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说,在山羊和木瓜的小镇附近,距离七八里地外的一片荒僻的麻瓜沟里,居住着一群野人家。
这不是密不透风的事儿,所以,山羊也风闻过一些。“可是,木瓜,你那生活在野人湾里的亲戚,它是怎么传说的呢?”
在那里,一处人迹难至的沟畔边上,生长着一株和木瓜一样木瓜的木瓜树。一株木瓜和另一株,曾在相互看不见的地方对望,也曾想起另一棵木瓜树……“那棵木瓜树是个瓜子吗?隔着这么近的距离,也不来看我。”
“那是一门久不走动的亲戚,好否?”
“是真的野人吗?”
“是啊。那种事,存在了几百年了的吧。我们的母树说起过,当它还是一枚挂在高高的树尖上的木瓜的时候,它曾瞧见过他们隐藏在厚重的麦秸秆门帘之后的隐密的神。一只死猫,一只猫头……年老的祖父一样爱犯糊涂的护短的神。”
“是家神吗?怎样的呢?”
“听起来似乎是一种图腾崇拜,但不是,是守护神。他们只是它冒名的后人。”
“哦,那些人,那些个野人是猫人吗?听起来似乎是的。”
“不!山羊。他们略有猫人的形态,但不是猫人。和山羊和木瓜的小镇上的人们一样一样的。”
“为什么?”
“不知道。山羊,我真的不知道。那事儿只存在于传言里,这里谁也没有见,但大家所料也不差——他们的守护神——人猫、鬼猫或神猫对主人之外的所有人都是个秘密。”
关于野人,他们从未掠过山羊的视野或闯入到山羊的生活中来,那只是一个传说,一个真的而又无法确指的传说。山羊很清楚这些居住在中心区域之外最边缘的野蛮人是怎样地走到传说中来的——
“那是和我们不一样的人。”
唯一地还守住在窑洞里的老寒吼说。“狗且猫丢子的事儿,谁知道呢?”
“那么,他们真的和山羊和木瓜的小镇上的人隔田相望,鸡犬之声相闻,老死不相往来的吗?”
“大致上是那样的吧。麻瓜沟的木瓜野人在这一带是一种深刻的忌讳,谁都怕对方走来或走入对方的村子里去。”
这是一个让人有了深想的冲动的问题。一个像传染了麻风病一样被隔离起来的村子……
“那么说,我们这个同样荒远的小镇上的人是将自己视为文明中心的一部分了吗?”
事情或者就是那样的。
山羊想,“我要去看看。”
猫人在小镇上存满着理解和讲说上的歧义,常常意味着人们未曾料及的很多事情。一个孤僻的独来独往的喜欢从门缝里偷瞧别人家院落的鳏夫,一个把自己装扮成货郎的热情洋溢却眼珠子儿胡嘟噜的盗贼,一个偷情中的忘了掩门的男人或女人,以及一个不知从何处冒出来的拒绝接触的旅行者……她或他都有可能是猫人。当猫——当这种猫替代了山野猫出现在的人们的院子里,屋瓦上或粮仓里的时候,这一切不可避免地不慌不忙地轻快地在未被察觉的时候到来了。
“或者吧。”木瓜显然被山羊的想法惊吓到了,说:“那种人,他们也是木瓜的吗?”
没有猫人是一枚木瓜。但这是一个无法被确切考据的故事。在山羊的联想里,更多地以女子的形象示人的猫人总是生着一张娇娇那样温柔的脸。
为什么总会是娇娇的脸闪没闪现呢?
山羊不知道。
“一只山羊是不会和人类的女子恋爱的。然而,如果……那将怎样呢?”
