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山羊和木瓜的小镇上,或者曾经有过酒馆的吧?或者,不曾有过。但酿酒的作坊是有过的,自酿些谷米酒,封在三尺的粗瓷缸里,有人要酒时,木马勺舀起,盛在葫芦里。但那酒,如今多半用来祭祖,譬如蜂蜡,亦如是。新的酒客们喜欢卖醉,视谷米酒寡淡如水,不常喝的。
娇娇曾喝过一回,说:“好!”
因此,她曾想在城里开一家这样的酒吧,自酿些糟酒,自制些腊肉咸菜,一如在山羊和木瓜的小镇上那样,男人们想喝酒,摆一张地桌,几个小凳子,几样随意的小菜,也吆喝着划拳:张七姐,赵八哥,两头尖尖,这么大的个锅……
但是,酒吧那种热闹的地方是不属于她的。后来,她便守着一家花店。花店就开在距“出售来深林的山怪”的那家店不远的地方。所以,那时,她常从那里过路。这很奇怪,除了那一次,她便再也没有找到那家店和那个早熟的小男孩。
她时常想:究竟是她的那只脚踩错了鼓点,因而陷入一场百思不得其解的迷局。她也常想:或者所有的秘密都该归于山羊和木瓜,她不该想,随遇即好。
那天,花店里进来了一个戴帽客,带棱角的绿帽子十分显眼,在正中贴着一枚红色的星宿。他高大,瘦削,微黑的皮肤上闪耀着冷傲,但他的语气却十分温柔。“请给我来一枝野花,无论什么。”
花店里没有野花,或者说,所有的花店出售的都是经过人手雕琢的花,与野花格格不入。
“抱歉!”娇娇说:“这位先生,本店不出售野花。此外,你还需要些什么?”
那时,娇娇还不知道这是一位醉酒,当他开始像秋风中落叶的树一样摇晃,说出那句话时,她才意识到这不是一个普通的顾客。他将自己的绿帽子拿在手里重重地拍打了一下,语气含混地说:“我老婆就是朵野花。”
当时,店里其他的顾客都斜眼瞄他,有个女顾客还拿手指点了一下自己的脑袋。
娇娇客气地请他出去,因为有个女顾客受到了惊吓。但她知道,这是个“好人”,他不是那种具有攻击性的人,他只是沉浸在醉了的自我之中,甚至,也许,仅只是被店里的花触发了他沉埋的记忆中的一个地址,他在跟自己说话。但那位可怜的女顾客正要出去,却躲在后面不敢动。
“这是一个适合喝酒的日子。不是吗?这么好的太阳。”娇娇可不是个怕事的女子,她走出柜台,站在绿帽男子的面前,平静地说:“可惜我手中正忙,否则,我陪你喝一杯。”
那男子弯下腰,把帽子戴在头上,狠压了一下,扶正,不知为何,突然转过身来,道:“我说的不差吧?老子有钱!”说着,又弯下腰出去了。于是,几个顾客开始嘲笑并猜测他的绿帽子。但娇娇知道他们错了,她指的是绿帽子。
她想起山羊和木瓜的小镇上的两只小猫。黑色的是只看起来有点呆的眼神阴森的公猫,它总是能在注视着什么的时候,让人联想到发出死亡邀约的神。比它小一个月的小花猫是只可爱的会卖乖的母猫。它们住在一起,住在一个草编的篮子里。那年冬天,它们的主人观察到小黑猫的体贴,它让小花猫独占着毯子,自己则睡在包在毯子里的小花猫的外面。它们的主人,那位爱猫的女士笑着说:“这真是俩只有意思的猫啊!我更爱猫了。”
在那里,在山羊和木瓜的小镇上,一切故事都是缓慢地推进的,像一个落坐在夕阳里无所事事却精神快慰的人一样。这对看山羊和木瓜的直播的人来说是不可理解的,山羊称他们为洪流冲涮而下的沙……
山羊嘲讽似地对木瓜说:“这些傻货们的嘴上总挂着绿帽子。”
木瓜对这些敏感的话天生地迟钝,因此,山羊为它解释奇怪的人类社会及其奇怪的一夫一妻制。“我们山羊,一般来说,是一夫多妻,一妻多夫,共夫共妻……”
它这话,让木瓜觉得更加费解。“大约人类社会并不好玩。山羊,你说的是这个吧?”
