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屎壳郎滚着越来越大的粪球越过黄昏的地平线,消失了。终于,观察者的眼里灰蒙蒙的一片,它什么再也看不到,只听见风穿过树梢,在高处悄悄低语,惊吓起一只鸟,扑扇了两下,发出一声孤独而又不安的尖叫。
那些日子的夜来赶得急些,雾落下时,通常会起一阵小风,该来的随着风已经来了。首先出现的是两只像走在沙地里那样无力缓慢地走着的疲倦的老狼,它们通常不会首先被视野捕捉到,而是出现在观察者的耳朵里——如眼所见地,挨挨挤挤着,像怀着心事地,才争执过地,沉默着,一前一后落对方半个头那样地,越过野草中的空隙,来了。接着到来的是一伙人,三个或者五个,他们的行动要轻捷得多,随在狼的身后,百十米左右,发现了狼,或者被狼发现了,但这无关紧要,双方都在安全距离之外,因而,他们各自安然地走着。
该来的始终会来,而且总会在夜晚到来。两只病态奄奄的狼忽然警觉起来,变得精神抖擞,灵敏,机智,多疑。那是在很多日子前就确定了的事情。自发现那头牙猪之后,这一切似乎已不可避免。虽然它们对猎物的危险有着足够的警惕,但它们似乎也预估到了食物的安全性,在一段日子里,它将始终鲜活完好地保存在那里。隔几天,它们会来小心隐蔽地察看一番,然后,心安地离开。如果不是近几日总是失手,还被牧羊人皮鞭上的铁刃扫到并伤了一条狼腿,它们是不来的。
那头牙猪的警惕性并不比两只昏聩的老狼差,它知道它们来了,闻到了它们浑身散发的狼窝里特有的味道。它把身子靠在猪窝的士壁上以策安全,直起头,仰望着罩满野刺的猪窝上部的空间。它是安全的,狼如果选择从那里一跃而入,它们有可能被挂在那里,除非它们能把猪窝的土墙打穿。
但那伙人却奇怪地在观察者的耳朵里消失了。他知道他们不是土匪就是盗贼,而且,还是那种三五户亲邻人家联动的,但他并不在意他们究竟去了那里。他能感觉到他们和那个货郎并不是一起的,但仅只是感觉,而且,他也并不十分明了那个货郎的具体作为,他是一个踏脚客?一个贼?他去过何青枝家,在她家借过宿。那是去年冬上的事,传说,那夜之后,他就被狼吃散架了。
何青枝家已经不存在很久了,她死了,吊死了,被一把火葬送到狼窝口去了。她的家人也已迁去他乡多年,除了那座谁也不愿意去触碰的院子。
何青枝的家人在起身之前,向骚庖丁家要了一吊钱的价,当时,骚庖丁家是老丁或白丁主事,仲丁还没有被生下来,也有可能不是,是布丁在世时的事。但他们被拒绝了,因而,即便是一个空院,即便流浪汉宁肯被冻死在鸡毛洞里,也不愿去占据。
但他知道那里一直有人,是墙和墙边那株老羊粪杏告诉他的。他从土墙和树枝上看到了因攀爬蹬脚多次而留下的光滑的痕迹。不过,他无法判断那是一个人还是野物,要是野物,该留下尖锐的爪甲印才对。他只是等,长久地等,无所事事地等,因为他就是个无所事事的闲人,一个流浪着的疯子。他的家就在那棵现在已因雷劈而被伐掉了的老榆树的最高处,即使最顽皮的孩子也难以到达那里。何况,每当夏天,树梢上这里那里都挂满了尺长的蛇。口渴的时候,他随手弹软一条蛇抓过来喝血。
他只是想看看那个人的样子,只是想看看这一想法把他变成了一个夜晚的观察者,那些发生在山羊和木瓜的小镇上的即使再细微的事,只要留下声响,都会被他捕捉到。很多年之后,当他变成镇集上或锣戏开始前的一个说书人的时候,小镇上的人们后背惊出了一身冷汗,他们谁也不知道这个人是怎样看见他们所造下的那些孽事的。
他或她还是来了,踩着细微的雨,在雨中高歌,但他看不见她,也无法用耳朵判断她的方位,只能感觉到她就站在附近,正用一双冷幽幽的目光盯着自己。整个人被一件黑斗篷遮起来,只有一张猩红的嘴才吃过死娃娃肉的嘴突努在外面。
他感到窒息,这是疯子以前没有过的感觉,这让他想到自己正变得正常起来,所有失控紊乱的情绪突然消失了,只剩下冷静带来的恐惧。
“何青枝,何青枝。”疯子对着黑暗的夜空尖叫起来。“你是何青枝吗?我知道的,你就是。”
那里什么也没有。挤到他耳朵里来的声音千奇百怪,包括她用一种自己听不懂的语言唱的那首歌,以及一声猫叫,一只老鼠在窜动,一句不知从那里飘来的莫名其妙的话:我们的祖先是巫咸。
“我是谁?”
