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手机铃声突然响起的一瞬间,我像受了一记惊吓,心跳加速。整个人从恍惚中被拉回到活生生的现实。我抓住手机,以最快速度按下接听键。
虹霞像是明白我的心思,她一开口便向我恭喜。我一阵狂喜之后,慢慢安静下来。听虹霞继续往下说。
虹霞说:"你走后,费百强果然向我打听你。我给了他一张明片,他一看我是美美香薰馆的主管,便问我何小姐是不是常去香薰馆?我立即说是的。并告诉他何小姐每个周四晚上都会去。就这样,费百强也给了我一张明片,并托我转交给你一张请柬,说他下周末有个分公司要开张,想请你去剪彩。亲爱的,你的机会又来了!"
我吐出一口气,轻轻笑了。
虹霞的语气再次变得严肃,她说,"你先别顾着笑,要不是为了帮你我又留下来,下半场我也不会如此惨了。现在心里还气着呢。"
原来,费百强送完请柬,回到他自己的座位上去,虹霞握着请柬,心里抑制不住地兴奋。为了掩饰开心,她再次投身舞池中。
"小白兔"的舞姿更加活泼和生动,浑身洋溢出欢快的气息。终于引来一只"老鹰"的青睐。那只"老鹰",张开翅膀和她翩翩然对起舞。她咬牢说是那只"鹰"先勾引的她。
那一刻,她恨不得自己变成一只鸡,好让老鹰把她狠狠吊走。但老鹰并不想吊走她。她不是鸡。她是一只小白兔。
一曲终了,"老鹰"拉着她的手,请她去喝香槟酒。虹霞以为,整夜都会有好运相伴,她都差不多要感激李逢春,感激这个美好的夜晚了。
喝香槟酒时,两人都卸下面具。虹霞她没想到,"老鹰"的帅气令她到了惊喜的程度,在这样的夜晚,让她不得不动心,不去想入非非,但"老鹰"请她喝过香槟酒后,却匆匆告辞她,又向"鸡群"飞去。连个名字都不留。
虹霞说,"为什么机会总是眷顾你,却弃我于不顾?"
我相信,香槟酒的凉一定还留在她的心里。但我不知道怎样开口去安慰她。那一刻,我已沉浸在一种莫名的无法言述的激动里。
已是凌晨。
窗门没有关严实,有一些寒气渗进来,带着夜露的润湿。我被激动折磨着。虽然很困,但一点睡意都没有。拿过一本书来翻看,一个字也看不进去,不知心里在翻腾些什么。
手机在床上,躺在腿旁边。盖板没合上,我把它合上,又扳开,再合上,再扳开。我在按键上胡乱按出一串数字来,拨号。
立即有声音在说:"你拨的号码是空号,请查证后再拨!"数字还在屏幕上跳,像一串奇怪的符号。
我去哪里查证?那不是你的号码。一定有一个号码属于你。但我没有办法知道。
"人生难得几回醉,不欢更何待?
来,来,来,
喝完了这杯再说吧,
好花不常开,好景不常在。
今宵离别后,何日君再来?"
......
这样的歌声,似乎很不适合我的心境。是谁?天还没亮透就起床,早早听邓丽君的歌?
这首歌,烂熟俗气,我和你都听过。几乎每个人都会哼唱几句。以前听时,只会搅起一些心绪来,类似于莫名的忧伤和惆怅。但这个凌晨,却带着些难以言述的古怪的盅惑味道。
那轻柔的声音,反复在唱,我反复听。渐渐地,我变得有些焦灼不安,内心里有说不出来的混乱,有些坐立不安,索性起床走出屋外。
暗淡的天光倾泻在林中,一阵透凉的山风扑面而来,灌进我的衣衫。我在灰蒙蒙的天光下跳起舞来。重重晨雾将我包围,雾水湿了我一身。脸上也是凉凉的,抹一把,都是水。
歌声时断时续,我静下心来捕捉。风载着歌声,在树林间飞来飞去,难以辨清方向。到底会是谁这么早起?抑或她也有满腹心事,失眠至天亮?
