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星星还没有从天空落下去,山羊和木瓜的小镇上一片寂寞的宁静。木瓜还在睡觉,山羊已经醒了,它透过竹篱笆看到小镇通往山外的唯一的一条大道上走着一个落寞的人——一个模糊的背影,即将走到轻雾的边缘,要从那里隐去了。
“他会是谁呢?”
那时,山羊还没有从昨夜的梦里完全跳脱出来,那些奇怪的影像还在它的脑子里徘徊欲去。
“他不是一个本地人。”山羊怀想着那个已渐和水雾融为一体的背影,它想到了最近那个在镇上喧嚣一时的传说,“他是猫人吗?那个传说中的孤独的旅行者?”
它拿捏不准山羊的脑子里冒出的那些奇怪的想法,“我得去找木瓜谈谈。”
木瓜的木屋在小镇东边的尽头,那里最先获得阳光和黑夜,夜幕降下的时候,木瓜就趴在木屋的顶上入睡了。最近从山外面袭来的热浪重创了它的肉体和灵魂,做为一种植物,它和山羊对世界的观感并不完全一致,但做为这个神奇小镇上的居民以及邻居和朋友,在某些方面,它们又获得了许多共同的深刻的认知。“山羊,你要不要也涂点红色的趾甲油?……性感……能让更多的异性山羊爱上你。”“哦,不!”老实的山羊总是这样回答它的朋友,“过会儿,我们要一起去饮清凉的井水吗?我是镇上唯一的山羊,且性别不详。”“可是,如果有人告诉你,木瓜怀孕了,你会怎么想?”“不!这不关山羊的事。”
从山羊居住的竹篱笆到木瓜的小木屋只有百十来丈的距离,但山羊走得很慢,它被路边带露的青草吸引了,它喜欢那些鲜嫩的草尖,这违背了山羊妈妈的告诫,它还在世的时候,总是极力训斥贪食的小山羊,“吼吼,带露的草尖不能吃!吃了会怀孕的。”
“可是,你妈妈——山羊大婶呢?它去哪了?”
“火锅店。”这是山羊能想到的致命的归宿之一,“这个世上就没有好人。”
“可是你忘了那个老巫婆了吗?”木瓜才慢腾腾地从木屋顶上翻起身,“信佛的人是不杀生的。”
“但她喜欢木瓜的味道。”
老巫婆已经消失很久了。她走了,迁去外地,或已经死了。如今的小镇上,山羊和木瓜是最重要的居民之一,它不再被一个为祈雨而跳舞的老巫婆所左右。剩下的其他人,他们总是把自己关在家门里,很少看到他们在墙拐脚站住亲热地和自己的邻居打招呼,以至于山羊固执地认为这是一个无人的小镇,但木瓜知道,当它的果实成熟的时候,人们会从各个角落里冒出来伸出他们釆摘的手。
“或者,我们将迎来山羊和木瓜小镇上的第三个居客……”
它并不急于完全说出那个秘密,它还拿捏不准清晨所触到的那个背影究竟是梦中的一个场景,还是真实的存在,“很快的,我们的小镇就该更名了……”
“什么?”
山羊成功地从木瓜的脑袋里勾搭出了求知的?蔓,“第三个居民。”
“你说是谁?我认识吗?”
“不。连我对他也一无所知。”
“那么,是谁告诉了你这一切?神,还是幻觉?”
“他会来的。我感觉,我知道的。”
“那么,你所说的就是猫人了。”
木瓜很快就戳破了山羊刻意保留的秘密的外囊,“他,究竟是人,是猫?”
猫人只是个传说,在山羊和木瓜的小镇上,它已被传说了上千年。
“猫吧。”山羊诚恳地说,“也可能是人。谁也没有真见过。”
“哦。”木瓜拍打着自己的脑袋,“那么说,我可以在直播间里把这一切告诉我的观众吗?”
“随便。只要你能捕捉到他。”
但游人还是零零星星地闯到山羊和木瓜的小镇上来了。他们背着行囊,像傻瓜一样行走在镇上的石子路上——那里可能有一家孤独的烟酒小店,它总是不开门。但当旅行者走近的时候,它像能感应一样自主打开了,里面伸出了一只葱白的手。
“娇娇回来了吗?”山羊惊喜地问木瓜,“她什么时候又回到小镇上来了?”
“不知道。我只看见了一只手。”
冒然闯入的旅行者只在山羊和木瓜的小镇上停留了片刻,他坐在路旁的大青石上大口地喝着饮料,张望了一眼山丹客栈前飘扬的酒旗,檐角的风铃已破了,铃声沙哑而刺耳。然后,他背起自己的包头也不回地走了。
“我们要跟着他去看看吗?”