那时,他正光沟子叉腿蹬在两根树梢上,狗就着,闭着眼。他已习惯了用耳朵,而不是眼睛。那个斗篷人还没有离开疯子的耳朵,但他把她忘了,他的全部注意力被他自己的身世抓住了。他感到头部的血管加速跳动时带来的肿胀感,有什么要从他的脑壳里蹦出来,但忽然,他又忘了,始终再也想不起来。“我是……是……何青枝?”“何青枝是谁?”
何青枝是谁?
“吃人的人。”
疯子再次确认她就在近旁,在他的听力所能到达的范围内。她是谁?“你才从死娃娃沟吃过死娃娃回来?”
那时,这里那里的荒沟里丢满了死娃娃。他们就是等着被吃的,被用火燎过,等狼或野狗的到来。狼经过时,总是有意无意地看几眼,它们对腐肉并无太大的兴趣。野狗是嗅觉灵敏的动物,一旦发现,总会来扯几口,刨几爪子土以示掩藏,呼唤其它的野狗到来……有时,一个死娃娃要等上半月或一月才能等到一个觅食者。
“是又怎样?”
那个声音飘乎不定,似女又似男……
“剪子湾才新死了一个十二岁的女孩,土热,埋不住。你要不要去尝尝?”
没有人回答他,好像那个人已经走了,双手在一堵女墙的豁口一拄,跃了进去,树梢儿哗啦一声,树影儿一闪,消失不见了,像极了猫。
正是在那堵墙的那个豁口处,货郎看见了那个向他投来一瞥并报以微笑的年轻女子。
她又是谁?是留他住宿的那个女子吗?货郎不知道,他从没有将二者联系起来。
那么,她们之中谁是何青枝吗?
不是。从货郎的言语里,疯子断定他认识何青枝。但那时,瓜三子还没有出生。如果疯子听到瓜三子在呼唤何青枝,他该如何想?
难道说……瓜三子所念叨的何青枝只是一个他听到的传说中的名字?但为什么会是同一家院落?同一个名字?
货郎久走世事,他不可能没留意到她送饭上来时架在碗边上的筷子——那是一种催蛊,下蛊的方式。一种巫所施行的无声的语言。
疯子想到了蛊和紧蛊咒。
蛊是一种虫子,一种有灵的虫子,一种虫王。就像曾寄居在人耳朵里的盘瓠那样,盘瓠是一种蛊虫。巫师念咒——许给它许多尘世的繁华,所以它枉信人言离开人身而化作了一条狗,一种人类的伴随兽。所以,盘瓠是蛊,养蛊的人(种)或驱蛊的人,也是巫。
货郎清楚地知道这一点,所以,他往油灯前靠了靠。他随身携着向人求来的化蛊散,所以,他并不怕她施蛊。何况,那是一种密事,一旦被瞧破了,就是破了。所以,在货郎看来,那更像是另一种语言——我要蛊着你上独木桥。
蛊是什么意思?恐哧,抑或是暗语?但它如此明目张胆地犯戒,一定是另一种象形语言。
货郎早已被告知不要随意吃喝陌生人递来的食物,甚至饮他人土地上的一泉水——泉中,有可能被蛊蛇饮过水,洗过胡子,或摆过尾……
吃完饭,她平静地说:“睡吧。你在炕东,我在炕西。晚上,院子里或房间里有什么异动,你不要出声。今晚,爷要来,你一息儿响动都不要发出。”
货郎丢倒头很快就入睡了。他知道山里人有很多讲究忌讳。这还是浅山,要是深山区,走一步路都得小心。每户人家都养蛊,都骂蛊。就像《山海经》中记载的那样,灵物遍地,供人驱使。他不怕,也不便打听……
但那天晚上,到底发生了些什么事呢?这是连观察者谛听者的疯子都没有弄明白的事。一直以来,他无法确认货郎是否走入了何青枝的家,也无法确认那个女人是谁。那夜,他唯一掌握的线索是那个女人说过的一句话。她说:我不当把你领来的,只为的是贪你的一把丝线……
那么说,那个女人不是何青枝,她是一个人,不是鬼或猫人或别的……而山羊和木瓜的小镇上是不允许有人养蛊的……私底下的事,又谁能说的清?……不过,她有可能不是一个小镇附近的人……难道,她来自麻瓜沟?麻瓜沟是个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