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走人凉。
摆在石桌上的白瓷茶杯空置着,炖茶的小砂罐张着干枯欲饮的黑口。一个人在半掩的柴门外轻敲,许久没有回声。高问了一声儿,“人呢?”背后窜出来一个戏谑的声音回答道:“凉了!”敲门人惊回首,错愕了一刹,问道:“几时走的,我怎么不知道?”“你就和窝在角落里的死人差不多,怎知道?已一月有余,都烧过五七了。”
瓜三子一走,世事平静了下来。瓜氏三子从大丁那里讹了许多财物,虽具数不详,大丁也安然了,对仲丁说:“大,你那里有磨快的刀吗?我寻思着把这爱惹事的狗爪子给剁了。”
烧五七,瓜氏的女眷们在坟里打闹笑作一团,因此颇被人非议。因争说:“这有什么可悲的?我们都当是喜事,等着吃他老人家的起丧饭都等了这些年了。”
不久,便有传言来,说一个外道人路过野狐岭时在雾中遇见了一只白狐狸,回去,病了。病了三天,到第四天就下场了。就有人站出来嘲笑说瓜三子的坟没有埋对地方,占了狐狸的老巢,瓜氏三子或可能要遇大事了。
山羊和木瓜的小镇上的故事大抵如此,然而,也越来越远,快没有人再留下传言了。新近的‘消息,野狐岭要开一条通山道,正遇着瓜三子的坟当道,还得迁,但瓜氏三子找不到新坟址,邻人们议论说还不如扔到荒沟里喂了野物倒干净省事些。但野物,也有很久不见了,有人便起了想的念头。反对的人说过去那时代野物伤人,赶都赶不走,还念个屁!
山羊和木瓜倒攻了野狐岭,那里路远,是一片未开垦的荒沟,野丛林主要由灌木构成,密植得难以进入。山顶上有一座小庙,一间孤立的秃屁股瓦房,构檐要比山羊和木瓜的小镇上所见的更翘,所绘色彩多土红和深蓝,给人一种异族异种的印象。庙里立着一尊三尺高的神,鸟嘴带翅,一副狠人的样子。山羊知道这是山图的习俗,和山下镇上的人之间颇有些不同,便起了考据的念头,因想起《华阳国志》中所载的山图来,笑说道:“古史上原也有许多传说。他自称山图在峨眉因食蜜得道,这事儿得反过来说。”
木瓜虽粗通些刺绣,却不学无文,忙问所以。山羊笑道:“他这人不懂山图的意思。山图本就是山上的毒物或独物,即蜜蜂的代称,也因而称人。所以,要反过来说,魏晋间,或早在秦人五丁开山时,是山图把养蜂的技术带到了峨眉。”
木瓜倒也惊奇,说:“原来我们的小镇上竟深埋着这样的历史,我怎么就不知?”
山羊道:“以前,我原想着麻瓜沟的野人们或者就是山图的后人,但还无法确定。因他们有可能是羌、匈奴等族的后人,所以,犹豫着没有去麻瓜沟。我是说,结果有可能让人失望。他们也有可能是钻到深山处自生自灭的人中的一支,沟深路陡,不与外界往来,还是老想法,久了,便自成一族。但有一点,他们和山图的养蜂之道大致相同罢了。”
木瓜因想起这些年逢山沟口来了许多牧蜂的异乡客,但就所见,想不出养蜂还需要什么道法,想知道的念头极浓,问山羊,山羊推诿,说:“等有一日到了麻瓜沟,你便自知了。那是一种巫术。”
山羊这样一说,木瓜的心思更浓了,说:“养蜂能和巫术扯上关系?”
山羊不屑地说:“古人的事儿,你以为仅凭考古就能解释了的吗?何止蜜蜂,即便如鸡猴之类的驯养,离不了巫术,否则,也就不会有弼马温了。”
木瓜更诧异了,说:“你怎么越说越乱了?难道猴头……是赶曾赶不及的瘟神?”