那张脸从雪后黄昏的一段女墙上抬了起来……不!但那不是娇娇!那也不是娇娇的年代,不是。
那是镇上被荒弃的一座院落,自从女主人吊死之后,因为每夜都会听到在空中散步的女鬼脚踝上铃铛的声音,那家人搬走了,迁往了他们认为可以躲避灾祸的不敢告知他人的因而无名的地方。
透过倒塌得七七八八的女墙,能看到荒芜的庭院里茂盛的杂草尖上闪烁着的夕阳的光彩。一只黑猫出现在残破的屋瓦上,它跳跃时传来了瓦片掉落的怪响。
那只猫像极了小丁家走丢的那只,长长的黑尾巴尖上是一抹耀眼的白色。小丁家的那只总是阴沉着脸的猫好像就是从这个传说里走来的一样,时时让人感到压抑带来的莫名的心慌。
那时,一个身材欣长的男子出现在那里。那是一个外乡人,一个走街窜巷的货郎。他肩头的货挑子里最耀眼的红头绳压在最上面,他知道,只有吸引来女人的目光就不愁今夜的晚餐和宿处。一路走来,他就是这样向借宿处的女主献殷勤的。“你的脸蛋儿配着这桃红的头绳儿,可真是好看。”
他快步走过那段人烟稀少的路的时候,心里忽然“咯嘛”了一下,像人在脊背上,又或是心窝里轻触了一下。他停了下来换肩,一手扶着让担子悬停在抵棍上,以便看清及确认这座塌院里是否有人住——以往,他曾在塌缩的坟坑里和死人的骨头相互拥挤着躲过一夜狼。他是个生来就胆大的人,曾和觅食的野兽,走夜路的孤鬼单独遭遇过。擦身而过或刻意拉出一段距离。
“人怕鬼,鬼也怕人的吧。”
在勇气和胆量即将丧失的时候,他总是这样鼓励自己。
“我就是传言中那个有瓜胆的人。”
这座废院或将让他省下一把红头绳,那里不但可以避风,而且,他也睃看见了屋顶上斜吊下来的腐烂的椽子。
“这里是可以生火的。”
他这样想的时候,忽然惊讶地发现了刚好露出女墙的豁口的那颗好看的被长发半掩着的脑袋的侧面。
“哎!又想多了。原来有人住,看来今夜没戏了。”
他收拾起妄想的心情,重新挑起担子,起身抬头的时候,忽然感觉那颗脑袋向他这边略转了一点儿并露出了一个笑。他并没有多想,不过,也许是经不住好奇,在走了几步之后,又略略回头向那里偷瞧的时候,他的耳边传来了女子的轻唾声。他被吓着,或者说羞臊着了——但是,他的眼角扫见的不是一张人脸,而是一张猫的阴险的脸。这一回,他是被真吓着了,出了一身冷汗,拾脚闪着担子向人群聚集的地方逃走。
那晚的昏暗比平时来得略早些。他是个热情而话多的人,但那天的他显得有些儿心不在焉。在轻扫的北风里,在围在周围看热闹的孩子们和女人们的中间,他似乎总感觉有一张女子的脸在闪现或闪没——他不敢抬头,怕撞上她投来的眼神——那不是怕被对方识破的一见钟情时的局促,而是被女鬼盯上了的后怕……那只是隐隐地自内心发出的不安的预感,忽现忽没了。
风渐渐大起来,冷起来。他向许多妇人们打听,求助,希望有人家收留自己。“姐姐妹妹们,行行好吧。今夜眼看要冻死人了。”
没有人回应他——他走过千百个村镇,几乎所有的人都会对一个陌生人抱有这样莫名的戒心的。这一夜,不会是个例外。通常,这种情况下,他会选择在废弃的窑洞,古庙,破院里来过夜。实在没有办法的时候,他会偷入人家的柴草堆里,但那得十分小心,狼们对捡到一嘴热乎的肉一点儿也不介意。
人们终于陆续地散去了,连最后几个人也相约了一声儿要离开的样子。在忙乱一阵,终于有机会抬起头来的时候,他看见还有一个人站在约一丈外的一棵老椿树下。那是一个女娘,一个普普通通的山羊和木瓜的小镇上的女娘。只略比平常的年轻娘们儿收拾的干散一些儿,脸子似乎也白一点儿,望向他的眼神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温暧的味道,像正宜人的火盆里闪烁的多情的火苗。
当确认所有人终于走尽,耳旁传来响亮的关门声之后,她迟疑地向前走了两步,隔着空地对他喊话。“骗子客。”她说:“刚才人多嘴杂,我没敢吱声气儿。你要是不嫌弃,就到我家去坐会儿吧。”
山羊的故事到这里打住,它还在心里犯傻,一度疑惑那会是怎样的一张女娘的脸,但它的任何设想都会被闪来的娇娇的脸干扰到……“我恋爱了?一只山羊爱上了一个人类的老姑娘?……”
“后来呢?”木瓜还没有听尽兴,不高兴地抱怨说:“世上从来就没有只讲半拉子故事的事。”
后来。后来发生的事儿,确实地说,山羊也不知道。山羊和木瓜的小镇上的人们叙说的故事和他们所经历的时间一样,在关键的地方总会出现断流或分流。
第二天清晨,赶驴上路的人在山沟口里发现了一个被狼吃剩了一条腿的人。人们无法判断他到底是谁,因为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都没有人站出来认领。因而,那只好……
“是那个货郎吧?我是最后一个离开的,他被谁认走了没,不知道。”
“蛮有可能的。有很长时间都没看到他来,最近,我心里老想到他,手头的丝线没了。”
只有后来讲说这个传说的山羊隐隐猜测到了什么,透过春天的雨雾,它似乎看到了跳跃过墙的那个女娘生着一张猫的愤恨的脸和脚手上露出的尖锐的猫爪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