“不!”木瓜瞥了一眼从田野中延伸过来的那条小道,“孩子们要放学归来了。如果你不想被他们扒胡子的话,快闪吧。”
“真是个让人寂寞的山野小镇。”
旅行者离开的时候如是说。
这对山羊或木瓜来说并不是一个合适的词汇或一种感情。
“寂寞是什么东西?”
山羊或木瓜,从一开始,它们的祖先就可能生活在这个小镇上,几百年几千年以来都是小镇生活的一部分。但也有可能这不是真的,它们新近才被人带到了小镇上,不过,现在,它们被认为是小镇上最重要和最古老的居民之一。
“山羊,”木瓜显出沉思的样子,“或者是因为他没有朋友吧。”
“也许吧。”山羊马上强调了它并不寂寞的一个原因,“我的朋友,他害怕为此付出代价吗?”
“也许,也许你说的是对的。”木瓜把身子伸直了一些,以迎接高处刮来的凉风,“老巫婆死后,除了你——我的山羊朋友,再也没有人关注过一株木瓜。”
山羊害羞起来,“这不是真的。有很多人曾打过山羊的注意。”
“这就是我们要吸引那些傻瓜到这里来的原因吗?”
“不知道。”山羊摆弄着它的小尾巴,“可能,在他们看来,生活总在别处的吧。”
山羊家族有过长长的迁徙史。确切说,小镇附近的山地并不适合山羊们的生存,反而是它们的天敌灰狼的游猎场。但也存在例外,尤其当这里山多林木和草场的情况下,迁徙来一群山羊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至于木瓜的过往,就更加难以被描述了。做为一种经济林木,不只有自然界在限定它们的生存条件,人类很快就成为了木瓜们生存的主宰。做为历史,或做为回忆,山羊和木瓜都无法完整地在时间之中为自己找到合适的被定义过的位置。
“但,我们一定有比小镇更久远的历史。”
这个小镇,已不是山羊和木瓜赖以栖身的山羊和木瓜的小镇,它们指的是第一个小镇,第一个因人类聚集而形成的小镇,它没有确切的纪年,也没有合适的地址,但做为山羊和木瓜的小镇上的一只山羊,它很快就放弃了这种固执的坚持,因为木瓜说:“你是一只被皮鞭教育过的山羊。”
这次的会面就这样结束了。尽管猫人的事还没有结论,但山羊——如果你愿意,请叫它黑皮皮,这是它在直播间里的呢称。它得沿着河畔去寻找青草及到河边的积水泉里去饮水,这就是它每日的生活。当狼在这一带绝迹的消息传来之后,镇上居住的山羊们曾举行过一些庆祝活动,但当年的那些山羊已经离世了,现在,在黑皮皮的印象中只是一个模糊的记忆,而且,它从来没有遇到过一只狼或山豹,所有这些,都被它归结为“历史的范畴”。
黄昏的时候,它会沿着河畔的水草路返回来,经过木瓜家的时候,它会和它聊上一小会儿。那时,木瓜一准在为晚上的直播发愁,它不知道自己该选青衣或黄裳,出现在木屋或油菜花田里,“山羊,你来出个主意吧。”“无论怎么说,你都无法把空气里的香味传播过去。”“可是,你不也希望吸引更多的人到我们的小镇上来吗?”
然后,山羊就回家了。在星星和昏暗的油灯之间,它选择了星星。在入睡和明亮的星星之间,它选择了星星。它卧在篱笆旁的紫花苜蓿前,最近一期的直播里曾出现过它们的身影——“这是一种原来生长在西域的牧草,被凿通西域的张骞带到了这里来。”
不过,山羊黑皮皮展现给大家的不是高高的牧草,而是它肥胖白嫩的春芽,它正准备用它们来烹饪一道美食。
“但,这是一只山羊该做的事情吗?”
山羊把那只有些年纪的青石青油灯台小心地收拾起来——除了山里的野食,最近,它一直在给大家展示它所找到的一切石器——它们不属于石器时代的猿人,它们归属于铁器时代的智人——很多,石臼、石磨、蒜臼、药臼、水磨、石础、石凳、石桌、石砚……它囊括了那个时代的人的生活的缩影。它一一演示给大家看,甚至用小水石磨做了一顿真正的苦杏仁露,一块豆腐,一瓶老香油。它问大家,“这些,你们见过,知道吗?”