山羊笑道:“大抵如此。我们还是先参观一下这座庙吧。又无文字说道,只不知是何方神圣。或山神,或土地,或山魈鬼魅,或山花林木、飞禽走兽、渊鱼龙蛇、蝗虫时疫等都是有可能的。”
说着,木瓜便来拍照,远处有几个古来就称山图又称山图角的人吆喝它们,两个家伙只得匆匆了事。又向深山行了半日,才到刚才那些人所在的山庄,倚斜坡开坪,住着十数户人家,四周山杏核桃环绕,不失为一种人间仙境。遂上前和村口站着的几个闲人交道,讨水喝,又及山口是谁神何庙,山图们只是笑而不答,问急了,内中一个老人说:“你们快走吧!趁我们还没改变心意,否则,有你们叫苦的时候。”
回来没有沿原路折返,另寻了一条小径,一路上又碰到了两个凿在土壁上的小庙,三尺来高的样子,龛中的神也还是没有人样子,丑陋凶狞,看起来与镇守有关,山羊疑心是巫术中的守护神,但无法确知。因这种宵小的神,是供奉祀者贿赂了来支使的,有点儿像城里那些接受了好处就让你摆摊的人。
山羊倒也罢了,木瓜受到的触动有点儿大,没想到看似平静的地方,细论起来,便有许多意料之外的事,譬如独立的王国。山羊便笑称这些小王国原还是按大王国的式样建立起来的,便提议要再到麻瓜沟去一趟。木瓜有些儿不乐意,说:“随你。凡正我知道不可能遂你的意找到猫人的。”
山羊也同意,说:“如今这些乡村的构图早就失了原来几千年的样子,我们能看到的只是一个影子。井、村邑、社庙都还在,但已不是《井》卦所描绘的村镇了。它们似乎被什么东西从外部来压扁平了。”
野狐岭原还是野狐岭,岭上自古就还有几户人家,打猎或护林为生。守护山林的还自称是有虞氏之后,有时,和打猎的一起又被称为山戎,因他急怒时腰包里的刀子就出来了,眨眼杀人。都还是与世隔绝的小种色腔人,具体难详。论风俗,和麻瓜沟的野人有得一比,史上便说羌种不相统一,其实,写史的人也糊涂,搞不清他们是谁。有些种属,历时既久,也有连姓氏都丢了的,只有一个称名,或叫鸡毛,或叫狗屁,也有因此又成一种的,后代便都被称鸡毛或鸡毛氏。至如如今岭上的几家独户,因解放时要造户册,便寻不出一个合适的姓来,负责登记的文书便说:“这些山鬼野人连屁都放不响一个,依我看,他们占着岭豁里这块地,平时也自称岭豁人,不如就姓了岭豁。”
报上去,上面的人疑心文书是个白识字人,写错了,便又改成了令狐。传了三四世,出了一位叫令狐无彦的留洋博士,被聘为县志委的主任,修史至野狐岭一地,大笑三声,说:“好一只美狐狸!”很为这个姓氏骄傲。也曾回乡访问,叙起列祖列宗遗事,都说原来都叫老鸡毛,叫着叫着不知为何就成了鲜卑族的皇遗了。
令狐博士访问至山羊和木瓜的小镇,有幸和山羊一遇,因说起野狐岭,又说到史上所称的屠格、山图、陇鲜卑等族,山羊也大笑三声,说:“博士先生,这原还是当地几千年来的一句土语,或自周秦时就有了。但自魏晋以相沿袭,是错不了。无非就是山独户的方音罢了。”
令狐博士被打杀了信心,又饮了几杯寒酒,起身时摇晃不稳。山羊还怨他,“我说酒要温了来喝才不伤人,你却说自在西洋时就养成了习惯……”
及上车,镇上有几个闲淡老头看见了,便议论起来,问山羊,听说是野狐岭的旧人,便说:“怪道来,莫不是猫鬼神病又犯了吧?”又一人道:“新近时代,这事儿已不大听闻了,难道还有?”
山羊听得一愣一愣的,忙解释说被冷酒伤了。这些老者耳朵都跛了,应承着说:“难怪!古来就有秦始皇留下的神法,凡遇猫鬼,先哄灌他些酸浆水,他要不喝,就要打。或皮鞭,或丢到棘刺里面去滚刺,没有不好的。”
山羊和木瓜说起,感叹了两三声,说:“我原以为世风早变了,没想到身旁还隐着这样的古董乌兮的人物。”
木瓜倒是说:“原来打神这事也不是古人的杜撰,是原有影子的事儿。”顿了一下,又问山羊道:“这次直播,我们要放那些大料出去?”
山羊自然说野狐岭有那么多古董物事,最合时下那些略读了些书的人的胃口了。他们张口五千年,闭口祖宗,是该让他们看看祖宗旧有的物事风俗了。
那一期的反响超激烈,有些人还寄了祖谱的影印本来,说六百年的族谱,三千年的姓氏史,不是贵族就留不下后代,云云。山羊和木瓜倒是没有明言,只说看一看西洋各国的黑人吧,他们可都是奴隶的后代。未后,还是没忍住,说:天下的族谱,我们怀疑至少有一半说的是借话。借话这词儿让人意外,又问什么是借话,山羊便直明了说:假借而已。假就是借,借就是假。借话就是假话。谁料对方怒了,扬言要到小镇上来找山羊和木瓜算帐,威胁说:“你们快从我眼前消失!别让我看见。否则,见一回,揙一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