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根本不知道谈话的结局会怎样。但心存侥幸,只等事情突然变好,或突然变坏。心底升起一种从未有过的体验,仿佛比死亡更惊心动魄,虽然无法总结出那种感觉来自何处,只盼望它早早来临。
跨过人行道,我们在路边一家一家找,除了商店就是酒店,正是吃饭时间,每家酒店都聚满了人。
"找家咖啡馆吧。"我说。"这个时间咖啡馆里人会少一些。"
"好主意。"他破天荒地夸赞我,恭维得明显言不由衷,"和聪明女人在一起,就是省心。"
我没理他。
"何必紧绷着脸,朋友之间开句玩笑也是常事。"
"你怎么认为我们是朋友?我们就不会成为敌人?也许我会在下一时刻出卖你。"我一点也不客气地说。
他看了看我,表情稍微有些愕然,但嘴里没说话。
我们继续走,大约走了十多分钟,我们停在一家咖啡馆门前,相互看了一眼,便各自走进去。
咖啡馆里没几个人,显得很冷清,这样的环境很适合我们。
我叫了杯咖啡。
李逢春说,"咖啡扰人心,我还是喝茶吧,来一杯西湖龙井,泡浓一点。"
龙井茶很快就上来,他呷一口,叹道:"什么东西都会变,就茶不会变,几千年了,还是茶!还是每天需要喝上一两杯。"
他竟然对标底只字不提。的确,他能做到如此镇定、不着急,肯定是经历长时间修炼的结果。
他竟然慢悠悠地,对我说起茶的好处。他说,要不是一杯杯浓茶喝下去,让他提着神,从昨夜到现在,他恐怕早就支撑不下去了。
他说,昨天下午下班前,他通过关系,从招投标管理办公室得到密报,把专家库摇号出来的名单,暗中给了他。共有七个专家参加开标。专家眼再笨,总有个把会看出恶意抬高的标底来。万一看出来,被揭发,结局就会不堪设想。
李逢春为了封住专家们的嘴,他拿着名单,像私家侦探一样,在一夜之间,逐个逐个打电话约见。也有怕惹事生非拒绝见面的,他便直接找上门去。
他嘲讽又得意地笑一下:"是人,都过不了钱这一关!"
也许一夜来,他的神经太紧张,现在想好好放松一下。他有些得意又有些讨好人地看着我,他是万事皆备,只欠东风了。
我把包放在膝盖上。我说,"标底就在这里。"但没有拿出来给他的意思。
"我知道。"他看我一眼,"我早料到你可能会重开条件,不过,这也是人之常情。说吧,时间不等人。"
真是老狐狸!但他一定不知道,我要的不是钱。我再不愿做一个被动等待命运的人。我沉着地告诉他:"我想换回那张卖身契!"
他哈一笑,"什么卖身契,不要说得那么难听,你是想回要那张协议书?"
"是的。"我告诉他。
"离中止时间还有一年多。"他暗暗算了一下。
"我不管。"我捂紧我的包,扭头朝着窗外,眼睛对着天空。天光已渐渐灰暗下去,街上人影恍然。店门前的招牌灯,早早地亮起来。来往车辆的车前灯和尾灯,拖着长长的影子,交错纠集,让白天与黑夜的交替时光变得更为暧昧迷离。
"如果,我不同意呢?"他问我。
"你会的。"我把目光从窗外收回来,望向他,明明白白地告诉他:"这是我们最后的交换。"
他沉静片刻,以商量的口吻问我:"等明天开标之后,怎样?"
我冷笑一下,没有回答他。这是个不需要回答的问题。开标之后,不管他中不中标,他都可以利用这张卖身契继续要挟我。他还会这样耐着心,坐在我对面?
他静静地盯着我的眼睛看了几秒钟。"唰"一下拉开公文包的拉链,从夹层里拿出折叠的协议书,押宝一样平放在桌面上。
我的心莫明地狂跳起来,这个男人果然爽快!我把标书递给他。他接过去,往手里一卷,头也不回地走了。他都没看那标书一眼,就料到我不会作假?他把我看透了。
我的手心压在那份协议书上,忽然有些激动,委屈得直想哭,手禁不住颤抖起来。我没有打开看,那张协议书,我认得出来,里面的条条协议,我也记得清清楚楚。
我拿起打火机,点燃,蓝色的火苗迅速吞噬着纸边。有服务生朝我这边好奇地看过来,我朝他们笑了笑,用烟缸接住飞舞的纸屑,直至灰烬。
整个人像一片薄纸飘落进沙发里,完全松懈下来,头仰在靠背上,长长吐出一口气。我暗自庆幸。真想找一个人好好庆祝一下!
天早已黑尽。心却从未有过的澄明透亮。宽阔的马路,人行道两旁来来往往全是人,这么多人,这么喧嚣的都市,无数人的梦想在这里闪着光。几百万人在热情地奉献,改变着命运重复的轮回。我加入他们的脚步,我的心跳在加速,跳得迅猛而有力。
天桥上的人更多。挤过来,又挤过去。一个女人流着鼻涕,涎着口水,靠在栏杆上乘凉。她的上衣敞开着,没扣一粒扣,裸着两只不知羞耻的乳房。身边一切的人都不在她眼里。
我经过她,脚步自然慢下来,转头朝她看。她忽地对我露出牙齿嘻嘻笑了起来。我没有笑,我笑不出来。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冷颤,加快步子,受惊似地离开,像在逃。
这个女人顶多也就三十岁,不难看,把脸和手洗干净,换上干净的衣服,应该还有几分姿色。她疯之前,是否也和别的女人一样,爱过人,或被人爱过?她为什么会疯?是不是因为她的运气不好?
我忽然想到了"运气"两个字。运气太重要,它跟命息息相关。我把自己交给了运气。
这一夜注定漫长,最害怕这样的等待。我只想着眼一闭,夜就过尽,明天早点到来。有没有好运,会不会遇上倒霉的事,全在明天。明天过去,我就能一刀斩断以往的生活。不想背叛任何人,永远都不想。
我在天桥上,接到费百强的电话。我们差不多天天通电话,但这一次却让我喜出望外,涌起满怀的感动。
他说:"我晚上有事,一大帮人在一起,就不过来了。明天九点前,我们一起去参加开标会,我会让司机过来接你。"
我"哦"了一声,还未问清他在哪儿,他说了句"就这样"便匆匆挂了。电话那边非常喧闹,也不知他在哪儿,跟谁在一起?忽然想起,他也没问我在哪儿?天桥上人来人往,他也应该能听得见一片嘈杂声。
忽然不踏实起来,有小小的委屈浮上来,他为什么不问我在哪儿?他不关心我?但这样的情绪只一闪而过。怎么可能呢?他对我那么好。给了我那么多的好。还有谁能比过他?我摸着手上的钻戒,扪心自问。
第二天,我早早就醒来。拉开窗帘,坐在床上看窗外的天一点一点亮起来。睡过一觉,神经不那么绷紧了,但心依然像一块石头,感觉很重。
九点不到,司机来接我。车子在市建设工程交易中心门口停下,我按着门口的指示牌,走上三楼会议室。
椭圆形的会议桌上,已坐满了人。见我进屋,费百强站起身,示意我过去,他身边空着一个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