牢不可破。
当使拨拉敲了一锤子之后,他就知道山羊和木瓜的小镇上的传统牢不可破。这正如他的名字,据说来自于他们的祖先——那个被忘了名字的人是人群当中第一个将孩子当拐棍使的人。在传说中,他是一个鲜卑人,且有可能是第二个被载入史册的鲜卑人。所以,使拨拉的大名叫依倚。使棍拨拉或依棍倚立是差不多的意思,但他的娘依着传统,或者说她不大明白依倚的意思,宁寄希望于他是她老年时可以依仗,顺势指使的拐棍。但山羊和木瓜的小镇上的人则不大认同这一点,他们常当着他的面叫他烧背儿——浑身烧的受不住的人,不淡定的人,容易冲动的人或……
这来源于某种真实的场景,对一类人或某一个人的讥讽性描述。
在冰天雪地里,走来一个光脚赤背的孩子……他的娘,人都叫狼婆子或狗婆子,这并不是对女性的歧视,而是一种现实性的描述,她是一个人像躲狼一样躲着的女人,没别的,人怕她咬。她自称西王妈,这和西王母有些儿说不清的瓜葛,依她的意思,在自己家里妈为王。镇上的人称她家是女挖事家,即女人当家,这又和女娲氏扯了点关系。当然,她不总是在咬人,反身摘你一口。当有人问她:“女挖事,女挖事,这么冷的天,你这娘是咋当的?你得给孩子把衣服穿上,小心冻出病来。”
那么,她又是如何回答的呢?她说:“号窠子,就你眼尖。这怂东西娃娃棉衣棉帽棉鞋都有,新新儿的新的。我给穿上,他说背上烧的受不了,自己脱了。”
烧背儿的典故在此。但在使拨拉之前就存在很久了,可能是数千年。它来源于鲜卑的发音和人们自己对这一音声的现实性理解。或者说,下层的鲜卑人的生活大抵上如此。
因此,山羊总对木瓜说:“我们的中间坐着一个无言的鲜卑人。”
女挖事是二婚,前夫履霜走的早,早早地到下一世去打拼去了,丢下女挖事,也没孩子,由公婆撮弄,嫁给了当时只有七岁的小叔子知冰。周边人都欺户主小,常占院挪墙的,所以,女挖事渐养成一种狼或狗的性格,不是像狼一样扑上去咬人,就像狗一样撒泼,“你打!你打!今日个,你要打就把我打死。不打死,你就是驴日捣出来,我生养的。”
这事儿也是一个典故。当时,她丧了夫,娘家人欺她公婆弱老,小叔子年幼,准备接手卖个二茬。公婆看在眼里,也不敢吱声。镇上素常有一个外来打卦的瞎子卜先生。他的耳朵长,听说了,对这一对老者说:“肥水不流外人田。你身边不是还有一个老生胎嘛。履霜知坚冰将至,这是天意。她娘家人也莫可耐何的。”又说:“这女的八字硬,克一夫。不过,依我看,她是履虎尾,不咥人。”
虽然众人不解卜先生所说的话,但一听这女人在身边,就像踩在老虎尾巴上一样危险,几个有意的光棍心凉了。
那时,知冰还没有从娘的躿子上把奶断开,和爹娘睡在一炕,晚上要生吃了娘奶才能入睡,猛然间被丢到新人屋里,傍晚,女挖事在灶上洗锅,他一个人在黑屋里不敢待,就地儿在灶角落的柴草上睡着了。等她洗抹干净,用大襟子衣服把他一撩一抱,就回屋去睡。
因着这个,山羊从这一家人身上嗅出了鲜卑人的气息。兼着使拨拉小的时候一头黄毛梢团子,让山羊的疑心更重了。
只说使拨拉,在这个女人使拨拉脚之先,还有过一个女人。巧的是两个女人都是七月提的亲,七月订的亲,七月成的亲。先妻也是刚满一年走的,跟个外道人跑了。前后共七年。
使拨拉脚还没来的时候,使拨拉就嫌她披发戴胜(身)的像个耍蛮使巫的西王妈一样。四季头发乱成了一窝草也不收拾,半跛着一只脚,烂眼边子,据说是放羊时被羊毛伤的,只有要用狼尾杆尖上的毫毛才能挑出来。因此,使拨拉总感觉使拨拉脚不及前妻人风光。不如意时,使拨拉就捣她两拳,她自个儿就躲到门背后去哭。
女挖事一生英武,到老了反被使拨拉难住了。她去找卜先生,说:“卜先生,你帮我看看,该是这家人的祖坟不合适,怎么就那么多事?”