忽然想起莲花。一定是她在唱。我听过她唱歌,一边吃荔枝,一边唱,把歌声唱得时断时续,没有连贯性。
莲花爱吃荔枝,新鲜荔枝。从上市一直吃到市场上买不到为止。她不把荔枝叫"荔枝",她叫它"妃子笑"。
那个夏天,李逢春带我去见她,也是带了一篮荔枝去。他对她说:"这是你要的妃子笑。"
莲花惊讶兴奋以及满足的表情我至今还犹记在心。
你如果见过莲花吃荔枝,你就会明白,什么叫做女人的"痴狂"。她一颗接一颗几乎不要命地吃,直至吃出荔枝病:头晕心悸、疲乏无力、面色苍白、皮肤湿冷。荔枝吃多了还会令人感到口渴,有极度的饥饿感。
有一次,她抑制不住地狂吃,吃到呼吸不规则,脸色青灰,直至昏迷过去。送她到医院治疗,挂完两大瓶高浓度的葡萄糖,才让她苏醒过来。
吃荔枝的时候,莲花的卧房里,备有葡萄糖水和白糖水等物,以备急用。奇怪的是,她明知道荔枝多吃会中毒,但她就是难以控制。没有办法让自己少吃一点。
"妃子笑,就像爱情一样,总是令我难以控制。"莲花这样对我说。
我不知道,跳了二十多年"贵妃醉酒"的舞蹈,莲花是不是已经将自己当成杨贵妃了?或者在她心里,她本身就是杨贵妃。她在自己一手缔造的王国里独醉、独舞,独自痴狂。
"一骑红尘妃子笑"!对一个女人来说,那是多么美好的幻梦!在莲花的潜意识里,她是不是还在等待着那个送荔枝来的男人?
然而莲花清醒时,又告诫我:"爱这个东西,千万不能要太多。爱情往往毁灭在女人对爱情的贪心里。"
会不会是莲花的贪心,最终毁掉了她的爱情?所以她要这样一再告诫我。
冬天里,我见过莲花对着镜子涂脂抹粉,穿上一袭华丽的和服,头插鲜花。凤凰山不是马嵬坡,杭州也不是东京。莲花一定是模仿从马嵬坡死里逃生的杨贵妃,在东京开拓她的艺伎行业。伎不是"妓"。
我在晨光里,衣袂飘飘,暗影浮动,是"贵妃醉酒"的舞姿,"霓裳羽衣曲"的旋律。我忽然惊醒,眼前分明是冬季。莲花在这个季节里吃不到荔枝,而我却在一次次地舞着杨贵妃的"醉酒"。我在沉醉。
周四晚上,我去美美香薰馆。我和虹霞俯睡在按摩床上,裸着身。按摩小姐也穿了极少的衣服,将满满一锅刚煮过的石头,小心地放在我们背部的各个穴位上。
这是一种矿石,由沉积及火山活动而成。有极高的热能力,加热的矿石内蕴含的多种元素,会在女人体内发挥特殊功效。
薰香精油的香味恣意弥漫,每一寸肌肤都在被唤醒,贪婪地吸吮着雾气里的香味。我闭着眼,我的身体是一块料,经加工变成一种武器,备战之前必须细心地擦亮它。
虹霞突然坐起身,背部的石头劈里叭啦掉了一地,远远近近地滚动着。按摩小姐张大嘴,莫明所以地看住她,不知她哪根神经又搭错。她不耐烦地将小姐赶出门外。
虹霞已经是香薰馆的主管,是李逢春介绍她过来的。香薰馆的老板是李逢春的哥们。香薰馆里的所有小姐都归虹霞管,她常常对她们任意发脾气。就如在"万乐迪"歌厅的主管,也常常要向我们撒气那样。
虹霞仰着脖子,长叹一声,她说这世道真不公平!她走过来,突然掐我一把。我疼得尖叫起来!虹霞从背后将我抱住,两只手握住我的乳房。
我浑身不适,急忙避开。虹霞的脸上有些不如意,她说,"我想去隆胸,男人都嫌我小!"
忽然有一口气猛烈地堵住胸口,吐不出来。
蒸馏汽还在汩汩往外喷,香精油的香在飘。房间太小,空气越来越压抑,压抑得令人窒息,气透不过来。我的鼻尖冒着汗,浑身都冒汗。水雾升腾,如无形的魔爪,将我们赤裸裸的身体重重包围,无处可逃。
雾结成了团,在我眼前晃动,变成了一只只男人的手。放大,再放大。我们赤裸的身体,都留有男人的痕迹。在男人的身体下,我们只是一团货。男人的手掌控着天下,我们逃不过去。
一道光闪过,锋利的手术刀舞动,握着刀的是一双男人的手。乳房被无声地切开,像受难的花朵,流出血汁,硬塞进东西去......
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尖叫,急促、恐怖!我紧紧掩住脸。
"你疯了?!"
虹霞蓦地转身,盯着我不动。半晌她说,"我只不过随便说说,又不是真的要去隆胸,你紧张成那样干吗?"
她的表情中露出些不耐烦,将一件披衣重重地扔过来。
我缓过气。虹霞不再理我,她顾自穿回衣服。一袭宽松长裙,是软缎的面料,配上长风衣,自有一种飘逸空灵的美感。
"你这样装扮很好看。"我赞美她,声音有点飘忽。
她说,"一个女人的装扮只赢来另一个女人的赞美,又有什么乐趣?快点穿回衣服,走吧。这个时间费百强应该会在大堂吧等你了。"
我噤声。
手机铃响了一下,是李逢春的短信:"费百强已在大堂吧里等,你要答应他的邀请。务必!"