一种从属关系。这个,山羊是理解的。它正要说什么,回头看见那一对最近经常在附近出没的猫,于是,灵机一动,说:“木瓜,我们来观察这两只猫吧。”
它们正是娇娇回忆中的那两只猫——它们在草丛里扑腾了一会儿,然后,小黑猫溜走了,小花猫独坐在太阳下用爪子洗脸,清毛,在山羊的感觉中像极了人类中的女性……
不久,那只黑猫不知从那儿扑来一只鸟。做为著名的猎手,这对猫来说并不是难事。它似乎漫不经心地走近小花猫,用身子蹭了它一下,然后,把那只奄奄一息的鸟丢在它的眼前。小花猫似乎因为被打扰而恼怒了,但迅即被眼前扑腾了一下的鸟抓住了。它走近它,观察它,用爪子试探着扑它,然后,踩在爪子,开始扒毛。那时,黑猫尾蹲在地上,傲然地张首望着不远处打量它们的山羊和木瓜。
这是个奇怪现象,山羊第一次注意到公猫为母猫存食的有趣事。就像人类中的男孩为女孩所做的那样——当然,这只是就山羊的观察而言。
在小母猫快慰地撕扯鸟肉的时候,小公猫并不像表面上看起来那样地心静无波,它昂了有一会儿的脑袋终于垂了下来,慢腾腾地走近小母猫,围着它转了一圈,探出它的猫嘴。
山羊注意到小公猫并没有探出爪子,而是以一种引起小母猫注意的试探性的姿态,低首望着它爪子下的猫肉。小母猫呲嘴亮出它的獠牙,凶狠地叫了一声,用身子把鸟肉搂了起来。山羊注意到小公猫转身离开的样子——温顺而心甘。不久,小公猫又走近那本属于它的鸟肉,但小母猫没有转身子,而是卧在地上啃食了起来,一只鸟已被它吞食大半。小公猫没有得到小母猫的首肯,心情似乎有些低落,尾坐在地上,塌着腰。
很快,山羊就观察到了更有意思的事。当小母猫吃得只剩下一个骨架和两只翅膀时,忽然温柔地轻唤了一声儿,转身离开,蹲在地上舔爪子去了。小公猫走过去,心满意足地吃起剩下的鸟翅和鸟足……
那时,爱猫的女士来寻她的猫,感叹地说:“真是人不如猫啊!这就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山羊和木瓜的观察还在继续。在之后的一天,山羊注意到小公猫忽然对小母猫发起进攻,小母猫惊恐地尖叫着,狼狈地往远处逃窜,小公猫刚不安心地轻叫了一声儿,站在原地没有动,直到小母猫从视野里消失,才从另一个方向走了。
“木瓜。”山羊说:“这就是两只猫之间的小故事。”
木瓜似乎也开窍了,说:“山羊,我还注意到对于猫粮,它们是和平地分享的。”
“在获得充足的蛋白质之前,看来,小公猫要忍耐一段时间了。”
山羊和木瓜观察到的,正是娇娇所观察到的。有一次,有一个男孩这样对她说:“你就像多情的猫儿一样,把吃剩的食给我留了一嘴。”
在山羊和木瓜的小镇上,留猫儿是和男女情事相关的话题。它让山羊想起那个给货郎留宿备食的神秘女人。“她也爱猫的?”山羊这样想到。
但娇娇想到的却是馋嘴的母猫,以及偷溜猫儿,溜猫儿……在她的感受里,绿帽子谐了留猫儿或溜猫儿……在山羊和木瓜的小镇上,男女情事往往从嘴上开始,继而转到手脚上……那不是现代人的故事。那些故事里的女子都是冒梢出头的女子,如院子里的杏梢过墙……绿帽子不过是女冒子,和后院起火正对应着……娇娇为自己想到这些而感到羞耻,但是,这可耻来得不可思议,接着,她想到了那被世俗无情地嘲笑了的被背叛者——无能者丟了本来属于自己的东西。丢了而不自知,那就是女冒子的男人——呆女冒子。当呆女冒子知情时,大错已合九州十县钱铸成,脸都绿了,成了绿冒子。当绿冒子走近正在谈论他的人群,有人突然说:“哎呀!你今天戴的这顶绿帽子很好看!”
山羊想到,这事儿譬如羊群中失势的头羊,从此,所有的羊不再多看它一眼。
第二天或第三天,那位戴绿帽子的男士又来到花店里,他照例醉着,对所有他遇到的人说:“哥有钱!儿子,一个是银行行长,一个是泼来士长。哥不差,哥是尾杆城第一首富。”
“知道,知道。”娇娇笑着对他说:“你一切都好,就是被这顶绿帽子毁了。扔了吧,换顶新的?”
“不服气?!”他说着掏出一叠钞票,说:“喝酒好,喝酒快活。我一辈子就好个杯中物。”
这一回,他没有闹,说完,喝了一口酒,转身离开了,呼叫着走在前面的一位女士,说:“妹子,把你那猫给我留一只,我下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