卜先生净手净面,焚香拜祝,蓍草盘卦,完了,坐在桌案后静默。女挖事便说:“好歹的事儿你都说出来吧。我担着。”
卜先生静默了一刻,道:“你我都知道七月七是个老说事儿。有先七有后七,人都误会成了先妻后妻,所以,人都说先妻织女上天了。人都不知她的所终,所以都说她上天了。但故事没告诉大家还有后妻。你儿子的事儿正应了这个典故,他这后妻,我批几个字,譬如枯杨忽又发芽,老夫少妇,亦可丑也。”
女挖事默默地回来,自己寻思:我儿子大她十岁,也不大呀?!但卜先生的意思是说我这儿媳尚且不嫌儿子年龄大,儿子该没嫌淡对方的地方才对。
使拨拉就是个烧背儿。这一回,使拨拉脚好不容易喂了两头猪才换了现钱,他装在身上烧的受不住。到晚上人都睡静了,他去敲大有家的门,大有应门,说:“咱今晚去赌一把吧。”
大有顺手的闲钱使惯了,也没意识到使拨拉总共就怀里揣的两头猪,说:“既然你要去,我带你去吧。这会儿,场子才开,估计人手都不齐。”
那一夜,咣当,咣当,只两下。庄家的碗子只摇了两下,使拨拉身上的财白就下身了。大有看他脸色不正也不出手,问他,说输光了。大有还埋怨他说:“没钱,你也敢到这摊场上来?!”
使拨拉输精了身子,手头紧,没来路,就又把使拨拉脚兑在墙角热脚热手。“噼!”一声儿,打的好清脆的耳光。女挖事听见了,挤眉弄眼的给知冰看,知冰依着旧习惯还叫她嫂子,说:“嫂,要不你去看。使拨拉就是个烧胡儿,万一把人打重了,又是你我的麻烦。”
女挖事出了一神,说:“核桃枣儿就是砸打着吃的,你不打她,她还以为自己是个硬胡(核)儿,你一打,她就知道自己是个绵胡(核)儿了。”
山羊的疑心不是没有道理。在山羊和木瓜的小镇上,它曾看到头上扎着一根冲天辫的鲜卑人的身影。它有一种走上去相认的冲动,或者他们就是把山羊带到这个小镇上来的最初的牧羊人的吧?他们将他们的婴儿叫“咩根”或“咩角”……
但当它看到大有丢弃在茅坑边上的祖谱时,它便有点无法确定了。
是的。是那个光着腚逃到荒原上来的石匠。那时,山羊和木瓜的小镇笼罩在一片山毛林之中。
第一个因到达这里而被确切记载的人叫石且。他的绣像就悬在祖谱的第一叶上。他的后代们没能替他找到确切的出处,但在传说里,石匠的后人叫他乞石且,乞的意思是短一口气的人,是乞胡或乞活,是乞姓胡或乞活者。
山羊还记得他遇到的那个在山羊和木瓜的小镇上的暗夜里徘徊的那个鲜卑人,他指着祖谱上的第一幅绣像对山羊说:“那个人就是我。”
山羊吓了一惊,怀疑地问道:“是吗?你确定?你确定他不是狗戎人?匈奴?先羌?抑或华?或夏?”
它得到的答案是沉默。它不知道在直播中如何向他的朋友们解说这些——那只是历史悠长的户道里传来的骚味。牛粪的味道,羊粪混杂着猪粪的味道,鸡的,人的,狗的,猫的,狼的……那是一种说不清的骚味,聚积在山羊和木瓜的小镇上空,风吹不动……
但,那不是娇娇看到时的样子。她看到一个背负着一盘石磨的人出现在山羊和木瓜的小镇上之前的时空里。她问他,道:“老人家,你为何要背负着石头行走?”
“它是我们的神。”他神情为之一肃,像一个面对神迹即将降临的人。“我们的神落在这盘磨上。”他说:“我背的是天和地,上扇是天,下扇是地。我们叫他盘瓠或白虎。当年,我们的祖先凿了第一盘磨,当时没有人能将它推动。祖先的女儿在磨橛上缠了一根绳将它推动了。”
娇娇弄不明白她的石匠祖先在说什么,但还是请求他说:“请你将石磨放下来休息一会儿。”
但娇娇和山羊不知道,它和她所见证的那个人,在一日下午,当大有在葡萄架下观天的时候,他忽然意识到那个人可能是一个笑话。他失笑起来,继而仰天大笑,拍手道:“那个人竟然叫且吗?且?这多么荒唐!它竟然隐藏得这么深,而且,竟然成了我们的祖先……可它,指的是男根吗?”
大有的探索没有结论。不过,他隐隐觉得他手里的祖谱有可能是天底下唯一没有找到贵根的祖谱。就像大有诅咒的那样,“他就是个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