那一刻,我的心里升起些寒意,有些冷嗖嗖的感觉。仿佛四周布满眼睛,都是李逢春的眼睛。他将一切都算准了!
我淡汝描抹,穿上合身的旗袍,深蓝的底色,有深红的梅花印痕。虹霞帮我梳头的时候,说我是一只专门用来迷惑男人的狐狸精。
我想对她笑,却笑不出来,那一刻,我的心静得出奇。
走过两道走廊,天已黑尽,走廊的天花板上,结满了暗红的灯笼,散发出幽幽的光。风一吹,摇晃出些许暗红的情调。
一些女人从这里走进来,又从这里走出去。她们步履轻盈,像一个个浮游而过的飘忽的影。她们都来这里做香薰,把自己的身体伺候好,再去伺候男人。
大堂吧里,零零落落坐了几个人。费百强坐在一个靠窗的位子上,一株腊梅倚着窗。他很会选地方,那个位子朝着门,能将走廊上来来往往的人,看得一清二楚。他假装赏梅,嗅着梅花的香味,把一杯酒喝得从容、镇定、缓慢。
他从座位上站起身,走过来向我们打招呼。他的指尖夹着虹霞的名片,微笑着朝我们举了举,意思是这张薄薄的小纸片带领他找到这里。
虹霞耸耸肩,对他说,她已将请柬交给我。
费百强谢过她,并请我们入座。
虹霞说她有事去吧台,适时地走开了。
我靠着梅树坐下。有暗香浮动。我刚做过香薰,头发半湿着,我已分不清哪是我身上的香,哪是梅花的香。
我点了一杯"红粉佳人"。他依然喝红酒。他说"红酒暖胃。"
他还说,假如红酒是毒药,他倒是很想被中毒。
空气变得松软,背景音乐很轻,灯光迷离。我和那个男人在闲聊。那个男人,权位显赫,声名远扬。而我不露声色,藏起所有的讨好与怯懦。
他说话的时候,眼睛始终看住我的眼睛,却没有咄咄逼人之势。整张脸上都充满真诚。他极其随意地唤我"凌落",没有连名带姓地叫,也没有叫我"何小姐"。如此家常的称呼,忽然令我心生感动。但我却说不清楚那种感动来自于何处。
几个做完香熏的女子从走廊上走出去,细碎的笑音把窗外的夜晚扩展得有些离奇,变化多端。我和眼前的男人相对坐着。
他喝他的红酒,我喝我的"红粉佳人"。
他看我的眼神里分明有欣赏。我以为他会和别的男人一样,称赞我的貌、我的美、以及我身上的旗袍。
可是他没有。他说,"来这里的女子,走路轻轻,都像是插了翅膀在行走。"
他说他记起来第一次见我时,我的背上就是插了一副翅膀,他把我当天使。他希望我这个"天使"能赏个脸,接受他的邀请。让他做一回被"天使护佑的人"。
我忽然有些黯然神伤,有些莫名的伤感。我轻声对他说,我不是"天使",我是个连自己都护佑不了的人。
他豁达地笑笑,说,"你不是天使,但会有人把你当天使那样来护佑的,所以,你不必费心去自己护佑你自己。"
他把话说得极其轻松随意,我被他逗笑。他趁我笑的时候,拿出他的一张名片来递给我。我双手接过。
他说:"周末那天,我会派人来接你。你只要打个电话过来,告诉我你在什么地方等就是。"
"不用接,我自己会过去。"我爽气地答应。
他笑了,笑得很开心。
我忽地明白过来,我已经答应他去参加周末剪彩了。
我也笑了笑,心里有块石头落了地,有一种轻松。不知他是否也有同样的感觉?很自然地,我们同时举起酒杯。
他说他有事要先走了,再次跟我约定他会在周末那天等我。
买单的时候,我还是坚决不让他付钱。我说我没有让男人为我付钱的习惯。
他又爽朗地笑一下,说我这个习惯有点怪。临走时,他又回头,说"总有一天,我要买你全部的单。"我对他笑笑。
看着他渐渐消失在夜色里的背影,我的心也像展开的翅膀向前飞去。有些压不住的兴奋汹涌上来。
手机里又有一个短信进来,是李逢春的:"你干得很漂亮!"
9.
周末,李逢春用他的奔驰送我去费氏分公司。我们提前大半个小时出发,一路上,他把车子开得很慢,如闲庭散步。他一只手轻轻搭在方向盘上,一只手夹着一根烟。他抽烟抽得很凶,连开车时也不停地抽。
他抽烟有个奇怪的习惯。他不喜欢过滤嘴。每次点烟时,会先把过滤嘴撕断,扔掉。他说,这样抽烟才有感觉。
他的脸被烟雾遮住,声音不断地从烟雾里飘出来。我坐在副驾座,没去看他的脸。我一直在听他说话。一直在听。
他说,费氏企业不仅在杭州声明显赫,还有大大小小几十家子公司分布在全国各地,每一家都非常有实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