
一开始,小坤他爸不让我跟去,那时我正大着肚子,快要生了。但我不放心,坚持要去。小坤他爸背着我爹,买票、向人打听路,都不太方便。事实上,小坤他爸也从没去过杭州,一趟远门也没出过,也希望身边有个伴,就让我跟着去了。
那时路不好,都是烂泥路,水泥路也是一截一截的,有许多坑坑。我们要先坐客车到宁波,换两趟车,经过7、8个小时的颠簸,才到的宁波,到了宁波再换乘火车,火车到杭州,要坐6个多小时。折腾到杭州已经第二天下午了。
我一路打听去医院的路怎么走。好不容易进了城。可是前面的路被封锁,警察挡着道,走不了。
我对警察说:放我们过去吧,我们是去医院,是去救命的。警察说:封道时间,任何人不得放行。我问警察:那要封到什么时候?警察说不知道,要等上头通知。
后来听路上的行人说,是美国总统尼克松来访问中国了,由周恩来总理陪同到了杭州。那天正是1972年2月26日。
又担搁了一天,才将我爹送到医院。医生说,你们送得太迟了,病人的腰骨已经坏死,不用手术了。
那时,我们身上带的钱,买车票吃饭住旅馆也花得差不多了,就算要手术,手术费恐怕也出不起。在杭州这个人生地不熟的城市,我们弄不到钱。
我老是想,要是尼克松不来杭州,或者改个时间来,我爹他也许就不会瘫痪。至少,不致于这么早死。
我们只好又把我爹弄回家。一路上,我爹都像死了一样,安静得出奇。医生给配了止痛药。他不像去的时候那样,一路呻吟,一路叫疼。
我爹还跟我们讲了一件事,我们村里有个观音庙,住在庙里那个胡阿婆,她老头子原来是反革命,文革时关进监狱被折磨死了,两个儿子也被人莫明其妙害死了。胡阿婆不姓胡,当年隐名瞒姓逃到我们村里来,碰到我爹,是我爹收留了她,把她安排在观音庙里住,每天烧香拜佛,给庙宇打扫卫生。所有吃的米是我爹偷偷提供的,吃的蔬菜也是我爹种的。我爹说,这件事,我娘一直不知道。他说胡阿婆是个可怜人,万一他先走了,叫我们继续瞒着我娘去接济胡阿婆,直到为胡阿婆送终。
没得说,我和小坤他爸满口答应了。可是,我一直在想,我爹养这么大个活人,而且当时粮食紧缺,他居然做得滴水不漏,把我娘和我们所有人都瞒过去了。全村人都知道,我爹是个多么老实巴交的人呵。平时只知道拼命干活,走路都低着头,沿着墙角走,话都不说的。
我一路还在想另外一件事,十几年前的胡婆婆60多岁,观音庙里没有厕所,胡婆婆每次上厕所都要走路去村口的那个公共厕所。有一个晚上,村里人差不多都进了屋,准备洗洗睡觉了,胡婆婆就在那个公共厕所里,被隔壁村过来的四个小流氓给轮奸了。听说胡婆婆摊在地上,全身撒了架,动弹不得,被村里人发现了才救了回来。后来那四个小流氓被抓进去,判了刑。我拼命回忆,我爹那个时候在干什么呐?有什么反应?可是,我什么都想不起来了。
折腾到家里,已经是2月29日,也就是农历正月十五,元宵节。每年的二月都只有28日,1972年的二月,却有29日。我在那天肚子暴疼,生下小艾。要是按阳历过生日,小艾的生日得4年过一次。
所以每年过生日,小艾不过阳历,过农历。
15.
人都说在奇特的日子里出生的孩子聪明。我不管聪不聪明。我一直希望是个儿子。可我却生了个女儿。真不争气!
第二胎怀上是在两年之后,害喜的时候,和第一个一模一样,我自己有感觉的,我知道这一胎肯定又是个女的。那时科学还没现在这么发达,没有B超可以照。我就直接跑到医院,跟医生说,我不要这个孩子了,我要拿掉它。
打胎的时候,没有麻药,躺在床上疼得死去活来。那时候真后悔,早知道有那么疼,就生下来了。那天拿掉孩子之后,我没敢告诉小坤他爸,我怕他骂我神经病!我从医院出来,自己一个人走回家,一路虚飘飘的,有点恍惚,感觉有点对不住那孩子,也不知它生下来会长成咋样。
那是夏天,我穿了一条纺绸裤子,黑色的。刚做完刮宫手术,尽管里面垫了一大叠草纸,血还是从裤档里淌下来,粘稠腥臭。我怕路人碰见我会嗅到血腥味,便到村口的溪坑里去洗裤子,故意坐到水里去,假装冲凉。
大热天的,我们经常会这么干,把整个屁股坐进水里去,站起来抖掉水珠,在大太阳底下走走,就晒干了。走进村口,我怕血再流出来,便解下头上的大草帽,系在腰上,草帽的帽沿正好把整个屁股遮住,血流出来别人也看不见。
第三次怀上,才是小坤。我相信直觉。就知道这一胎是儿子。害喜的感觉完全不同于前面两个,特别爱吃酸,也爱吃油腻的东西。
生下小坤后,我就不想再生了。女儿有了,儿子也有了,再生一个负担太重,怕养不起。
紧接着就计划生育了,想生也没得生了。
要不是我英明果断,拿掉前一个孩子,可能就没那么快怀上小坤,要是怀不上小坤,计划生育开始,那就很惨了。我肯定也会和别人一样去逃生,直到生出儿子来。
16.
计划生育那几年,村里那些去逃生的人,想起来个个惨烈,惊心动魄。
陈土根家的屋顶都让工作组的人扒光了,家里的所有家具被搬走充了公。逃了很多年之后,终于抱着儿子,像捡了宝一样偷偷潜回家来,却没个落脚的窝,望着没有屋顶的家,踩在废瓦砾上,一家人抱头痛哭。好多人都跑过去看他们,我也去了。两夫妻的脸腊黄腊黄的,老了很多,背都有点驼了。
计生组的人得知消息,头一天便找上陈土根来要罚款。陈土根望着被毁的家,拔出一根木栓子就向工作组的人横扫过去。可是,他解不了恨了,自己没力气,反倒被工作组的人涌上来,七手八脚按在地上,抓走了。
后来一直没回来过。有的说被关进去了,有的说被打死了,也有的说自杀了。但这些都只是我们猜想的,没有人亲眼所见。
陈土根的老婆借住在邻居家里,等啊等啊,一直没等到阿土根回来,她哭着去乡里找过几次的,都没有结果。后来带着儿子回娘家去了。再后来听说也跳海里死了。她娘家人还帮她养着两个女儿和一个儿子。
王阿毛家把怀了5个月身孕的老婆,藏到后山的水塔里。男人每天半夜里偷偷上山,把饭菜放在泥灰筒里,用绳子吊下去喂他老婆吃。他老婆一天只吃一顿。白天就饿着,不敢去送饭,怕被人发现。那个水塔几年来都空着,干旱的时候是用来蓄水的,跟水库的水通着。那天也不知咋回事,水库的闸门被人打开了,水灌进水塔里,孕妇和她肚子里的孩子被活活淹死在水塔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